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国心之旅——1983年中国纪行
2012-12-18伯顿华兹生胡宗锋
(美)伯顿·华兹生胡宗锋 译
启 程
七月五号 星期二
今天我将启程去中国。早上7左右一醒来,我就注意到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前一晚仔细洗好晾到阳台上,准备带到中国去的黄色运动衬衣,已湿得在滴水。很明显,至少这件衣服哪儿也去不了啦。
我住在和歌山,在大阪的南面,到大阪乘火车大概需要一小时的车程。而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最要紧的是赶往东京,在那里与团里的其他成员汇合,然后一同前往成田国际机场,好按时乘坐第二天一大早的航班前往中国。但在我吃完早饭最后收拾行李时,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而且还夹杂着阵阵狂风。显然此时只要我一踏出楼门,就会被雨水淋透。我打电话想叫辆出租车送我到和歌山车站。车站离我住的地方走过去也就十来分钟。但电话却说,因为大雨,能见度太低,所有的出租车都停运了。
我拖着行李,拿了把雨伞,下到公寓的大门口,四处张望着等了半个多小时,雨终于停了,风也小了。但附近的街道由于地势低洼却是一片汪洋。在通向车站的主干道上,我看见过往的车辆两侧溅起大片的水花。我一手拖着行李,一手拿着雨伞,沿着一条幸免于水灾的后街小道向车站走去。但还没走过一两个街区,我的面前就又是一片汪洋。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脱掉鞋袜,挽起裤腿,淌水走向车站。当我在泥泞的积水中择路趟行时,我心里想:去中国,总会有路。
终于来到了车站,我以为麻烦也就到头了。但我却看见一张告示,说铁路被大雨冲断,和歌山和之大阪间的交通暂停。车站的工作人员说他们不知道交通何时可以恢复。幸运的是,我知道在和歌山和大阪之间,除了这条国营铁路,还有一条我本来就计划搭乘的私营铁路线,于是,我急忙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往那个火车站,看看这条私营铁路是否在运行。这条铁路的确还在运行,我按时赶到了大阪,并从大阪搭乘子弹头列车到了东京。我希望一踏上旅途就遇到的这点“小霉运”,也许预示着我下来的中国之行会一路顺风。事实上,后来的一切果真如此。
我的这次旅行,是由日本创价学会的总裁池田大作先生和日本创价学会慷慨相助,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一直为创价学会做翻译工作。虽然在计划这次行程时,他们也咨询了我的意见,但整个行程细节则是由创价学会东京总部和日中旅行社安排的。于是,在这些方面我就免于操心了。按照计划我们一行三人,包括日本创价学会总部国际部的山口弘務先生,他是我的老朋友;还有一位周先生,也是创价学会国际部的,他是来自香港的中国人,不但会讲地道的汉语,还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日语,经常为创价学会和我担当翻译。在我们这次旅行启程的最后一刻,周先生因为紧急公务不能离开东京。故最后成行的就只有我和山口弘务先生了。按照行程计划,在北京将会有一位讲日语的导游兼翻译负责接机,并在未来的三周里全程陪同我们的旅行,在我们到访的各地则会有当地会讲日语的地陪负责导游和接待。
