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四季平安

2012-12-18

山西文学 2012年9期
关键词:水莲扁担闺女

向 春

春天

一场芝麻小雨过后,满财老汉家的麦田下了种。有苗不愁长,满财老汉整天脸上挂着笑,等苗哩。每年种麦,每年等苗,满财老汉每年就是个笑。早晨,太阳照在马脊梁房上,他圪蹴在门槛前,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酸粥,上面撂着两疙瘩红腌菜。就这一碗饭,他吃了七十多年,咋还没吃够。他先把筷子担在海碗上,双手把碗放在鼻子下,深吸了一口气。又把双臂伸直,隔着三尺远看这碗饭。太阳照在一碗酸粥上,给每一粒米撒上了金光。他笑眯眯地动筷子,吃得很快,因为很香,他嘬着嘴吸得碗沿子嗖嗖地响。这是满财老汉吃饭的一个原则,吃饭就要吃出动静来,要咂巴舌头吧唧嘴,里边像是唱着一台戏,这才对得起粮食。仿佛一个人的出息在吃饭的动静上。

满财老汉共有两儿两女。大儿子满仓,一直在村里种地,娶的是本村水莲的闺女。大儿子的两个儿子名字叫满心、满意,满心上了大学,满意到城里盖房供满心上学。说好,供出哥哥来,哥哥给弟弟娶媳妇。结果满心毕业了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哥俩一起在城里打工,挣的钱租了房吃了饭,落不下几个。于是满仓和媳妇带着丈母娘也进了城。让满财老汉不明白的是,丈母娘年轻时候叫水莲,一把年纪了到城里凑个甚热闹,说不定就是专门躲他的,哼。他们开了个小旅馆,全家五口白天在店里吃,晚上在店里住,这才攒下了一些钱。二儿子满柜是公家人,戴着大盖帽,穿着不花钱的衣服,在菜市场当治安员,工作不起眼,可散钱多,日子还算好过。媳妇是城里人,钱捏得紧,可裤子却松,一把年纪的跟上鬼了和她单位的领导瞎混,让满柜知道了,一拍两散。可怜满柜打了单,一直踅摸媳妇着哩。两个闺女叫满白、满红。满红嫁到了邻村,人本来就没本事,还不歇气地生了三个丫头,公婆不待见。满白嫁在营盘湾的矿上,男人脑袋别进裤腰里黑咕隆咚地下窑,女人在上面傻老婆等汉子。闺女心疼娘老子,隔三差五捎回钱来,可满财老汉死活不肯花这个钱,那不是花命嘞?说到底儿女各自成家,只是过大年才团聚,满财老汉心里宽展着呢。他只是和大儿子一家瓜葛多一些,因为他的地和大儿子一家三口的地在一起,他们进城后,这些地满财老汉一个人种着。本来儿子让他把地租出去,租金是收不下几个,别荒着。可满财老汉说,自家的地让别人种,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脚板子上吊哄鬼嘞?满财老汉有个心思,让大儿子一家返乡种地。说到底城里不是自己家,城里的下岗工人还没饭吃,有的都跑到乡下来了。好多有钱人也跑到乡下来置地建房,说明农村的地要值钱了。有地的人不在自己地上活,在城里没名姓地挣那几个讨吃钱,活得还像个人么。茶没味不如水,人没样不如鬼。哼,他们早晚得乖乖回来给我种地。

满财老汉喝完了一碗酸粥,伸出舌头舔碗底。往日满财老汉舔碗底总是发出叭叭叭的声响,像驴舌头打在马槽上。可是今天没有这水淋淋的声音,他的舌头又木又硬,像一条甩不开的鞭子。咋了,这是咋了?满财老汉对自己很不满意地站起来,竟打了个趔趄。马老一天,人老一年,满财老汉真的老了吗?

满财老汉披了件夹袄,走出门,他去看他地里的苗拱出来了没有。他勾着头背着手走出村口,刘扁担迎面走来。

刘扁担是他大儿媳妇的弟弟,水莲是他的娘。

刘扁担说,大爹,今年还种麦子?

满财嘬着牙花子说,老下数,割了麦子种菜,甚事不碍。

割了麦子种菜,是大后套人的老下数。下数,就是做法,后套人读“下”读成“哈”,老下数,就是老“哈”数。可是近十年来很多人家不种麦子了。种山药,种油葵,种药材,种大篷菜,啥赚钱种啥,叫什么特色农业。可是今年大蒜好,明年一种就亏了。今年大葱不好,明年该好了,一种可能又亏了。倒是满财老汉的老下数稳当,粜了粮卖了菜,把地里的花销挣出来,还给城里的子女们供着一年的全麦面,最后还能落下一把零花钱,多好。所以全村人都知道,满财老汉的老下数到死不会变。

大后套这个地方种春小麦,小麦收了种秋菜。从惊蛰到霜降之前,太阳下的庄禾一直生机勃勃。秋菜主要是大白菜和蔓菁。大白菜硕大厚实的叶子万众一心地卷着,想剥开还得费点力气。蔓菁在地里,长出地面的那一截紫青,埋在地里的那一截雪白。粮食入仓后,家家都要腌酸菜。一瓮酸白菜,一瓮酸蔓菁,天黑将下来后,每家的窗根下蹴着两个武大郎。这是后套人一辈子的光景,辈辈如此。天一上冻,开始啖猪了。啖猪,就是给猪催膘。这时节猪吃的和人吃的一样,粗面细糠,甩开腮帮子尽管日攮。人长精气猪长膘,炕暖着锅热着,阳婆晒在后腚上。腊月的猪早晚挨一刀,村子里的猪们此起彼伏嚎过之后,一年最好的日子来到了。后套人的光景就是个这。

刘扁担扛着铁锹走过去,又回过头来,把铁锹拄在胳膊下,盯着满财老汉端详。满财老汉转过身来想说个甚,可是张了张嘴,舌头有点硬。刘扁担擤了一把鼻涕,双手对在一搭搓了搓说,满财大爹,长短苟且在冬天。今年年景好,你家又喂了两口猪,长短苟且在腊月,我姐姐姐夫和外甥们腊月就闲了。他的姐姐姐夫就是满财家的大儿媳妇和大儿子。

苟且?人死球朝天,咋苟且嘞?要是能苟且,谁不想白天滚汤热水地吃喝晚上暖窑热窝地睡觉,谁喜见棺材哩。满财老汉看着刘扁担的背影,心想,从后面看长得和他的爹一样。满财老汉和刘扁担的爹不太对付,人民公社的时候,满财老汉是生产队长,刘扁担的爹是大队书记。虱子大的一点官,没编制没工资的,两个人还背地里较劲。至于刘扁担,满财老汉是看着娃长大的,他是个仁义后生,他是好意,说的也是实话。可这实话满财老汉不爱听。满财老汉不咸不淡地哼哼了两声,自言自语地说,要能苟且你爹咋不苟且哩,他也没死在腊月,站着说话不腰疼。在后套,谁家的老人死在腊月了,村里的人就会说,这真是个好人。哪怕一个平时灰不塌塌的爬皮人死在腊月了,大家也说,好人哩,活得好不如死得好。腊月里人闲了猪肥了,白肆筵上请戏班吹鼓匠,连着年一起过了。

满财老汉不服老,活灵灵的硬朗朗的咋会死哩,想死也没那么快,麻雀咽气还叽咕三声哩。为了证明自己还硬朗,他甩开大步向前走,没走几步就喘开了粗气,喉咙上像堵了半截子麻绳头。他弓下腰,双手放在膝盖上缓气儿。看见刘扁担扛着铁锹又折过来了。等苗这工夫男人们要把毛渠里的淤土挖出去,等黄河水来了浇头遍水,所以这时的男人都扛着锹。他不想让刘扁担看到他喘气马趴的样子,他要是告诉他的娘满财老汉不行了,那简直等于扇他的左右耳光。他想漾开喉咙喊两嗓子。满财老汉年轻的时候有一肚子本事,他会吹笛子抖酸曲儿。那个时候的满财身板儿直得像门扇,头发梳得苍蝇上去闪断腰。收工后站在圪梁梁上一漾嗓子,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就眼泪婆娑。谁家有红白喜事,说大事话小事,娘舅家一样的派头。人们说,满财的舌头没脊梁,反说反有理正说正有理。闹红火时吹吹唱唱的事少不了满财,尤其有刘扁担的娘在场,他就唱得眼红心热滚身流水。

