在杜甫学术研讨会暨四川省杜甫学会第十六届年会开幕式上的发言
2012-12-18马识途
马识途
今天,我们在杜甫草堂举行伟大诗人杜甫诞生一千三百年纪念会,举行学术讨论会,我有幸参加有如此众多学者参加的杜甫研究学术讨论,十分高兴。我们纪念杜甫的办法,建立纪念性建筑,开纪念会,出版杜甫诗集,都好。我认为最好的纪念方法是建立杜甫研究会并经常开学术讨论会,研究我们如何认真学习杜甫,以提高我们的创作诗歌的水平。今天,我们这里就是以这样的形式来纪念杜甫,所以我乐意参加。
杜甫研究会送请柬的同志对我说,一定请我参加并讲话,我说:“参加纪念会我一定来,但是,要我讲话我确实为难。因为我不是研究杜甫的专家,讲空话,非我所愿;讲学术,非我所能。”但是他们坚持一定要我来讲话,以什么理由呢?就是杜甫研究会的第一次年会我参加了,那是三十几年前了,在那次学术讨论会上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因为有的人说杜甫是一个伟大的人民诗人,但是他的许多作品里可能还有一种“尊君”的思想,到底如何来解释这个问题?当时我说了我的看法,我说:“杜甫的‘尊君’思想在他的那个时代,忠君就是爱国,就是爱民,在当时社会条件下,必然是要通过封建社会的最高国家权力机构才能够真正地发挥他爱国爱民的可能,所以杜甫‘尊君’忠君没有什么问题。”实际上,我们要查一查古代的诗歌,可能很多人都有这样的诗句,难道李白没有吗,其他王维也罢,孟浩然也罢,他们思念国君的诗句都很多。所以作为当时那个历史时代,出现这样的一种现象并不觉得是奇怪的事情。即使我们到了现在不是有时候我们还是喊“万岁”嘛,这是和时代有关的,这是时代的一个特征。
在这样一个学术会上,我作为一个作家,一个对杜甫非常崇拜的作家,说大家说过很多次的话,觉得有点为难。但要真正说什么,因为我确实没有深入研究过杜甫,所以没有办法。我想在这个学术研讨会上把我70年前,在西南联大中文系学习唐诗、研究唐诗,在这个课程中讨论很多问题的一些轶事,讲一讲。当时,闻一多先生开了“唐诗”课程,我选修了。其中重要的内容就是关于李白、杜甫两位诗人。西南联大这所大学是一个研究型的大学,那里的教授从来不照教育部规定来开课来教学,甚至于他们还经常批评教育部。我曾看到过西南联大报给教育部的一个抗议性的文章,说:“夫大学为最高学府,包罗万象,要同归而异途,一致而百虑,岂可以刻板文章,勒令认同?”不同意教育部的教程。实际上,我所知道的西南联大的教授们开课从来就没有什么教程,而是把他们研究的最新成果,用来开课。开课也不是按本宣科,而是作引导性的一般的讲演,提出新的见解,新的问题,介绍新的参考书目,与同学们共同教学相长,共同研究。而且,学生不必不如先生,照样的可以在课堂上提出不同见解,进行争论。闻一多先生当时所开的“唐诗”就是这种情况。
在他的课堂上,我们讨论的重点是李白和杜甫,也旁及李商隐、王维等诗人。我记得当时大家对李白、杜甫有共识,都认为李白是天马行空、自由浪漫、豪情万丈的千古奇才,恐怕中国是不会再出现一个李白了,所以我们称他为诗仙。因此,大家的看法,包括闻一多先生都认为李白是可读而不可学的,而杜甫则是可以学而不可及的。杜甫他关注现实,他在动乱中流寓西南天地间,报国无门,乞食草堂,贫病交加,返乡无路。他虽曾迷醉于巴山蜀水的山川景色,但是他更关注的是民生疾苦,在这里创作了他一生最精彩的诗歌,沉郁顿挫,感人肺腑,所以称为诗圣。因此,大家都知道,用一句话概括李白的诗作,那就是天马行空;杜甫用一句话来概括其全部诗作,那就是沉郁顿挫,我认为这是一种很好的结论。至于李商隐,他的诗带有一种梦幻神秘的色彩,至今众说纷纭,然而这正是李商隐的长处,诗无达诂,诗贵多义。王维的诗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恬淡空灵,蕴含哲理。