对于出外旅行,我的感触很复杂、。虽然我一旦启程去旅行,就通常会去享受旅行的快乐,当然也会陶醉于回忆以往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我很少安排自己出外旅行。通常,一想到出外旅行我就感到非常恐惧。
我觉得自己的这种复杂情感与我的童年经历有很大关系。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我常常是被父母两人定期地踢来踢过去。另外,在大萧条时期,我父亲在纽约经营的生意一败涂地,在我上小学时,有一段时间,我不得不跟着父亲到各地流浪,或是借住到德克萨斯州的亲戚家里,我父亲则是在附近做点零工。因此,在我的意识里,或者说在我的潜意识里,,外出旅行就意味着痛苦的分别,没有安全感和让人焦虑。而这种复杂的情感,甚至在没有任何理由出现的情况下直到今天还困扰着我。仅仅是整理旅行箱,就会使我产生一种莫名的不祥之感和绝望。
我当然愿意去访问中国了,这是我多年来的夙愿。创价学会尽一切可能,努力使得这一过程对我来说舒适和无忧。随着我们启程的日期临近,除了感激和愉快的期待,我本不该有任何顾虑。但是,莫名的情感无由而生,我开始担心,这显得我似乎有点忘恩负义。我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告诫自己,不管喜欢与否,我都得走这一趟。早开始,早了结。
中国北方
七月六日 星期三
北京时间大约下午2点钟的时候,我们乘坐的全日空航班顺利抵达中国北京的首都国际机场上空。通常乘飞机时,我总会选择尽可能远离飞机舷窗的座位,这样我就不会使我时时意识到,飞机下面除了万里净空,一无所有。但是,这次旅行,好奇心占了上风,隔着几个座位,我从窗口向外看,想看看中国到底是个啥模样。鸟瞰下的中国,林荫交错、绿绿葱葱。
我猜,这是中国给我的第一个惊讶。那么的绿,那么多的树。特别是在城市的街道两旁和乡间的道路旁。我以前老听人说华北贫瘠、荒凉,树木稀疏。我甚至没有心理准备接受从飞机舷窗看到的景象,以及后来我们驱车进入市区时从汽车窗口看到的景象。虽然我没法拿现在所看到的景象和更早的历史相比对,但我相信,这大块大块的绿色是这个国家的政府近年来鼓励人们植树造林的结果。这不仅在北京的街道,在后来我们访问的所有其他中国城市中都是如此。街道两旁,树木成行,高大挺拔,郁郁葱葱。树荫下的大街宛如绿色通道,自行车、汽车和行人穿梭其间。这样的林荫长廊越过城区,向前延伸至乡村,点缀着远处望不到头的乡村路。
说真的,树木的种类不是很多。市区街道两旁种植的主要是梧桐树和洋槐树;而在乡村道路两旁,大部分是白杨树和柳树。之所以这样,我想主要原因是这两种树木成活率最高,生长的也最快。如果说这样的绿色还有一些单调的话,但其数量确实给人印象深刻。就我所知,在美国和日本,没有哪个城市可以吹嘘自己有绵延数里的绿荫大街。另外,这里也不像日本有些城市,所种植的树木疏于打理,而是常有人拿着锯来修剪树枝,使树枝更长,树冠更阔,显得更加茂盛。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树木的喜爱与日剧增。依我看只见,对环境贡献如此之大而破坏性又如此之小的生命物种,几乎是不存在的。我认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效仿中国人,多多种树。
在机场接我们的是曲先生,他毕业于北京大学,专业是日语,已做了18年的日语翻译.曲先生40来岁,很英俊。事实证明他是一个幽默风趣且对自己的工作富有经验的人。土生土长在东北的他说,炎热使他很受罪,特别是今年的北京犹甚,他这话不假,因为只要他一出汗,他的胳膊内壁就会出现愤怒的红疹。