满财老汉运足气张开嘴,他想唱,二个套套牛车拉白菜,小妹妹坐在车辕外。可是嘴里的那根舌头不听使唤,像一条冻僵了的蛇。他急得出了一头冷汗,这是咋了这是咋了?他看见刘扁担拄着锹乜着眼看他,他没说出一句话。他本来想问问刘扁担他娘在城里过得咋样,甚时回村里来,可嘴里的舌头不会动了,顶门棍似地戳着。

刘扁担说,大爹,我搀你回炕上歇缓歇。

满财老汉向他摆摆手,说,等死了有的是工夫歇缓。直起腰来走了。

春天的土地刚醒过来,踩上去软乎乎的。满财老汉忽忽悠悠地走,心想,这身子骨咋说塌就塌了。他家每年喂一口猪,腊月杀了,过春节的时候子女们回来,走的时候各家都带上放心猪肉。满财老汉今年喂了两口猪。为什么呢?满财老汉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塌了。云来了雨就来了,屁来了屎就来了,世间万事万物的变化都是有征兆的。他只是心里不服这个事情。满财老汉决不想死在春天。后套的春天多好啊,仿佛一眨眼,乌泱泱的绿色把个村子围得水泄不通。歇缓了一冬的土地冒油哩,庄稼在上面发疯地长。猪,牛,羊,鸡,都像半大小子,跳着高地长。太阳那个暖啊那个亮啊,早早的就升起来,迟迟的才落下,太阳对我们后套都偏心着哩。头遍水浇过以后,晚上睡在热炕上,你就听吧,所有的东西,长嘴的不长嘴的,长腿的不长腿的,唧唧喳喳地蹦蹦跳跳地往大长,早上起来一看,一天一个样。谁死在春天那真是亏了,谁死在春天那真是傻了。

长在后套的黍米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秋天把黍米舂了,用水泡软,在碓臼里捣碎。揉了水在笼上蒸,蒸熟了蘸上油在案板上搋。再揉成剂子,里边包上甜豆沙。支起胡油锅,哧啦哧啦往里扔,满锅炸开了花。金黄的油炸糕熟了,趁着热吃,外脆里酥外香里甜,香塌脑瓜子。后套人一辈子三顿糕,出生,成家,咽气。如果不吃油炸糕,事情是过不去的。

满财老汉知道,要想活着就得动弹。浑身筋骨动弹着阎王爷就不敢靠近。他家的地头有一个化粪池,跟他家儿子的年龄差不多了。一年四季他往里填大粪,填圈肥,填炕洞灰,填青苜蓿,沤得顶风十里臭,上在大田里,打出来的麦子供住在城里的自己家人吃。现在好多城里人在农村有关系的,就花钱托农村的人代养一口猪,几只羊,吃的香还放心。化粪池旁终年撂着一只破粪筐,他提起粪筐溜达着拾粪。二毛旦在自己的瓜地里对着他笑。满财老汉说,你牙龇转笑甚?二毛旦说,满财老汉,发财哇?满财老汉说,那倒容易嘞。二毛旦说,满财老汉,身子骨好哇?满财老汉说,淡事,一将二就三苟且,活了一天没一天。满财老汉见不得村里的后生二毛旦。这个后生不好好种地,也不好好打工。前几年养鸡饲料里放激素,后来被监管部门查出来,歇了业。现在可好,他要养绿色蹦跶鸡。甚是绿色蹦跶鸡呢?就是在鸡场搭上木头架子,把饲料吊在架子上,鸡想吃料就得不停地跳高,不停地蹦跶。满财老汉见过那些鸡,蹦跶得直冒虚汗,眼睛可怜得水汪汪的。后来村里的养猪的学了他,隔三差五地在猪圈里放鞭炮,吓得猪们狼突豕奔,屁滚尿流,这是被动地让猪们锻炼身体。畜生也通人性,这么折腾它们恨人哩。亏得他们想得出,遭报应哩。所以满财老汉看到村里不务正业的人,就鄙夷他们。在满财老汉看来,当农民只有种地是正经营生,种一颗收十颗,种一麻袋收十麻袋。粮仓越来越满,肚子越来越圆。地震了,水灾了,火灾了,地多会都是地,谁都怎么不了。那会日本人扔炸弹,也没见把后套的地炸漏了。所以,地是最真实的东西,最好的东西,最有指望的东西,最靠得住的东西,比费劲巴拉生下的一堆儿女强得多。满财老汉想,在他咽气之前,一定让大儿子一家回来种地,他们要是不依,他就死也不合上眼睛,让他们看着办吧。

拾了粪倒进化粪池,圪蹴在土圪塄上抽旱烟。他爱这个化粪池如同爱锅台上的浆米罐子,一天也离不开。浆米罐子里的东西最终进了化粪池,化粪池里的东西最终进了浆米罐子。就不断地这么周转,把一茬一茬的人养活得展油活水。嘿嘿嘿。

满财老汉这一辈子在村里还算活得展豁。当过民兵连长,生产队长,红白肆筵当代东,交流会上吹笛子抖酸曲儿,也算是大小场面露了脸耍了人。唯一堵心的是没娶上个攒劲老婆。要说满财媳妇差到哪去了也不是,农村的女人大概也就是那么个模样,年轻的时候圆盘大脸,生两个娃后就灰不塌塌了。他是1 9 6 0年成的亲。全村的人都饿得翻白眼儿,水莲家从民勤来了个亲戚。说好听是走亲戚,其实就是活不下去了,知道后套好活人,跑过来想随便寻个人家嫁了。水莲娘就踅摸住了满财家,主要是满财家人口少嘴巴少,能匀出一口吃的。满财的爹娘拽着满财的袖口子,从后背相了一面闺女。闺女正在给水莲家泥炉子,撅着个屁股抹泥,动作那个麻利,身板那个结实,后背的那一根黑粗油亮的大辫子,一下子就抓住了爹娘的心。满财娘对水莲娘说,是神圣就要上案,是闺女就要嫁汉,这个闺女我们要了。只是年景不好,顾了肚子顾不了身子,暂时还没钱扯一身新衣裳。水莲娘急着把这张嘴推出去,就说,有毛的谁愿意当秃子嘞,以后补上一身海昌蓝一根红裤带就行了。年景不好,只要有缘分,火烧胶皮两头圪蹴。就这样满财家连一顿油炸糕也没吃就领回来了新媳妇。过门的那天从正面才看见,新媳妇皮肤黑了一点,嘴大一些,咧开嘴一笑,还有一口烂黄牙,像生坏了的一窝黄豆芽。满财心里不满意,觉得新媳妇和自己太不般配。没有人闹洞房,人们饿得站不住,基本都在家里躺着。新郎和新媳妇一个炕头一个炕尾睡着。鸡没叫,天亮了,村里村外除了人没有长嘴的东西了。满财看见新媳妇还蜷在一条破洋毯里打呼噜呢。想到要和这个女人在炕上睡一辈子,他的火从天灵盖上蹿出来。他跳过去,把新媳妇拽起来,朝着圆盘大脸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又伸出一只脚把她踹了下去。这是后套的一个风俗,叫下马威。使的劲太大了,身上冒虚汗的满财跪在炕上喘气。他看到新媳妇坐在地下的一抱柴火上,半张着嘴盯着他看。她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委屈,更没有眼泪,她仰着头咧开嘴竟然对炕上的男人一笑。不会是脑子还缺东西哇?绝望至极的满财垂下了头,直想掉眼泪。就在这时,新媳妇站起来,双手拍了拍光溜溜的屁股,她一头朝男人顶过来,把男人撞了个四脚朝天,之后抡起双拳,把男人打了个风雨不漏。男人没有还手之力,连滚带爬跑出屋,可是新媳妇光着屁股追出去。天哪,这事儿全村的人笑话了好几年,没把满财臊死。

满财老汉磕了烟锅子,嘿嘿笑了两声,自言自语地说,那个枪崩的,挨刀货。

满财老汉的春天是美好的,春天是盼头。有了春天就会有秋天,中间的那个夏天是给土地和庄稼加油的,一眨眼就过去。满财老汉是满心的欢喜呀。可以说每个春天满财老汉都是满心欢喜呀。