所有他们这些诗人都在中国文化、中国诗歌领域各立高峰,后来的人几乎是无法企及的。所以那个时候大家就说到底李白是不是可以企及和超越的,杜甫是不是可以企及和超越的,我们当时争论很多,有人认为可以超越,可以企及,大家一起讨论这个问题。最后认为李白是千古一人,可以欣赏,可以读他,不能学他,不可超越;杜甫也是一个高峰,是可以学习的,但是后人无法企及他。那么这个道理在什么地方呢?当时很多人从唯物论出发,认为没有什么不可以超越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作为诗歌来说,要想超越,不大可能。因为诗歌本身有其历史发展的过程,唐朝就是唐朝,那个时代已经止了。那个时候(注:指西南联大时代)已经不是唐朝了,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再超越李白、杜甫也就不是唐诗了,唐诗以后再没见过高峰了,再超越看来是不大可能了。而事实上,过去了一千多年,确实我们再也没有看到一个新的李白、一个新的杜甫。我们可以学,可以攀登,但无法超越,这是个重要问题。我们认为李白是不可学的,杜甫是可以学的。
我们那个时候在昆明,住的是茅屋,人民生活极端困苦,社会极端不公平,还遇到抓壮丁,这个境遇与杜甫遇到的很相近。所以大家都推重杜甫,学习杜甫,希望写出“三吏”、“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那样的诗歌。但是我们没有看到一个诗人在与杜甫同样的情况下写出现在自己的“三吏”、“三别”,写出我们现代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所以,我就说我们现在的诗人同样具有爱国情怀,为什么不能写出来呢?这是提出的一个问题。我联想到我们发展到现在,也有一些社会现象,恐怕也和杜甫曾经遭遇过的相类似或相近似,我们现在的诗人,写传统诗的诗人有没有勇气写出我们现在的“三吏”、 “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是一个课题。有没有可能写出真正关心民生、能够引起极大反响的这样一种诗歌呢?这是我们一种企盼。我们到底行不行?为什么不行?为什么行?道理在哪里?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
现在看一看我们中国的诗歌,我曾经在《岷峨诗稿》上写过一篇文章,我觉得我们中国诗歌源远流长,有源必有流,但是很不幸的是,我们中国诗歌曾经是中国文学主流地位,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遇到很多问题。结果是“源”发展很好,中国传统诗歌有断流的危险。在传统诗歌逐渐被边缘化以后,在这种情况下,仍有个别人在坚持中国传统诗歌,甚至一些搞新文学的人仍坚持写传统诗而且写得非常好,如毛主席、鲁迅、臧克家都写出了很漂亮的传统诗。但即使如此,作为我们整个中国的诗歌传统不仅没有发扬光大,相反地越来越边缘化。现在中国成为主流的是西方传入的新体诗。这我赞同,因为事物是发展的,应该是这样。但曾经有长久、光辉发展的中国传统诗到底往哪里发展,到底能不能立足,是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问题。“天安门诗歌”出现之后,在全国出现新的振兴中国传统诗的一个浪潮,所以,我们当时曾经发起中华诗词学会,我也参加发起,建立各种各样的诗社,发扬我们传统诗词。当时,我曾经写文章说:传统诗词不是夕阳艺术,要把中国传统诗词送进棺材去这是办不到的,我们应该要发展中国传统诗歌的一种传统,要发扬它,但是中国传统诗的格律、韵律需要改革,需要适应潮流,向新诗学习。同样地,我认为新诗也应该向传统诗学习,新诗与传统诗互相交融,成为中国的民族新诗。中华诗词学会做了一些尝试,出现了一些改变传统诗格律、融新诗长处的一些新体诗歌,开始解放思想,格调格律有所变化,吸收新诗的长处,我认为这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好事。我们诗歌到底往哪里去,是重大问题。
