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 引
2012-12-18李兴泉
李兴泉
1
油菜是领着孩子最后一个报名的。二十四五岁,娃娃已经八岁了。穿得花花绿绿,像一彩球。她手里捏着十四元三角钱,有理霸道地来到了我面前。“老师,给赫丽报个名!”一双画得七青八黄的眼只瞥了我一下,就去看其余的人。待看了几遍,才回头把眼光撂我这儿。
“你是?”
“赫丽的妈妈。”油菜一边说,一边一张一张地数钱,十一、十二、十三,像我们一年级老师教学生识数一般。数完了,一分不少地把钱咣一下摁到我面前,还把指头捻了一下:“十四块零三毛。”
她还说着话,头就早转向了男老师和一个个女老师。一个个公办男教师的头油光可鉴,一个个女老师的衣服鲜亮无比,让她眼光跌进去拔也拔不出来。我地抽开抽屉,把钱唰一下扫进去,咣一声关了,把书和本子全啪地墩在她面前。我的动作行云流水,快而且响亮,把她吓得一个激灵。她回了头,一双三角眼一大,眼光就跌我办公桌上,再没拾起来,红着脸,一本一本揽了书和本子,逃也似拉着孩子走了。
油菜是一个外地来的媳妇,或许是父母生她时梦见了油菜,也或许是出生时正是油菜花开时节,就取名油菜的吧。她的男人近乎是个瞎子,走路左一步右一步,一脚高一脚低,总给人一种要跌倒的感觉。可她男人穿得不俗,鸭舌帽,牛仔裤,竟很有点时髦。油菜也善于包装,花花绿绿总穿得像个彩色的布娃娃,卡通得叫人不得不多看几眼。油菜的身材并不苗条,矮且胖,满脸的麻子,很丑陋。但有了油菜一刻不停地武装,眼、眉、鼻子、嘴、脸,就有了另一番样子,即使不好看,但也不乏新奇,只那蒜头鼻子和三角眼的形状确实无法改变。可油菜一点也不嫌弃冷落它们,总是描啊,画啊,使得身上的每一处都渗透了印像画派的元素。
然而,正准备起身,那鲜艳的色彩竟是又一次晃进了我眼睛的时候,油菜又回来了,峰立在了我面前。
“李老师,你把我的钱找错了!”油菜的话像锅里跳出的爆豆子炙手可热,她的一双三角的眼像两杆焊枪,我分明地看到了那灼灼烫人的火花。
“是吗?”我惊讶地看着油菜。油菜则吃定了我,一眼不眨,把我圈在她的三角眼里。那双三角眼一点点缩小着,直把我也压得扁扁的,一点影子也找不到了。
“我给了你一百吧?你怎么能找我三十五元柒角?老师人家,怎么连个数儿也不识了!”油菜声音大,还有点浪。她说得像真的一样凿凿,并且又把精心准备好的三十五元柒角,像魔术师一样极尽潇洒地抹在我桌上。那些钱听话地一一排在我的办公桌上,与我抽屉里的钱,恰巧凑成伍拾元。钱们虽卷曲着身子,但每张都昂着头,显出十分的倔强。显然油菜想让我的错误一目了然,让我承认是我千真万确地骗了她,从而让她轻松地从我这里弄去五十元钱。她脸上的油脂太厚,骗人的急惶被掩盖了,没有一点点渗出来。而且,说完了前面一席话的时候,她镇静地慢慢抬起头,向周围的人看去,稳稳地笑着。
我苦苦笑了,办公室的人果然都被她钩了过来。我是民办教师,月月只有333毛,何况还有老有小。究竟是谁骗了谁?我说不出。油菜,我没钱,有的话,我会给你一些的。我知道你没钱,公公婆婆看病需要钱,孩子上学需要钱,油盐酱醋少不了钱。我无办法解释,只能像方志敏那样,让油菜的三角眼从衣领捏到袜底,只有这样油菜才能相信我是没钱的,大家也才能相信我没骗油菜。我们民办教师,天天都在想钱,可……我把衬衣口袋翻出来,把抽屉拉开来,把裤子口袋翻出来,把刚刚扫进抽屉的钱也摆出来。油菜看着我,大家看着我,除了抽屉里那些钱,我寒酸得竟再也没一分钱。油菜以这种方式展示了我的贫困。我朝着油菜痛苦地笑,我什么也说不出,心里刀割一般疼,只想哭。
油菜一句话也没说,一把抓了钱,猝然转了身。那一刻油菜三角的眼里满是泪。像一阵风,又似一缕七色的光飘逝了。
想不到,第二天油菜又来了,在我还没有准备和她打招呼时,她就把一瓶香油塞到了我手里,转身一句话也没有说,走了。
2
油菜的泪还在我心里澎湃着。一天,她又出现在我们办公室的门缝中,门缝中她的脸变成了一条儿,粉嫩嫩像刚刚挂上架的猪肉。她的小眼睛精明地闪动着,勾引着我。“李老师。”她冲我点着头,“你们校长在吗?”