心情很好的老光棍满意老汉仰起脸晒太阳,又咧开嘴晒了晒所剩无几的牙齿。他托着地塄站起来,该吃晌午饭了,想好了,晌午吃焖面,多放点腌猪肉,油汪汪的一大碗。刚走到土路上,二毛旦狼断上了似的跑过来,扬起一泡黄尘。他一只手向满财老汉伸着,喘气马趴地说,满财爹,出大事了。营盘弯煤矿透水,你家大女婿压里边三天了。满财老汉身子晃了晃,挺住了。就看见二毛旦的背后又跑过来一群人,是冲着他来的。后套这个地方,人都比较热心,虽然世风日下了,一个村子里的人还是喜欢把别人家的事当成自己家的事。后面赶上来的人说,全捞出来了,死了十四个,满白女婿还喘气哩,就是身上所有的东西都不能动了。

人们架着满财老汉回村里,满财老汉的眼神直得像一根烧火棍。有手机的年轻人让满财老汉给闺女家打个电话,满财老汉摇了摇头。通常都是子女们电话打到扁担家,叫满财老汉去接。满财老汉没给子女们打过,也不知道号码。

满财睡在炕上,炕是煨过的,还能闻见红柳烧过后的焦香。乡亲们散尽时,扁担媳妇说,满财大爹,酸粥温在锅里,缓过气来就喝上一口。扁担的娘和满财老汉是亲家,扁担的娘去城里前,叫扁担两口子照顾满财老汉。

满财老汉睁开眼,直起半个身子,看见月亮白花花地照了半炕,刺得眼腔骨疼。他叹了一口气,盯着黑黢黢的炉膛旮旯看。三年之前,这个地方老窝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边吸鼻涕边填柴。满财老汉磨着牙骂道,妨主老婆儿,吊死鬼。

满财骂谁呢?当然在骂他不称心的侉老婆。后套的人管外地来的人一律叫侉子。

全村人都知道,满财老汉的心病是一不小心娶了个不称心的丑老婆。满财老婆到底差在哪去了?就是黑一点,糙一点,邋遢一点。可她的优点也大了去了,她比一个男人都能干,人民公社时一直挣着满工分,冬闲了挖排水干渠,一个顶俩。

那个时候满财的心在水莲身上,水莲长得也不是多么细皮嫩肉,满财就是喜欢她。水莲的细长眼睛眯起来一笑,满财就魂飞魄散,夹不住尿。水莲嫁给了扁担爹有了扁担后,满财想起自己跟上鬼了娶了不要钱的侉子老婆,后悔得还往脸上刮饼子哩。侉子老婆知道男人不稀罕她,可贵的是她一点也不在乎,即使满财当了生产队长,她也从来没有谄媚过他。劈里啪啦地有了四个娃后,满财盘腿坐在热炕上,喝着一壶二锅头,龇牙瞪眼地啃着一只后羊腿。他冲着炉膛前的老婆说,你上来,陪我喝一杯。我现在在村里,洋火头头大小是个头儿。侉子老婆不买他的账,抬起灰不塌塌的脸说,洋火头头才是多大的官?人家扁担的爹大队书记。满财扔下骨头跳下炕,揪着她的头发拳打脚踢。生四个娃用了侉子媳妇的一些元气,动起手来她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但是她的嘴像马蹄钉了马掌子,从来没有软过。她扯着嗓子说,人家扁担的爹比你强多了,人家水莲根本就看不上你。猪骚吧唧嘴,狗骚跑细腿,你骚情白骚情,眼红白眼红。提到水莲,满财的心沉下去了。他上了炕,继续恶狠狠地啃那块羊骨头。侉子老婆从地下爬起来,拍一拍身上的土,说,你说啊你说啊,哑巴让驴日了说不出口了吧?全村人都知道,满财老婆汉子架不停地打,娃不断地往出冒,两下里都不耽搁。

几个娃长大后跟他们的娘亲,谈婚论嫁的事情都是老婆拍的板。大闺女嫁到煤矿,满财是不同意的。工人虽然拿着工资,可钱是个好东西终归也是张纸片片,花完了就没了。如果有地就不一样,每年地上都长庄稼,今年欠一点,明年好一点,终归是养活人的。饿人的时候纸片片能吃吗?几个娃大了以后,满财不好意思动不动抡拳头了。动嘴他是没有优势的,尤其包产到户以后,队长也不是了,家里的大权旁落了。

满财老汉叹着气,捋着胸,恨死鬼老婆,是她把闺女满白害了。他心疼闺女,后半辈子得伺候那个只会喘气的人了。如果彻底死了,还能赔一些钱,闺女后半辈子的生活也有保障。这半死不活的,闺女多糟心呀。满财一直不喜欢大女婿,眼高手低腰来腿不来。他从来不叫满财老汉爹,也没把他当爹,在他面前跷着二郎腿,那腿还触了电似的抖动。其实不是他看不上人家,是人家看不起他们。人家是工人,是国家的。他们是农民,是地球的。

夏天

夏天到了,像闺女变成了媳妇,天气泼辣起来。天上白云苍狗,变幻不定。地里的庄稼长得张牙舞爪,蛮不讲理。

扁担两口子是仁义娃,隔三差五过来看他。帮他打除草剂,帮他给地里浇水。满财老汉知道,这是扁担的娘水莲关照过的。这个水莲那么大岁数到城里干甚,分明是躲着他么,唉。

满财老汉一辈子都没像现在这样有工夫躺在炕上,看太阳升起,月亮落下。他侧着耳朵听,从空气微微的爆裂中他就能感觉到,他地里的麦子长成什么样子了。他闭上眼睛听地里的麦子灌浆的声音。麦穗是那么性急,像一个奶胀了的小媳妇。过去村子里人多的时候,夜晚是安静的。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打出舒畅的呼噜声,长长短短的,让人听得舒坦。现在村子里人少了,夜晚死寂一片。强壮男女大部分都外出打工,留下老人和孩子,还有一些歪瓜裂枣登不上场面的货,在村子里苟且着。满财老汉心里生出了悲凉。到老了,身边没有一个人,死了尸首臭了都没人知道。这村子咋变成这样了呢?这村子咋这么小了呢,人咋这么少了呢。一个没有人的村子是瘦弱的。星夜里,他会往手心里吐一口吐沫,合起手掌搓一搓,他想拿镰刀了,似乎他身上有劲使不出。

太阳快拱出地面时,满财老汉闻到了太阳的味道了。他溜下炕烧火,给自己煮酸粥,他想,他只要还能喝酸粥,他就能苟且。他圪蹴在锅台上搅酸粥,香味往他的鼻孔里钻。他咧着嘴笑着说,我吃它三碗,看哪个枪崩的敢来寻我。他骂的枪崩的可能是指阎王爷。满财老汉真的就喝了三碗酸粥,还舔了碗,浑身上下热乎乎的。在后套有个说法,一个男人只要一顿能吃三海碗酸粥,那他就是个男人,男人所有的事情都能干。满财老汉嘿嘿笑了两声,用脚寻着了地下的鞋。这双鞋是亲家水莲给他做的。老婆死了以后,闺女给他买鞋穿。买的鞋焐脚,脚板子又臭又烂。水莲就给他做了几双鞋。他往脚上一穿,正合适。他说水莲,你也没量我的脚,咋这么合适?水莲说,亲家,我看一眼就知道你的长短。满财老汉心想,真是个好女人。水莲称呼他为亲家,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就喜欢叫水莲。他叫水莲的名字就像嘴里含着一块糖。他又嘿嘿笑了两声。