我认为中国诗歌应该充分向杜甫学习,杜甫诗歌非常丰富,非常关心现实,这正是我们现在大家都提倡的。所以我认为研究、发掘杜诗本身非常丰富的宝藏,来促进我们传统诗词的发展,我们要肩负着这样重大的责任。那么,如何来继承并且发展杜诗,研究杜诗,是我们应该注意的问题。我认为我们研究会应该更深入地进行研究。四川省杜甫学会学术会议开过很多次,我希望把杜诗里的很多问题,如杜诗的特点、精神很好的分解出来,然后深入地一个一个专题进行研究,甚至于实验。我觉得这个工作应该做,我们郭沫若研究会有个特点,每次讨论会定一个专题,深入讨论,互相争鸣,这样来提高。今天开这个会,我就提出这样一种希望。
那我这里谈谈自己研究杜诗不成功的尝试。
因为我对老师闻一多先生的看法,认为传统诗有“三美”不可缺乏这个观点非常欣赏。 “三美”,一个是音乐美,是音律的问题;一个是绘画美,是辞藻的问题;另一个是建筑美,是格律的问题。这是我们中国诗必须具备的东西。当时,我们是自己选定一个题研究,作出论文,与老师研究答辩。因为我曾在声韵学大师罗常培先生门下学过声韵学,当时读过一本“唐诗新韵”教材。这个教材有唐音新注——用国际音标注出唐诗当时的声音。我选了一个题目:把唐音研究出来,为唐诗注出声音,用唐音来念唐诗。我给大家用唐朝人的声音来念唐朝人的诗,当然很多音和现在很多不一样的。如“大家”当时读“Da gen”。古音就是这样的。我认为唐诗是要读的,这才是真正的读唐诗。那么,同时,我企图利用自己声韵学方面的知识,对闻一多先生的“音乐美”进行深入探究,因此从杜甫诗歌入手,来注唐音,我把杜诗作为研究对象,从杜诗的唐音来理解他当时写这首诗是什么心情、思想。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最后的那一句“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一句是什么道理这么频繁重复使用入声字?用的是屋韵,为什么?表现什么样的思想?我认为用唐音Tu、wu,之所以如此,正是表示他当时沉重的心情和当时的一种痛苦。所以用这样比较低沉的韵。我与闻一多先生交流过,他也觉得有道理。这也正是这首诗最成功的地方, (这种看法)有进展。后来又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诗人用“阳”韵表现当时高昂、愉快、欢乐的心情,这首诗可以证明,他在写诗时确实考虑了用什么韵来表达自己的心情的。那么可不可以能得出结论:唐代诗人选韵时往往与诗歌内容、思想有关联,是有所为的,不是随意而为的结论?但是不行,后来深入时,我发现困扰的问题,几乎无法前进。当时,闻一多先生也鼓励我深入研究杜甫诗的音乐性,但之后因为工作和很多困难放弃了,这个问题现在也没有解决,今天学术讨论作为一个问题提出来。但是我认为诗歌一定要有“音乐美”,这是可以肯定的。假使不注意声韵,诗怎么有各种韵拍和格律出现呢。我们现在作诗,不注意声韵、格律,那么这样的诗恐怕也是站不住的。但必须要有改革。闻一多、何其芳先生他们都一直主张诗一定要有格律,也进行了尝试。闻一多先生的“豆腐干块”诗,大家都知道的。传统诗歌应该保持格律,但要有改变和发展,而新诗我认为也应该有改革,这个想法没有把握,我提出来。
我在这里,不嫌鄙陋,说出我的疑问,以就教于诸位大家。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