“我们的小张?”我本来是同情油菜的,可因怕她骗我,加之她这身份,我立即觉得她是不配找我们校长的。我把校长故意说成小张,往黑路上调她。
“不,你们的校长!”油菜谦和地向我又笑了笑,把艳如花朵的嘴唇窝窝,色迷迷的笑竟是那么温暖。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窗外柳丝长长的一排在树上,还有许多许多的画眉鸟在树间跳跃歌唱,有些孩子已经穿上了短裤和半袖,开始操练起锣鼓和小号了,“六一”国际儿童节已经翘首相望了。那些日子,每一个孩子脸上都闪耀着幸福的光彩。我发现油菜一张丑陋的脸上,竟也闪耀着诗情画意、光彩和幸福。
“请告诉我,校长究竟在不在,行吗?”在我思絮乱飞的时候,油菜加甜了语气的“请”字,促使她眼睛的三角变成了两个平角,成了两条黑油油、滋润的缝缝儿,那两条缝儿里流淌着的可全是蜜汁。
“在,在……”我不知是害怕她,还是什么,急忙起身,把她送到了校长的室内。逃脱了油菜,心中天广地阔的我有点幸灾乐祸。因为,那一刻我发觉谁与油菜接近,谁就会被她染个七青八绿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女人不简单哩。
我们的校长竟顺利地接见了油菜。后来,她一次次来,只把笑抛给我们,来了就直奔校长室,有时,甚至无视我们的存在。我有点儿失落,不由自主地骂起她来。我总惦记着,想她和校长说什么干什么,后来竟还想多看她几眼,看看她究竟与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有时我手握着笔,不阅作业,不写教案,笔下竟不由自主地画出一个个油菜来。女同志们抿着嘴笑,说是不是请油菜过来,给我做模特。听了这样的话,我便慌了神,立即用彩色铅笔乱涂乱染一气,谁知这样一染,油菜在我的笔下却越发逼真了。我想知道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那一段我一直没有面对面地见她了,心里竟酸酸的。那一段油菜穿得特别时尚,一次还穿了一条红色的健美裤。穿了红色健美裤的她腿显得更短,腿肚上肌肉棱起来,很不雅的,但她每次从校长的房子里出来时,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去看她。油菜呢这时会略带骄傲,热情地向我们大招其手。她次次都满脸红光,不像村妇,倒像一个上级领导,得意的神情浑身流淌。
为啥她找的不是我们其中的一个,而是校长呢?我心里一直嘀咕着。校长为什么乐意让她找呢?我们女教师不是一个比一个漂亮吗?
“六一”前夕,我们终于惊讶地发现了油菜一次次来的目的——我校的三百名学生全部穿上了油菜提来的袜子、白球鞋和各色的演出服。
那个“六一”儿童节,我第一次觉得精彩极了,或许正是有了油菜,才这样精彩美丽的吧。
3
“李老师!”几天后,我又遇到了她,县文联和县民政局只隔着一道门。这次,我看到的油菜没有化妆,头发也很乱,竟然穿得破破烂烂的,脏兮兮的,像一堆垃圾。她从楼上冲下来,还在我纳闷时,已经到我面前,见了我亲人一般,拉住我的袖口乱晃。
“你,你,干什么?!”我像火烧似地甩脱了她的手,可还是被她抓住了,逃也逃不了。她几乎是牢牢地揪住了我的衣服,像牵着她走路不稳的丈夫。
“李哥,帮帮我,找找民政局郑局长好吗?”