还没进扁担家院子就听到扁担两口子吵架哩。他想紧走几步去劝一下,刚踅到门口,浆米罐子就飞出来,连汤带水地泼到他的身上。他赶紧圪蹴在地下喘气。满财老汉听出来他们为甚摔浆米罐子了。扁担媳妇怀疑扁担昨个晚上睡了村东头的三板头家的炕头。三板头长年在外打工,媳妇不生养,身边没个娃伴着,就煎熬得不行。留在村子里的攒劲男人本来也没几个,还被很多家的小媳妇盯着。据说三板头的媳妇很有一手,其实这一手也很简单。她养了一院子的红公鸡,想男人的时候,她杀一只红公鸡在砂锅里炖。尤其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那香味直往馋嘴男人的鼻子里钻。吃过她的鸡肉的男人们说,她炖的鸡肉里不知道放了什么调料,一沾上舌头,就香得头皮发麻,全身抽筋,上下流口水。跟上鬼了,系得再紧的裤带也得掉下来。冬天男人回来之前,她养的一院子鸡就没有了。再说扁担这儿,他天亮才回家,说是到旗里买秋菜良种误了晚班车。他看上去挺疲倦,和衣挺在炕上补觉,就打了个饱嗝,媳妇闻到了一股鸡肉味。媳妇上去就扒他的衣服,要跟他做那点事。可怜扁担无能为力,拽着自己的裤子不放手。当即就被媳妇骂得头破血流。就扔了浆米罐子。后套人说,老婆汉子浆米罐子。意思是说夫妻像浆和米谁也离不开谁。家里的锅台上常年放着有滋有味的浆米罐子,是美好婚姻的见证。夫妻摔了浆米罐子表明要分道扬镳了。不过村子里每家都摔过浆米罐子,第二天勾着头又买回新罐子是常有的事。再说这扁担媳妇,知道男人吃了三板头媳妇的炖鸡肉,只能骂自己的男人,难道还能上三板头家去撒泼吗,那不是光屁股打狼,转着圈地丢人么。扁担媳妇骂:你上面馋下面也馋,几块鸡肉就让你脱裤子了,你不会伸出手把你那个不值钱的货掐上一把么——你们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妈当初就跟男人钻玉茭子地,我看你方棱八瓣的就是个杂种——

满财老汉听到这话出了一头汗,双腿哆嗦着站不起来。唉,杂种就好了,如果扁担是满财的儿子,他满意死了。扁担一直在家里种地,这几年政策好了,他租了村里的很多地,贷款买了各种农业现代化机械设备,一年挣几十万。人家那地作务的,像一面画,要多可喜有多可喜。可惜,扁担不是他的儿子,他连扁担娘水莲的边儿都没挨着。

夏天,也是满财老汉热爱的季节。后套的夏天晌午滚热,把骨头熨烫得麻酥酥的,舒坦死了。这季节庄稼长得最快,所有的果实一天天饱满,香味一缕一缕地漾出来,让人从心里往外痒痒。夏天要收麦子要种秋粮和秋菜,庄户人最忙,最不济的人也不想死在夏天,那不是给村里人添乱嘞。再说了,长嘴的和长穗的还都没成熟,让村里人吃甚哩。夏天天热,酸粥放一晌就馊了。就说是儿子再孝敬,杀了嫩猪宰了羔羊借了黍米,请来戏班子和鼓匠,可戏班子和鼓匠刚拉开拴儿,四里八乡的人刚跑过来看热闹,可棺材里的尸首等不住了,要多扫兴有多扫兴。所以满财老汉撑起身子,到地里去,看他的麦子。看到麦子他的身子骨就活泛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妨主货才死在五黄六月哩。

满财老汉为什么这么爱土地?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多少年来黄河水白白地就从我们这地界流过,这是老天爷赐给我们后套的血液。有黄河水不浇地,有太阳不晒庄稼,这不是天大的傻瓜吗?地啊水啊太阳啊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只要把种子撒在地下,水一浇太阳一照,一眨眼的工夫,就得准备麻袋了,就得拾掇粮仓了。是个人就得张嘴吃饭,饭离我们这么近我们不张嘴吃,要跑到那么远的憋屈地方去挣讨吃饭,吃的饭里还有毒,狗日的们是不是脑袋瓜子里住进鬼嘞?

到了夏天满财老汉就急着拾掇他的粮仓了。满财老汉的粮仓在村子里是最攒劲的。用红柳条搭了底子,用芭子箍成筒子,用麦秸和了泥抹上几遍。捡一些碎瓷瓦片摁在表面。太阳一照,五彩斑斓。有一年城里的学生娃到村里写生,画下了他的粮仓和粮仓旁边圪蹴的一个老汉。这个老汉背着身子,背上的肌肉结实得房梁一样。满财端详着画问,那个人是谁?学生说,你呀!满财瞪大眼睛瞅了半天,嘴里啧啧着说,糟蹋了糟蹋了。学生问,啥糟蹋了?满财背着手摇着头走了,说,说给你们也不懂。满财没见过自己的后背,这么好的男人,这么好的身胚,没找上个好女人,糟蹋了。

满财老汉很看重他的粮仓。村子里的人家收了粮之后,留下口粮,有好价钱就把粮食卖光了。可满财老汉不,他总要留下两年吃的粮食。他说要钱做甚哩,纸片片。

满财老汉正哼着酸曲泥粮仓,扁担叫着大爹进了院子。扁担说满仓打电话来了,过几天就回来收麦子。

满财老汉看见扁担的脸上有指甲印子,有点心疼。他给扁担卷了一袋烟,爷俩圪蹴在地下说话。

满财老汉说,扁担,听大爹给你说,老婆是爱,不打是害。打倒的老婆揉倒的面。哪能让老婆在男人脸上拾翻嘞?

如何在最短时间内了解一个男人的品行和脾气?我的回答是:找一个上下班高峰时间和一条拥堵的道路,坐在他旁边看他开两个小时的车便一览无余了。——朱威廉

扁担说,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可她一不高兴就回娘家,几个娃死声淘哇地哭闹,泼烦得要命。

满财老汉说,回娘家?那你就彻底把她送回娘家去,退货。看谁丢脸哩。反天了!

扁担说,都怪我爹看上她家祖上中过个秀才,说是要改换门庭。我那个时候本来看上村里的花眼子了,他们不愿意。

这么说爷俩是害的一样的心病,满财向扁担靠近了一些,又卷了一袋烟插在扁担嘴上。说,唉,老婆不称心,一辈子的心病啊。

扁担说,好在她对我娘还好,也就将就了。我打算把我娘接回来,家里有个娘,炕头就热乎。你看你一个人冰锅冷灶的,等我娘回来了,一天三顿饭就到我家来吃,不多你一双筷子。

这话满财老汉爱听,好久没听到这么好听的话了。满财向扁担挪过来,脸上分明有了讨好。他嗫嚅着,想说点甚也没张开口。他伸出手来,想摸一下扁担的胳膊。可落在扁担胳臂上却是一巴掌。他说,好小子,倒像是我的亲儿子。

说着话,大儿子满仓带着二孙子满意回来收麦子。满财老汉饱饱地喝了三碗酸粥挺在大炕上。等儿子和孙子进了门,把他爱吃的桃酥放在枕头旁,他连眼皮也没抬。儿子和孙子说,到城里的医院看看吧。满财老汉翻起眼皮说,割完麦子再说,麦子熟透了眨眼工夫会烂在地里,人死了一时还沤不臭。

听着满财老汉说话那么硬气,满仓父子知道老汉的病是圪装的。等到地里的庄稼进了仓,秋菜下了种,他们就准备回城里了。看着爷俩又要走了,满财老汉从炕上坐起来,和他的儿孙做了一次高屋建瓴的谈话。中心思想是,赶紧回来做有脸面的人,不要在外面做没皮没脸的讨吃货。人家城里人都想方设法吃村里人家养的猪肉种的菜,你们却到城里闻人家汽车放出的屁,你们咋那么贱呀。

满财老汉的话说的当然有道理。儿子满仓说,这次回来和扁担叨拉了,他种地的收入确实不错。春节前小旅馆的租期就到了,我们算个账,决定回不回来。满财老汉往后一仰又挺在炕头上说,我最多苟且到腊月。如果你们不回来,家里的地租出去了或者荒了,我从墓堆里拱出来和你们打脑兑命。看到爹要跌死皮了,满仓说,你看你因为这么点事就操磨人,我答应你回来种地就是了,这一辈子家里都是你说了算,别人谁能吃倒你嘞。你是个厉害人,放宽心好好活着哇。目的达到了,满财老汉转移了话题。他说,还有你那个丈母娘,老也老了不着调,住在城里现眼,她还当她当年脸白头发黑一对柳叶眉哩。看着绵善,实际是个难拿圪旦。满财老汉闭着眼睛生闷气,生水莲的气。哼,你再是个水莲你也是个女人。女人是男人身子下面的人,男人再不济也比女人高一人身哩,哼哼。