为我们开车的司机韩先生是个年轻的北京本地人。我们车子沿着宽阔,树荫密集的街道行驶,慢慢地停在了我们下榻的酒店——华都饭店前。在酒店登记入住,冲了一个澡后,我们坐车去看天安门和附近的景点。大约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去一个明代的小公园,即位于北京东边的日坛公园(与之相对应的是北边的地坛、西边的月坛和南边的规模最大最有名的天坛)吃饭。很多不同种族的外国人在户外院子里的餐桌上用餐,让人觉得这样的安排非常周到惬意。但曲先生急于乘凉,把我们领进了院子旁边一间带空调的小餐厅。这里的饭菜让我称奇,非常地好吃。首先上了一盘五香花生(茴香+盐水腌制)。多年来,我只是在中国的小说和故事里看到过这道菜,直到今天我才有机会第一次真正地品尝。接着,随其它菜上来的是一盘黄鱼和一盘滋味独特的茄子。我们问曲先生这是不是北京人的家常菜,但他说这些菜为了适应外国人的口味进行了改良。
我们返回酒店时,天色还早,我便出去在酒店周围走了走。我们所下榻的酒店坐落在北京城区的东边,这一块很明显是属于北京城区以外的区域,我特别地留意了一下附近公共汽车站的名称,大多是什么村子、什么农场等类似的名字。宽阔的马路两侧,多是一些只有一层的房舍、小商店或酒馆等,显得很破旧。当然,中间也夹杂着一些非常现代的多层的公寓式建筑。在我后来有机会看得多了以后,这实际上便是我对北京的整体感觉,新旧交织,许多老建筑被拆除,许多新的建筑拔地而起,很多东西都在进行中。沿路到处堆积和垒放的砖瓦和建筑材料证明有的刚开始又暂停了,其效果是给人一种过渡和待完善的感觉。我多么希望有机会看到旧城墙围着的北京城啊!我的许多朋友在二战前或是在一开始学中文就曾经光顾过那里,但现在是不可能了。我希望将来有机会一睹新城完成后的风姿,她现在还在发展和建设中。今天的北京城,我只能说还在“建设中”。
由于天热,许多人都出门来到街道和人行道上,有的懒洋洋地躺在自带的椅子上,有的怀抱着孩子,有的在打纸牌,有的在吃西瓜或冰棍。一大堆臭了的西瓜皮散扔在路边,不禁使我起了故园情,想起了纽约垃圾遍布的肮脏街道。我在恍恍惚惚的兴奋中游荡着,心中默默地说,这些人都是中国人,我终于来到了中国。
此情此景对我如此的神秘,而对于街道上的人们来说,他们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了。更正确一些说,此情此景让我深思。这一刻对我来说千载难逢,而对于他们,无疑只是又一个炎热的夜晚。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曾经在美国海军服役三年。我的军事生涯停在了泊在东京湾附近横须贺(Yokusuka)港口的一艘军舰上。在日本呆了六个月后,我就决定如果将来退伍去上大学,我就学中文和日文。我退役后,就申请到哥伦比亚大学学习,这部分原因是因为哥伦比亚大学开设有中文和日文课,还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哥伦比亚大学就在纽约,而纽约是我一直钟爱的一个城市。1946年,我成了哥伦比亚大学一名学中文的新生。我们的老师,是一位代替休学术年假的教授英国传教士,曾经在中国的四川省呆过多年。他说,他不会教我们讲汉语,因为他的发音不是标准的北京腔,所以我们当时学习的重点,集中在汉字的认读上。
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是研究生,其中有些同学经过一个暑期的强化训练,就被作为交换学生派到北京去深造。
“加油啊,伯顿。”他们高兴地冲我叫着,“咱们一起去北京!”