“谁是你哥?再说我也不认识郑局长。”我差点喊出滚开两个字。
“哟,李哥,一个村上人不认识一个村上人了,一到城里就学会装聋作哑了,你不知道我男人是个残疾人吗?你不知道我两个娃娃在上学吗?一个家五个瘫子吗?连锅也揭不开了吗?”油菜拖长音,一边喊一边追,像一个耍赖皮的孩子。
“是,是,是,我知道。”一番挣扎拽摔,我终于不敢叫她追了。这样撕撕扯扯的,叫人看见,真还说不清楚。哥就哥吧,她这嘴一个劲儿乱说,多厉害,要说多了,我肯定会遭更多的罪。我只好把油菜领送到郑局长办公室里去。见了郑局长,油菜就更不让我这个哥走了,真流了泪。她一直拉死了我的袖口,说是我这个哥领她来的,并且说我这个哥能证明她们家生活有多么多么困难。男人是个残疾,还有五个瘫子,什么活也干不了,娃娃又都在上学。油菜瓦罐里倒豆子,泪水拌着苦难,一点不迟疑地背出来。连郑局长也险些流了泪。我心里骂着她,不答话,直点头。等油菜倒完了,郑局长思谋了半天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办,一定帮。谁叫你是我们同学的人来!”油菜一听这话,果然笑了。两只三角眼又开始流蜜淌汁了。看着脏兮兮的油菜,我羞得无地自容,面无血色地跑了出来。在隔壁,我竟然还听见,油菜在一个劲地夸我这个哥了不起。
正当我觉得该向郑局长解释解释时,半个月又过去了。这次竟是郑局长找到了我,说,你“妹妹”的事我已经给办好了。
打死我也不敢相信,不久,油菜果然满意地领到了一份救济金。怎么会是这样呢?油菜竟然有如此能耐,不费吹灰之力把郑局长也给拿下了。
后来,出乎我的预料,郑局长不但给油菜的男人办了残疾证,还关照再三,将村上的提留、渠上的渠坝工、以及娃娃上学的学费也都找人说情给免了。
油菜的丈夫虽说是个残疾人,可一年要喂五六头大黄牛。每天他都在油菜的指挥下,把一群大黄牛喂得饱饱的,还能在山沟沟里拔几捆芨芨,卖好多钱呢。说不定,她这个半瞎子丈夫还要比一个个健全的男人强些呢。油菜会谋算,家里有了油菜,再加她外引内治,穷已经变成了过去的事,富得早已经叫村人刮目相看了。
我想大声对世界喊:油菜是个骗子,谁也别相信她。可我试着喊了一千次,半个字也没能喊出。我记得极清楚,油菜修房子时,那个热闹劲少有,来了好多人。郑局长来了,我们校长也去了,乡上的人还补助了她两千元。人人都拿着重礼,鞭炮放了一把又一把。
在这十几年之中,油菜左冲右突,不但买来了四轮拖拉机、摩托,连房子也翻新了一遍,这村里人哪一个能做得到啊。
4
油菜一富起来,事情就变了,各种传言也就多了,弄得油菜狗粪扬场——臭名在外。人人都说油菜在行骗,不但骗得了各种补助,还骗来了许许多多的男人为她种田了,修房了。这样油菜就叫族人恨得咬牙切齿。
就在秋学期开校前,油菜请我写一封贺辞。第二天,她本家子那位水管所长找到了我,让我无论如何不要以教师身份写这封贺辞。原因很简单:油菜是骗子。
“按村里的习俗,谁家有喜事都要摆席庆贺的,况且是出大学生了,这样的大事,我们村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所长不无遗憾地说,“谁叫赫丽遇了她这么一个女人做母亲呢。”
油菜的公爹是个老党员,人缘是好极了,可家里穷得叮当响。公公婆婆是姨娘亲,哗哗哗,生了六个孩子,只有最后一个算是基本正常的。这个正常的,就是油菜的丈夫赫宽心。赫宽心的婚事总不能让人宽心,一家八口人,五个就是提起来一条,放下一堆的人,谁家丫头敢来?况且宽心又是一个近乎瞎子的人物。为了报答老党员的恩情,赫所长动员大家,他五十你一百地凑,凑了两千元钱,然后就带了一名亲戚,到定西把油菜连哄带骗领来。油菜来了就想跑,可她斗大的字不识半个,前是山后也是山,要回老家连路也找不到。
第一天,赫所长给油菜说,我们前山里长着大松树,想放多少放多少,松木值钱死了。油菜不相信,她一路上可没有见一棵松树。
第二天,赫所长又骗油菜说,我们的地里都种着花生,一捏油淌哩。一年吃不了也值好多好多钱。油菜问:结婚连席也不摆,有花生为什么一个籽籽儿也不给我吃?赫所长就笑了。油菜死也不嫁宽心。
第三天,赫所长又骗说,我们这里有条河,叫黑河,河里鱼多,一网下去就百来多斤,提都提不上来。勤劳的人,有的是花不完的钱。这油菜信。油菜爸爸妈妈也听说了这条河,说是世界上惟一一条倒流河。这样有名的河,怎么会没鱼。可油菜还是不愿嫁给宽心。因为宽心眼睛不好使,油菜坐在哪里都不知道,还得用手摸。
第五天……
第六天……
一直锁了一周,油菜快饿死了,知道不就范不行。