秋天

秋天来了以后,满财老汉的身子骨似乎壮起来了,早上喝了酸粥舔碗的时候,舌头能伸出来了。谁如果在秋天里还萎靡不振病病歪歪,那简直就对不起大地太阳和果实。满财老汉喜欢秋天的瓜果。河套这个地方就适合种瓜果。沙地,日照充足,昼夜温差大。河套金瓜甜得有点不讲道理,一贪嘴舌头就会甜烂了。所以当地人说后套的金瓜和新娶进门的媳妇一个样,容易让人急。满财老汉还爱吃后套的蛤蟆皮香瓜,脆,甜,香,瓜籽红丢丢的。掰开瓜把瓜籽甩在土墙上,整个冬天看到鲜红豁亮的籽就盼着下一个秋天。开春了抠下来种进地里,就瞭见秋天了。

满财老汉伸出舌头啪啪啪地舔净了碗,对自己这条舌头相当的满意。当初他这条舌头是派上用场的,所以他当命似的看重自己这条舌头。满财老汉不稀罕自己的老婆全村人都知道。村里的女人们在大榆树下纳鞋底,就逗笑他的老婆。二毛旦娘说,满财家的,前天听见你们家死声啕哇的,谁占上风了。满财媳妇哧啦哧啦地拽着麻绳说,一听二半。一听二半的意思就是不相上下,打了个平手。二毛旦娘说,那你胳膊上的肉黑紫青的,我看满财光眉俊眼的咋也不咋。满财媳妇说,那是他没脱了裤子给你看,他大腿根黑紫青的。女人们就拍着大腿笑。满财媳妇撇着嘴说,男人不敢打老婆那还是个甚男人。男人下地累了,外面受气,回到家里,打老婆,喝酸粥,恋炕头,三大享受。白天打老婆黑天哄老婆,那身子才叫个甜哩——这话说得女人们不笑了。二毛旦娘说,唉,满财媳妇这么想真是不容易。村里的媳妇除了水莲哪个不挨打呀,一个个哭天抹泪儿的寻死觅活回娘家,满财媳妇能这么想真不容易。几句话说的,满财媳妇撩起衣襟擦眼泪。看着把人说伤心了,二毛旦娘赶紧绕开话题说,满财媳妇,二毛旦爹身子是咸的,满财的身子咋是甜的呢?你说说他哪个地方甜呀?满财媳妇面带羞涩地说,舌头。女人们一齐唏嘘,哦——

其实,满财的舌头除了吃饭,舔碗,骂人,从来没使在媳妇的身上。对于满财媳妇来说,她没沾过的并且心里向往的东西一定是甜的。

其实满财的宝贝舌头只在水莲那儿用过。那是水莲生了扁担后,满财有一阵没看见水莲了。终于有一天他踅摸住水莲了。那是个香喷喷的秋天,他看见水莲提了篮子在生产队的玉米地旁边挖苦菜。一会水莲进了玉米地,他以为水莲解手哩,心里不免想入非非。就在这时,一声炸雷过后,下起了瓢泼大雨,满财几步跑过去,脱下布衫想给水莲挡挡雨。他和水莲差点撞个满怀。水莲看到满财大惊失色。她把篮子抱在怀里上下牙打着磕碰说,满财哥,你可不要乱说,我掰了几穗玉茭子,怀扁担的时候我就想吃没吃上,想到现在——满财把蓝布衫往水莲头上一蒙,双臂一裹就把她连抱带拥推到不远处的一个茅庵里。这个茅庵是看瓜人用的,只有一个人伸开腿那么大的一点地方。水莲抱着篮子缩在里面,身子不住地发抖。满财坐在门口,拧衣裳上的水。水莲说,满财哥,你可不敢把这事儿说出去,你和扁担爹的事是你们男人的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好的嘞。满财说,看你把我看扁了。我和扁担爹一个生产队长一个大队书记,我们是旗里的先进大队,我们这个班子好的嘞。要说我和扁担的爹有点甚,村里人也都知道,那还不是因为你。他娶了你这么好的媳妇,我却娶了个砍七楞八的唐球货。水莲心放下来了,说,我倒觉得你媳妇比我好,泼辣,能干,孝顺老人。满财叹了口气说,人对眼儿对在心窝里,人不对眼儿对在胳肢窝里,我对她就是不稀罕。水莲说,娃都几个了,将就着点,谁家还不一样。外面的雨大得像挂了水门帘一样,两个人不说话了。满财说,我给你唱个酸曲哇,我还没给你一个人唱过。水莲说,你小声点唱,我怕别人听见嘞。

玉茭茭开花一撮撮毛,

你把哥哥的心嘴嘴撩。

嫩玉茭茭圆棒棒,

你是哥哥的白胖胖。

唱了两句咳嗽了两声,觉得有点寡淡。浮皮潦草的唱酸的不顶用。于是他又甩开嗓子吼:

绣花盖体半垛垛,

哥哥的鸡鸡没窝窝……

回头看一眼水莲,水莲心不在焉,伸着头看外面的雨,好像很着急。满财说,急甚了,怕甚了,我就是嘴头子上的功夫,又不咋地你。水莲说,你说哪去了,我是奶胀得厉害。奶大闺女的时候结了奶,疼得没要了命。满财一听有点着急,说,奶结了要得奶病的,这雨一时停不下来。要不,要不我给你嘬出来。水莲红了脸说,那咋行嘞。满财不管那么多,凑上去就撩水莲的衣襟,说,你看你,咱们像亲兄妹一样,这有个甚嘞,总比得了病挨刀子强。不由分说他的嘴就捉住了水莲的乳房。他咕噜咕噜地吸着,不紧不慢。水莲说你快点,让别人看见以为我们做甚了。满财倒了一口气说,我们又没做甚怕甚了。满财把两只奶都吃空了,抬起胳膊就抱住了水莲的身子,哎呀,绵卜溜。他伸出舌头捉住了水莲的舌头。他感觉到水莲的身子一下子就软了。他吮着水莲的舌头,嘬出一汪汪的水来,受用得哼哼唧唧的。满财真的没想做个甚,可是谁知道上面的舌头和下面是连着的,他的一只手由不得自己就摸索着解裤腰带。后套的男人女人腰里都系一根红布裤腰带,通常都绾着活疙瘩,拽一下就开了。后套的女人一结婚就变得特别泼辣,跟男人开玩笑,有时一伸手就把男人的裤腰带拽开了,男人的大裆裤就掉在脚面上。那天满财不走运,他的裤腰带扎了死疙瘩,一只手根本解不开,他就放开水莲双手去解裤腰带。等他解开裤腰带,水莲早就泥鳅一样溜走了。茅庵里只剩下他和篮子里的几穗玉茭子。为了这,他很长时间都恨自己的裤腰带。再见了水莲,倒了个个儿,他满脸羞涩,水莲却咧着嘴对他笑。他的底气漏了,再没有了动水莲的心思,可是心里还是想。如果这辈子能娶上水莲那样的媳妇,生下扁担那样的儿子,他就活成人了。