“我去不了。”我说,“我才刚读完大一。只能期望以后加入你们的行列了”。
我心里所预想的“以后”,最多也就是是三、四年。而事实上,三十七年以后,我才终于来到了北京。
大二的时候,我与人在百老汇附近合租一个公寓。与我合租的人一个是从中国上海来学建筑的学生,另一个是一位学习中文的美国人。与中国学生同居一屋,我希望可以学会多说一些汉语。但我的这位学建筑的舍友却习惯和他的中国朋友在一起说上海话,结果,我就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而另外一个美国人,他的中文水平已经很高了,他已经谋到了一份在中国云南一所中国大学担任英语教师的工作,就等着中国的大学来信说,局势稳定,让他动身到云南去任教。我记得,他当时将他的汽车都包停当了,还在汽车上写上了他将去的云南大学的地址,同时用很大的汉字上他的中文名字:桑德斯(Saunders)。但一直没有音信。不久局势就变得越来越清楚:至少在眼下,没有美国人可以去中国学习或是去任教。
在哥伦比亚上大学时,我所依靠的费用,都是依据美国《退伍士兵权利法案》(注:GI法案:美国国会于1944年6月22日颁布的《退伍士兵权利法案》)所提供的退伍费。当我用这笔钱读完大学后,我发现还有钱可以读两年研究生,于是我就继续在哥大读中文硕士。攻读了两年的现代汉语后,我又选择专攻古汉语。我当时的硕士毕业论文,就是翻译《史记》和《汉书》里的《游侠列传》章节。在论文快要做完时,我还是去不了中国。于是,通过来自日本的汤川秀澍博士(Dr.Yukawa Hideki,1907-1981),他正好在哥大做访问教授,我被推荐到日本的京都大学,师承该校中国语言文学系的吉川幸次郎教授(Prof.Kojiro Yoshikawa)。同时安排我到日本东京的同志社大学(Doshisha University)担任英语教师,以便接济我在日本的研修费用。1951年9月,我用光战时服兵役的津贴积蓄,买了一张从美国横跨太平洋的船票,来到了京都,而不是北京。从那以后,除过中间有几年时间返回哥伦比亚大学执教外,我可以说是把家安在了日本。
七月七号 星期四
早饭前,曲先生领着我和山口弘务先生乘坐公共汽车,去看附近的一个“早市”。街道两旁摆放着成堆的茄子、西红柿、黄瓜、西瓜和桃子以及有味道的大蒜、生姜、洋葱和青葱等。人行道上,到处都是排队的人,等着买油锅里现炸的油条,类似的晨景在我后来旅行的很多中国城市里屡见不鲜。由于曲先生有事要走,他便告诉我们如何乘公共汽车回酒店,并叮咛我们一定要早回酒店吃早餐。
早市附近的建筑物都颇有些年头了,我们在被称为是胡同的几个小巷子里遛了一圈。以前,为本科学生讲课时,我曾留作业让学生翻译老舍的小说《骆驼祥子》。书中有很多故事就发生在北京的胡同和将其隔开、熙熙攘攘的四合院里。眼下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胡同。
当然我们本应该听曲先生的话,早点坐公共汽车回酒店,但早晨户外的空气清新凉爽,周围的景色令人陶醉,我便劝山口先生和我一起走回酒店。我们在离餐厅九点停止营业的前五分钟赶到了那里。找了个餐桌坐下,刚落座,站在餐厅里的服务员(有男有女)就给我们打手势,示意我们“太晚了”或“早餐供完了”,——或许两种意思都有。我俩抬手指了指我们的手表,又指了指门上早饭到九点的告示牌。但没用——人家还是一个劲的摇手。
对此我不像山口先生那样惊讶。在日本,这种情况下即便是有点不合规定,但往往都会“延时”,以满足客人的需求。在日本,几乎是客人至上,而我却来自一个客人几乎不至上的国度,特别是当客人的需求恰巧与员工的利益发生冲突时。就我所闻,我猜测中国或多或少亦是如此。于是,我就建议山口先生放弃努力,到其它地方吃早点。毕竟是怪我们,因为曲先生叮咛过我们要早点回去吃早餐。