第七天,油菜终于被半瞎子拉到了怀里。屋外的人听到油菜哭着,但都看见大声哭泣的油菜没有再一次挣脱瞎子的搂抱。
第八天,油菜从一个丫头变成了一个女人。
第九天,人们看到油菜盘了头,由赫宽心领着到地里去,到那草湖里去。
这些事和油菜相识的人都知道,今天我却是第一次听说。若是油菜听赫所长的话,不要丢家族的人,赫所长是会原谅她的。
赫所长告诉我油菜不正经,外面有许多的贼男人,明目张胆地来家里的都三四个。要不,油菜哪有这能耐……所长的脸先前还是羞云片片,等说到油菜征服了一个个男人,培养出了全村第一个大学生,使家面貌一新时,一下子就变得生动起来,像是黑压压的乌云片儿猛地得到了阳光的沐浴,全一瞬间变成了霞彩。
“老天也真会开玩笑,竟给娃娃这么一位娘,这样一个爹,真瞎眼了。”所长临走了,拍拍手又说。
事实上,所有的生物都是一颗古老而巨大的生命之树上的嫩叶。人类,是其中一片叶子。所有的生命都通过看不见的枝条(我们已经灭绝的亲属和我们的进化祖先)而联系在一起。
又过了两年,赫所长又来了。他这回是来请我写一封贺辞的。他请我就给油菜写,还是他请缨来的。并且说,油菜说了,一定让我给她写。油菜的儿子赫虎也考上了大学。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山区,一家能出两个大学生的凤毛麟角,而油菜却做到了。
“是啊,是啊,赫丽是油菜的,赫虎也是油菜的。当年赫丽没有摆席,现如今儿子又考上了,还非得贺一贺,你说是不是,该不该?你就帮帮忙吧。好人啊,生了一对好娃娃。油菜啊……哎……不容易……”赫所长嘻笑着,无奈之中显出一副宽宏大量来。
“有什么办法呢?你说有什么办法呢?”所长是完全服了这个怪女人,难为情地搓着手,涎着脸,深怕我拒绝请求。“这没有办法,油菜没有错。现在,再装聋作哑,那可就犯罪了,犯罪了。”赫所长不断地点着头。
我见过所长生气,那是咬牙切齿的,今天他这样高兴还是头一回。所长有三个孩子,尽管他费尽了心血,可是一个也没有走进大学门。这样,油菜就是勾引人,勾引了无数的人,就是勾引死了人,所长也不管了。
“本事,这就是本事,有本事你也去(下转30页)勾。要能勾出半个大学生来,才叫有能耐。稀屎上吹泡儿,不是一般人能的。谁能行,试一试,叫我们赫家再荣光一次。”所长的思想变了,村人也一场风,油菜变成了真正的英雄。
油菜会勾人,可经她勾了的人都和她有那么龌龊的事吗?到如今,这话也许成了村人们高抬油菜的一种办法。我想油菜,天天想,可我一次也没有想到和她上床去睡觉,这是实话。我知道油菜结识的人都不错,说句老实话,油菜真正的不漂亮,想和她睡觉的人,不会是我,也不会是那些局长、所长和科级干部们。
村人们不计较了,所长笑了,我还能怎样?为油菜我绞尽脑汁,写了一份热情洋溢的贺辞。
油菜太不易了。
在大摆宴席的那天,我受邀去了,还敬了一份不薄的礼。我在大家面前念那份祝辞,竟越念声越大,越念感情越真挚,赢得掌声雷动。我发现在座的许许多多人都是没有休止地拍着巴掌,一次又一次地鼓掌。
我的预料没有错。那天,来了许许多多像我们校长一样有身份的人,连同县上一些部门的领导也来了,真是高朋满座,他们都一样地爱油菜。
油菜的事情办得真是体面得很。人人都说,人老几辈了,还没有见过哪个山里人办事,办得这样体面,门上能摆几十辆小车车,能来这么多官官儿。
这一天,油菜真是一疙瘩会说话的油彩,滚来滚去的,忙得不可开交,笑声也从油彩疙瘩里不时冒出来,感染着每一个来客。一时之间,我忽然觉得,油菜是一幅绝美的画了。
5
后来,我流着泪又为油菜写了一样东西——悼词。
油菜决心要出山做买卖,新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我们为了让油菜的卖买一帆风顺,都去庆贺。可油菜又没有做好招待我们的准备,于是便骑着车去买菜。油菜是骑惯了二轮摩托的,山路上不知跑了几千趟,几万趟。谁又知道三轮摩托与二轮的毕竟多少有点不同,在回来的路上,油菜竟骑下了山坡坡。
八抬大轿娶媳妇,八抬仪式也可用在给有德行的老人送终。那天唢呐哽咽,哭声震天,我们和赫所长等许许多多人,都把肩膀支在了棺木下。大家把油菜送了一程又一程,都哭,大家都像丢了魂。真正没有想到,她会走得这样急。大家都哭,都像丢了魂。
真正没有想到,油菜死了,最伤心的人竟是赫所长。他哭着骂自己,说自己是个真正的骗子。
没有想到的,油菜死了,还这么会勾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