子女们长大以后,大儿子满仓和水莲的大闺女对了眼儿。对这桩亲事,满财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扁担的爹是大队书记,压他一码。他娶了全村最好的媳妇又压他一码。现在他又得提着猪头上门求亲,他的心里真的不好受。所以满财哼哼哈哈不表态。可他那个侉老婆提了四色礼到人家定了亲。还逢人便说,我们做了儿女亲家,看他们还好意思眉来眼去不。他们指谁呢?全村人都知道。这话传到满财耳朵里,又把老婆按倒捶了一顿。侉老婆对满财的拳头似乎愿打愿挨。她有几个理由愿意挨打,甚至有时找着挨打。一是男人不打老婆是甚男人。二是女人不让男人出气是甚球女人。三是男人打女人女人不还手男人打女人有球甚意思。四是男人不把女人打松了还能把谁打松了。五是女人只要嘴上占了上风挨多少打也没吃亏。总之全村人都知道侉老婆为什么事儿挨打了。亲事已定只能顺着走下去,可扁担的爹是个厉害人。他说满财在他闺女的婚事上没有明确态度,那是看不起他。于是他放出话来,他家的闺女陪嫁一辆飞鸽车子,他要把闺女倒贴给满财家。他这是轻视满财哩,他拿满财的面子出气哩。满财不服气,亲自去送彩礼,可扁担爹板着脸说,我们两亲家一个大队书记,一个生产队长,闺女和儿子的婚事要新事新办。我们女方不要彩礼,不办婚礼,更不请村里人吃硬四盘。两个人戴上大红花骑上自行车,到老军属家里看一看就行了。那时候广播里正讲什么拥军爱民,扁担爹就想出这么个高招。这种婚事的办法在村里还是头一遭,仿佛有点政治联姻的味道。扁担爹生生把满财家的彩礼退回去了。扁担的爹在全旗出了名,被公社书记带着到各个大队开讲,很是热闹了一阵。风头过去以后,村里人没吃上硬四盘和油炸糕,都觉得吃了大亏。于是就有人编排满财家。说满财家娶媳妇不花钱是祖传的秘方。说满财干指头醮盐,抠屁眼嘬指头,真有一圪旦手艺。同样的一件事情,最终是扁担爹落了一身好名声,而下一年选生产队长,满财就落选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村里人对满财态度变了。细心的人发现,满财其实非常喜欢他的儿媳妇,眼睛老是停在儿媳妇身上想心事。他几十岁的人老不着调的还打老婆,可儿子瞪媳妇一眼,他就把酸粥碗盖在儿子头上。村里人恍悟,他从儿媳妇的身上寻水莲哩。闲话传出去,儿媳妇就不给他好头脸。跟她的侉子婆婆倒是好得一个黏蛋。也有在他当生产队长时得罪下的人,说话就难听了。二毛旦的爹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嘴坏得能沤粪,给队里劳动腰软肚硬的,连自己家自留地都草比庄稼稠。满财看不上他,老骂他×邪尿裤子,嘴邪漏豆子。豆子是牲口的精饲料,所以这是骂人话。现在二毛旦的爹抓住了满财老汉的把柄。路上碰见侉老婆,就说,你家里喂了头老毛驴,你能闻见青草味不。后套这个地方,驴是个好东西,能吃苦还不尥蹶子,谁家要有一头驴那就是攒劲人家了,能省下两个劳力哩。可是这地方骂有生活作风问题的人都叫毛驴。侉媳妇一听别人骂自己男人哩,她扑上去先拽掉了二毛旦爹的裤子,冲着他的裤裆就是三脚。她说,我家里的那个毛驴我能骂嘞,别人门儿没有。

小闺女满红嫁到了邻村,算是一家老老实实种地的人。她家种的香瓜远近闻名。她种的瓜贴上标签卖到了城里的超市,一斤三块。满红骑着电动三轮车给他送香瓜来了。满红给满财老汉带来了很多的信息。她去营盘湾看她姐姐了,姐夫躺在床上,只呼喘一口气,牛年马月醒来还不知道。医药费公家包了,还安排了孩子的工作。孩子的工作还是下煤窑,不干吧没得干,干吧姐姐整天提心吊着胆。她家种瓜是最后一茬了,公家的国道修到了家门口,正好占用了她家的地。补偿了大几十万,从此他们就有钱了没地了。她到城里卖瓜,看过她大哥二哥。二嫂跟人走了几年,让人把钱骗光了,光着腚觍着脸又回来了。二哥不要她,她就说要告二哥。前几年二哥可能收了菜市场摊主的一些钱,七零八碎没有多少,可只要有人一追究,二哥的工作就没有了。没办法硬着头皮继续过。二哥心情不好,老把二嫂打得鼻青脸肿。听到这儿,满财老汉才插了一句话说,这才像我的儿子。满红还说,大哥的小旅店还不错,店不大,很干净。也没雇人,家里的几个人尽忙活。满财老汉磕了烟锅子说,你婶子咋样。你婶子指的是他的亲家水莲。满红翻着白眼说,你问她干甚?我大嫂就怕你惦记人家,才把她带到城里的,你咋那么贱!

晚上爷俩睡在炕上,又说起满红家里的几十万,满财老汉高兴了一会儿,可过了一会他就发开愁了。钱花完了咋办呀。钱可不像麦子种在地里往出长,花完就没了。满红说,那么多钱哪能说花完就花完呢,存在银行再踅摸着干点甚,用钱挣钱呗。满财老汉说,钱难挣屎难吃,恐怕钱不像麦子那么好伺候,说下子儿就下子儿。满红说天马上冷了,收了秋菜接他到家过冬。满财老汉说他哪儿都不去,等大儿子回来接过他的锹头,他就死在自己的炕头埋在自己的坟头,就歇心了。满红说,日子好过了,好好活着,说甚死呀活呀的。满财老汉说,由人嘞,你妈咽气的时候还舍不得闭眼睛,由人嘞?

满红早上睁开眼,看到爹在地下圪扎哩。说,爹,你多会起来的,你现在走路咋一点声音都没有。满财老汉又走了几步,低头看了一眼穿了老布鞋的脚。真的,他现在走路咋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呢?他壮年的时候,从地里往村里走,隔着几百米家里人就知道他下工了,揭开锅盖下面条,一进门正好端饭碗。现在他走路咋像虫子爬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呢?可他不想承认自己老了,他对闺女说,我怕惊醒你,故意不出声的。

满红说,爹,我给你做肉臊子面条吃,别每天吃酸粥。满财老汉摆了手说,不行,我早起不吃酸粥一天睁不开眼睛。满红说,现在吃喝要甚有甚,光吃酸粥有甚意思。满财老汉说,看你说的,老牛吃一辈子黑豆,到死跌倒了还能把地皮砸个坑。满财老汉一如既往地端了酸粥圪蹴在窗台下吃,吃完还舔了碗底。吃完酸粥抽旱烟。这时闺女发现,满财嘴里叼着烟嘴儿睡着了,涎水淌出来,猴皮筋似的,脖子上的筋一抽巴一抽巴的。满红上来搀扶爹,说,爹,你咋一大早的就丢盹嘞,上炕歇缓哇。满财翻起眼皮说,甚时辰了?闺女说阳婆才一竿子高。满财甩开闺女的胳膊说,我哪丢盹了。闺女说,我看见你闭着眼睛拉呼嘞。满财说,我那是老骚胡(公种羊)丢盹谋事儿哩。闺女捂着嘴笑说,你谋甚大事嘞?满财老汉说,我想明年下甚种哩。闺女说,你一辈子都割了麦子种菜还用思谋嘞?满财老汉把烟锅子磕在鞋帮子上,突然不高兴了。他虎着脸说,哼,养了四个娃,没有一个能知道我的心思的。娶了一个唐老婆三辈子翻不起身,屁眼里生豆芽,扎下臭根了。

晚秋时节,满红帮爹起了秋菜。现在起秋菜也很方便,二道贩子们把大车开到地头,价格一定,一过秤,一交钱,完事。地里拾掇利落了,只剩下圈里的两口猪和几只羊。满财老汉对闺女说,你放心回去吧,一上冬我就啖猪。到了腊月城里的没头鬼们回来了,吃得他们满嘴流油,嘿嘿。满红看着爹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走出去折回来,眼睛里转泪。满财老汉吊着脸说,你哭甚嘞?你哭天抹泪的,让村里人看见,还以为满财老汉我不行嘞,日怪的。这么好的秋天,吃香的喝辣的,谁脑子潮的秋天死嘞?