我们10点出发去长城。韩先生开车,曲先生在边上指挥。出城北进入京郊不久,我们就遇到了交通堵塞,很明显是因为交通事故。我们往西绕行,途径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在山道里拐来拐去,终于在午饭前赶到了八达岭。吃完午饭,我们开始爬名副其实的长城,步行登上了向东延伸的城墙。长城比我想象的要陡峭的多,事实上,从长城的东侧爬到至高处并非易事。从那里往东,城墙还没有被修复,一幅残缺和衰败的样子,在我们所站的这部分为了旅游被修复前,整个长城以前肯定都是如此。人们不禁会想,当年在这陡峭的高处和起伏的斜坡上,上上下下的修筑这绵延数里、一望无际的城墙所花的人力让人难以置信。世界各国的游客们气喘嘘嘘的爬长城、空气中弥漫着不同的语言,正如长城本身就是个奇迹一样,世界各地蜂蜂拥而来的游客也是种奇观。我借机也和几位美国老乡逗乐。
回到我们中午吃饭的旅游纪念品商店。曲先生提议我们休息片刻,喝点冷饮。就是在这儿,我犯下了在整个旅行中引人注目的“三傻”中的第一傻,。
由于天热,而曲先生又是特别的怕热,所以只要到了有空调的地方,他都会常常提议休息一下就不足为奇了,休息时他会让大家喝冰镇的可口可乐或橙汁。在我启程来中国的前一天,我喝的可口可乐也许比我平时在家时一个月喝的都多。我在商店看了一圈,发现这里也有加拿大产的无酒精姜汁饮料。我想都没想就说,我姜汁饮料,不要可口可乐。
听到我的话,曲先生和司机韩先生显得很为难,他们问我是否确实要姜汁饮料。我心里想,为什么要让可口可乐独霸市场呢?我说是的,我是要姜汁。曲先生和商店的女服务员私下商量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姜汁饮料送到了我手里。就在我顺手打开盖子时,曲先生给我解释说,按照和日中国际旅行社签订的接待规定,我们和旅行团的人,都可以免费享用可口可乐和橙汁,若是其它任何饮料就由客人自付。曲先生转向山口先生,我们旅行期间看钱袋的人,告诉他说姜汁饮料是每听十五块人民币。
“十五块人民币”。我的天啊!我这是怎么啦?这可是相当于七个多美金或者一千八百日元啊!(1983年当时一美元约为两元多人民币——译者注)怎样的关税才会使姜汁这么贵?更有甚者,为什么没有人直接告诉我不能“要”姜汁。我完全可以和大家一样要橙汁。曲先生接着说十五块人民币可以是多少个中国人多少天的日常开支,而韩先生则在一旁发出不值的啧啧声。
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到了我见过好多西方人在日本时掉进去的圈套。在买东西和需要服务时外国人很天真,根据自己的经验,他完全有理由认为东西很便宜,服务很容易。而主人或许是出于一种夸张的东方礼仪,不会告诉你事情很难或办不到,而是不自然的笑着说会尽力而为。当你发现自己的要求代价甚大时已经来不及了。好了,我已经显示出自己是个无可救药、任性和奢侈的美国人。但类似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以后我会小心翼翼,管好自己的嘴。
长城归来,我们中途停车去看京城北郊所谓的明十三陵。到目前为止,十三陵中只有一座被发掘。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了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事:中国,一个拥有三、四千年悠久历史的古国,其地下宝藏太多,一次只能发掘一点点,因为首先要保证有足够的空间和经费来适当的保护这些重见天日的文物。否则,就让这些文物长眠在地下,这样文物就会在将来的发掘前保持完好无损。正如最近几十年的考古发现如此壮观一样,人们有理由相信会有更壮观的发现,也许在未来的几十年或几个世纪里,人们甚至会发现一个更加壮观的自然世界。
我们的晚饭是在前门饭店,位于市中心地段,是家很不错的老酒店。晚饭后,我们去故宫里面的一个剧院,看京剧表演。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当我还在哥伦比亚大学上学时,纽约有一个中国剧团,在曼哈顿桥下的一个剧院定期演出。都是用广东话演出,我当然一个字都听不懂,剧场零零散散的观众大都是些老太太。但我常去那里,主要是为了了解中国的乐曲和看我所熟悉的部分中国文学作品改编的剧目。随着当地上一辈华人的逐渐逝去,这个剧团很明显经营不下去了。我估计大概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销声匿迹了。就京剧而言,几年前中国的一个京剧团访问日本时我在电视上看过。故有机会看到现场演出,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发现京剧的唱腔部分,显而易见即便是中国的观众也很难听懂。唱腔的文字投影在舞台边上的屏幕上,故虽然其中的对白我听不懂,但其中的唱腔我倒是能跟上。