冬天

大后套的冬天是性急的,单等场院里的营生一利落,冬天就到了。西北风带着刀子咋咋呼呼地来了,呜呜呜,嚓嚓嚓,在田地里,村庄上,刮着,砍着。满财老汉这一辈子是喜爱冬天的。庄稼人就是盼着个冬天么。粮仓满了,心里不慌了,猪杀了羊宰了。尤其是男人,盘腿坐在炕上,啃羊腿,喝烧酒,吆五喝六,骂孩子,打老婆,日子比好还要好。满财年壮的时候,喝上二两二锅头,就对四个子女说,没有老子你们喝西北风。大儿子满仓胆子大,就顶嘴说,我娘受在地里的不比你少,受在家里更比你多。满财就扬起了手里的羊棒骨。满仓就把头伸给他说,你砸,你砸,你以后砸我不要砸我娘,你要是砸我娘我就砸你。满财收回羊棒骨。满仓说你咋不砸了。满财老汉说,我是舍不得羊棒骨上的肉。满财这个老汉真是怪,舍得打老婆不舍得打孩子。

满财老汉躺在十个人的大炕上,他年轻时人高马大,现在老了,瘦了,塌了,偌大的炕上像撂着一抱柴火。他听着门外的风声,秋里一场风,伏里一场雨,四季东风四季下,就怕东风刮不大。后套四季少雨,冬天风大来年雨大。所以尽管冬天的风像刀子一般,人们也盼着风大。后套的一场风一刮就是大半年,满财老汉心里高兴着哩,冬天的风把土地刮上几遍,像是牛把土地犁上几遍一样,越刮越肥越刮越旺。初冬的月光像块冰沉在他的大炕上,他的心里有点凉。娃们在的时候,睡着一大溜,那阵还点着煤油灯,他得举着煤油灯看几个娃,一是看人数全不全,二是看脸上干净不干净,有没有出去打架吃了亏留下血印子。还有他的侉老婆,打的呼噜二尺长,像一口破风匣,把房梁上的吊吊灰吹得抖着哩。他半夜被惊醒,照着她的屁股踹一脚。唐老婆以为鸡叫了,一骨碌起身,下地点柴烧酸粥。满财钻进被窝里偷笑着继续睡。说实话,侉老婆活着的时候,尤其是有病躺在炕上的那几年,满财老汉每天都盼着她早点死。后来扁担的爹死了,他更加盼望她早点死。有一天老婆在炕上叹了一口气说,你给我吃上点闹耗子药哇。满财心里一惊,她咋知道我的心思的,难道我晚上睡着说梦话嘞?老婆的话说得他心里有点酸,但他从来没有对老婆说过软乎话,于是就提高嗓门儿说,想死不早死,现在把我熬成了一把羊骨头你才想起吃耗子药?想吃自己吃去,别让全村人骂我不是人,闹不好还把我的老命搭给你。

侉老婆终于要咽气了,她伸出手来,分别抓着她的两个闺女。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闺女,多回来伺候你爹,别埋怨他。你爹打我的时候一点都不疼,是给村里人看的,娶上别的女人他也会打老婆——他最看不起怕老婆的男人——

满财老汉流泪了,可侉老婆已经闭上了眼睛,没看见。

老婆走了,他自己煮酸粥自己洗衣裳,还是没有想起老婆的一量量好。早上他圪蹴在锅台上,准备下米。太阳照在锅里的清水里,他看到了自己的一张榆树皮的老脸,他把勺头子踹进去踹烂了一张老脸,自言自语地说,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侉老婆走了后,他以为他的生活能有一些改变。可是儿媳妇和他的爹一样,是个厉害人。他们决定举家到城里去打工,还带走他的亲家水莲。唉,他家娶了大队书记的闺女,她是水莲的闺女,他惜疼她,向着她,可她一点不领情,反过来,一个响当当的满财老汉,看了二十多年儿媳妇的脸色。

满财老汉开始啖猪了,给猪吃煮甜菜拌麸子撒白面,晌午加一次淡盐水,扔几个生蔓菁。还给猪窝垫了圈,填了麦花子。猪们看满财老汉的眼神充满了深情,哼哼唧唧的,讨好,撒娇。对谁好都不白好啊。满财老汉想。可是侉老婆对他好就白好了,他对水莲好也白好了。人真不如牲口讲良心。

冬天的太阳真是个宝,蹲在墙根,靠在房梯上,暖洋洋的阳光像麦芒一样,在你的身上脸上扫来扫去,皮肉痒了,骨头酥了,五脏六腑舒坦得打哈欠哩。满财老汉穿上水莲给他做的老布鞋,到村里蹓达蹓达。他背着手,笑模样,对着人家的大门吆喝,出来晒太阳出来晒太阳,有太阳不晒像有黄河水不浇地一样,你们咋那么唐呀,你们咋那么懒呀。仿佛晒太阳是多么勤快的事。这时节村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村子看上去很单薄,满财老汉的声音就听上去很嘹亮。

二毛旦的爹把秃头从大门里伸出来,说,满财,你死人放屁缓过来了?我看你今天挺精神,还能苟且个两三年哇。

这话满财老汉挺爱听,他笑模姿儿地说,你拉的狗屎说的倒是人话,人想死也不容易。二毛旦的娘跳了三回井最后还是死寻的她不是她寻的死。

二毛旦的娘让二毛旦的爹欺负得活不成,跳了三次井还没死了。闹得二毛旦家隔几年就得挖一口新井。二毛旦的爹说,快不要说那个吊死鬼,我的名声让她搞得顶风十里臭。咋,你今天打扮得展油活水的,给谁看嘞?你那亲家水莲离你八十丈远,你胡骚情甚了。

满财老汉说,老也老了,哪有那个心思嘞。

二毛旦爹说,咱们男人你还不知道,只要有一口气呼喘,就有那个心思哩。你年轻时有贼心没贼胆,现在有贼胆了,贼不行了。那会没上手真是亏大发了。

满财老汉说,你咋知道我没上手,我上手不上手还能让你看见嘞?

二毛旦爹眼睛睁成个蓝圪旦,一屁股坐下来,打算说长话了。他说,你给我说说,咱们都是里弯弯人,怕甚了。你真上手了嘞?扁担爹真当泥头嘞?

满财老汉说,快不要给人家唾臭了。那事是做的不是说的,做了就行了,说甚了。

二毛旦爹知道他是吹牛哩。他们开始说村里的事。谁家寄钱回来盖房子啦,谁家闺女在外头干的不是正经营生啦。二毛旦爹想得开,说,营生脏可钱是干净的。闺女早晚是人家的,亏的是婆家又没亏娘家。又说到二毛旦养的蹦跶鸡,二毛旦爹来劲了。二毛旦的蹦跶鸡在城里可有名了,他们到处做广告说,蹦跶不动的蹦跶鸡一律杀掉埋进地里做了肥,一直能蹦跶到最后的才能进超市。蹦跶鸡火了,一斤卖到了六十元。二毛旦爹抹一把嘴角的吐沫星子,附在满财老汉的耳边说,名出去了,我家二毛旦就把饲料鸡当蹦跶鸡卖,发大财了。满财听到二毛旦弄虚作假,脸上现出忧虑。二毛旦爹拍了满财老汉一巴掌说,你担心个甚,你家住在城里的人肯定不会买蹦跶鸡,他们吃不起。满财老汉说,坑蒙人的事总是不好吧。后来两个老汉又抬了一阵杠,拍了屁股走人,反正两个人一辈子没说一搭过。

没想到,两个老汉竟是永别。当天晚上二毛旦爹啃了一只真正的蹦跶鸡,喝了二两二锅头,早上没醒来,身子硬了。这一天正好是立冬,村里人惋惜着说,这个灰老汉,差一点没苟且到腊月。

二毛旦爹的丧事办得很隆重,土洋结合。有二人台戏班子,数字电影,鼓匠班子,也有军乐队。这军乐队不知是甚番号,反正穿着军装吹着长号,很是威仪。吃的流水席更是五花八门,有硬四盘油炸糕,也有乳猪烤鸭大闸蟹。村子里闹哄了几天几夜,牛羊猪狗都兴奋得跳起蹦子来。乡里的头头也来捧场,在棺材前面讲话。二毛旦当即宣布给乡里的小学捐款,大家呱唧呱唧拍巴掌直到手心发烫。

出殡前一晚上叫夜,灯笼火把直到半夜。满财老汉也挤进人群里,趁着年轻人抖酸曲,他也就漾开嗓子唱了一段爬山调:

白生生的大腿水灵灵的嘴

这么好的东西留不住个你

一曲即出,唱得满财老汉眼睛里喷出了泪。以往他抖酸曲大部分时候水莲都在。躲在别人身后,或者低着头纳鞋底,他知道她听哩,心里动弹哩。可是他现在连水莲的面都见不上,哪天一倒头走了,这辈子就结了。

看到老汉伤感哩,扁担扶了他的胳膊说,大爹,你难过甚了,二毛旦爹一辈子甩着两只手吃了东家吃西家,吃了公家吃亲家,他早够本了。你地里受了一辈子,到老了连一碗酸粥没有人给你端,你疼惜自个儿好好活的哇。

满财老汉抹了眼泪说,看人家这白事宴办的,赶交流一样的,真红火。我要是死了,哪有这阵势。

扁担拍着满财老汉的肩膀说,大爹你放心,我给满仓满柜说,您老的白事宴按这个规格办。

满财老汉脸上渗出了笑,说,唉,太破费了,他们在城里挣钱不容易。你说说,这规格得花多少钱?

扁担说,听说得花十来万。

满财老汉啧啧啧咂着嘴说,种十年地也挣不回来。

满财老汉紧了紧里外面子羊皮袄,背着手,绕开人群往出走。他看了一眼灵棚,守灵的子女们跪着,早就冻得麻木了,更没有力气哭了。一个个窝在那里,石头一样。好在二毛旦有办法,花钱雇了人嚎丧,才没冷场。俗话说,借来的猫不捉老鼠,那些哭丧的女人们扯着嗓子干嚎,狼断上一样。

满财老汉想,就是他想落个好名声,死在腊月里。可他还心疼他的子女哩,子孙们跪在三九腊月里给他守灵,多冷啊,多遭罪啊,闹不好还做下病哩。

说到底,满财老汉哪个季节都不想死。

天气越来越冷了,满财老汉把火炉捅得再旺,都觉得冷。他把狗皮褥子垫在身下,双眼望着顶棚,心想,死鬼老婆跑得倒快,甩下他一个人孤鬼似的。

记得他和侉老婆最后一次打架,两个人加起来都一百岁了。深秋了,男女老少都在地里削甜菜。甜菜经了霜冻后糖分才足,所以起甜菜时天就冷了。削甜菜就是把甜菜长叶子的根部削下来,削好的甜菜糖厂收走了,削下来的屁股把子可以拿回家喂猪,啖猪特别长膘。就为了这点屁股把子,削甜菜的时候家里老老小小都出动了。这一天大早,满财老汉把炕上的狗皮褥子卷巴卷巴夹在腋下,扛了一只铁锹到了地里。地里的人不多,几个女人埋头削甜菜。满财老汉看见水莲手上戴着手套,怀里抱着甜菜,冻得手背直抹鼻子。他走到水莲跟前,把狗皮褥子擩到她眼前。水莲摆着手不要,满财老汉就把狗皮褥子往她屁股下面塞。水莲怕别人看见,赶紧坐在四折着的狗皮褥子上,又低下头削甜菜。到了晌午,地里人最多的时候,侉老婆发现了自己家的狗皮褥子在水莲的屁股底下,就高一句低一句地骂起来——蓝棉裤腰黑裤裆,谁也铲不了谁的行——鸡巴擦屁股,只顾享受不顾脸面——满财老汉跳起来,操起一条麻袋,这麻袋应该是装甜菜屁股把子的,他把麻袋往侉老婆身上一罩,连人扛起就走。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把侉老婆扛回家扔在了羊圈里,几脚踹得老婆就没有了声息。过了几天,水莲拿了一张新狗皮褥子过来,放在满财家的炕上,一句话没说,眼睛也没抬,走了。在侉老婆看来,不说话就是理短,所以她一辈子都没闭上她的嘴,因为她有理。侉老婆以为得了新皮褥子也得了理,可是满财每天睡在新皮褥子上,舒服得哼哼唧唧的,她一点都没察觉。

满财老汉冲着侉老婆活着时睡觉的那个地方,嘿嘿嘿地笑了。

过去睡十个人的大炕,现在是那么空。狗皮褥子上的满财老汉,来回翻着身,浑身哪都硌着疼。他望着窗外的月亮,和他从小看的那个月亮一样样的,不胖也不瘦。满财老汉坐起来,突然发现月亮是个贼。是它,偷走了他的力量,他的心气,他的饭量,他的黑发——他自言自语地说,满仓、满柜、满心、满意,求求你们回来种地吧。我什么都没有了,就这么点心思,求求你们了——满财老汉哭出声来。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打他记事起就没有哭过鼻子,这是怎么了?他擦干眼泪,听到猪羊圈里的猪羊们对应着他叫起来。牲口比他的子女强。他用手摸着身下的狗皮褥子,突然想起来,他多长时间没摸着人啦?除了那天在扁担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他想不起来,多长时间没摸着热乎乎的人了。哪怕摸摸孙子的脑袋,哪怕在侉老婆的屁股上踢一脚,也好啊。

那天起,晚上他就把猪和羊吆进他的家里,和他一起睡。猪在地下哼哼着,小羊羔舔他的脸,他睡得和以前一样香了。只是他和衣睡着,不敢脱衣裳。万一哪口气斗不上来,村里人来了一看,赤条红棍的,像个甚。

可是有一个夜晚打破了这个平静。满财老汉正在看新闻联播,他喜欢看新闻联播,里边总会有一些惠农政策,让他很高兴。新闻联播一开始就说,今天是农历腊八。满财老汉再一次想起他的侉老婆,侉老婆在的时候每年都熬腊八粥。天不亮就端在他跟前,红艳艳的,他不歇气地喝得见底清。就在这时小闺女满红扑进门,脸冻得通红,哇地一声哭了。等满红把气捋匀了,满财老汉才知道,小女婿拿着用地换来的几十万到城里做买卖,让人家骗了,现在要打官司,一分钱也没有了。满财老汉摸索着从炕毡下面掏出一个存折,塞给闺女,摆摆手,意思是去吧。满红心急,拿起存折就走。她没来得及回头看爹一眼,爹浑身颤抖得筛糠一样。满财老汉死后,满红反复说着一句话,我咋就没看爹一眼呢,我咋就没看爹一眼呢?

电视一直开着,一个2 4吋的长虹电视机,电器下乡时买来的。满财老汉歪在炕上发呆,心往下沉。一个农民没了地,又没了钱,讨吃去哇。这政府也是,农民就会种地,你一下给他那么多钱,能把握住吗?唉,说到底,政府又不是农民的爹,哪能考虑那么周到。让城里人骗了,又要和城里人打官司,那不得再受一次骗么。

满财老汉捂着胸口绾着眉头,他想喊一声出出闷气,可是他的舌头硬了,像一根拨火棍子顶在胸口,憋出一眼生泪。

他的耳朵还好使,恍恍惚惚的,他听电视里在说一起案例。原告是一个老人的几个子女,被告是一家小旅馆。事情的经过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和一个老人同开一个房间,进入房间半小时后,老人猝死。经警方调查,房间里的三个人互不相识。年轻女子的身份是小姐,年轻男子的身份是民工,老人的身份是退休工人。年轻男子的供词是,老人出二百元雇他嫖娼,条件是允许老人在一旁观看。小姐的供词是,她只赚二百元的身体损耗费,谁在旁边观看她不管。法医证明,老人因突发冠心病死亡。年轻男子是受雇于人,对死亡者不负责任。小姐只与嫖客发生性行为,也与死者没有关系。最后原告起诉小旅馆,因为他们登记房间的时候没有出具身份证明,违反了管理部门的相关规定。电视画面上,法官正在审问小旅馆的负责人,这个人脸被遮盖了,可他说话的口音那么熟悉。满财老汉身子向前伸着,想看清楚说话的人。他看到眼前的一切水一样地向他漂过来,像黄河里的头遍水,里边还蹦着红拐子大鲤鱼。他咧开嘴笑了,心想,你狗日的们在城里丢人现眼的待不下去了吧,还不欢欢儿回来,丢人不丢钱不算破财,嘿嘿嘿——

第二天晌午了,满财家的猪饿得满村子乱蹿,扁担才一拍大腿说,完了。满财老汉家的烟囱没有冒烟。

满财老汉死在了腊八。村子里的人擤了鼻涕抹在鞋底子上,说,真是个好老汉,可死好了。

猜你喜欢

水莲扁担闺女
爱唱歌的水莲
捡来的闺女,卖掉公司陪老爸走四方
杨存怀:“土专家”挑起增收“金扁担”
又到苹果红时
金扁担
林莹作品小辑
相见
招财耳
熊爸爸的扁担
挑扁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