演出分为两部分,中间有剧场休息。我知道曲先生会在上半场结束后就离开。但下半场演的是猴王孙悟空,我不想错过。于是,我就使劲暗示曲先生我想看完。结果是,当我们走出剧院,在昏暗的路灯下乘车返回酒店时已很晚了。尽管时间很晚,让人惊讶的是,街上的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人依旧熙熙攘攘。
七月八号 星期五
早上乘车去北京大学。北京大学和日本东京的创价大学有交换留学生的项目。山口弘务先生要送的礼物以及要转达的问候很多。有机会领着我们参观其母校,曲先生很高兴。会面是在校园里一所老式的中式庭院。我以前曾多次看到过这房子的照片,有人告诉我说这曾经是美国最后一位驻国民政府时的大使司徒雷登(H.E.Leighton Stewart)的官邸。接待我们的是北京大学外办主任倪梦雄先生,一行还有北京大学日本文学教授、曲先生的老师卞立强教授和其年轻的助手赵先生。倪先生用中文致欢迎词,代表学校对创价大学的交流项目和创价学会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谢。下来,倪先生和我讲英语,他最近刚访问过美国,结识了哥伦比亚大学从事中文研究的一批朋友,其他的人就讲日语。
我得知卞教授一直在从事池田大作会长的著作中文翻译,故我们俩人就有了共同的语言。后来,我们发现在过去我们都曾翻译过《万叶集》中的诗歌,(《万叶集》Man’yoshu,是日本最古的和歌集,收集了自四世纪到八世纪(自仁德天皇至淳和天皇)四个半世纪的长歌、短歌、旋头歌(和歌的一种)4500余首,其中长歌260佘首,短歌为4170首,旋头歌有61首。绝大多数属于奈良时代(八世纪)的作品。《万叶集》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与《诗经》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一样——译者注)只是他译成中文,而我则译成英文。我曾经为《日本诗歌集》翻译过《八岛之乡》中高桥虫麻吕(高桥虫麻吕Takahashi Mushimaro日本奈良时代的诗人,“万叶”诗人里颇有个性的一位诗人,由于创作了较多的以传说故事为题材的和歌作品,在日本有“传说歌人”、“叙事诗人”之称——译者注),和大伴家持(大伴家持ōtomo no Yakamochi约718—785年,日本奈良时代官员、诗人。为日本最早和歌集《万叶集》的主要编者。——译者注)等人的诗歌。该书于1981年由双日出版社(Doubleday Press)在纽约出版,当然,这是我和我的日本朋友佐藤紘彰先生(Mr.Hiroaki Sato)合作完成的。卞教授说,在中国就古日诗汉译有三种学派。一种学派认为,日本诗应译为中国的古诗词,每行字数相同,押尾韵以及符合其它一些中国古诗词的特点;而第二种学派则认为,日诗汉译应将日本诗歌中原来的音节转换为汉字,如七个音节的一行日文,应译为一行七个汉字;而第三种学派则主张译为自由诗,注重将原诗中的意境转达到汉语中,不考虑汉语诗歌的形式和日本诗的原型。我对他说,日诗英译也是一样。让我和卞教授高兴地是,我们两人发现自己都是第三派的支持者和实践者。
我和山口先生被带着去参观校园,沿湖散步,走过舒心的花园和林荫道。然后去参观学校的图书馆和阅览室。一切都是那样的娴静和有条不紊,很多学生在忙着看书或借书。很明显,动乱的年代已成为历史。我注意到在校园里有不少西方的留学生,据悉大部分是美国学生。看着他们,我禁不住有点嫉妒。
感谢了主人的热情接待后,我们离开北大,前往颐和园吃午饭。颐和园绕湖而建,建筑和园林沿一大湖错落展开,曾是清朝皇帝在北京城里避暑纳凉的宫殿。今天这里比起北京城来稍微凉爽一些。由于阳光暴晒,我们没有按当地的习惯去湖面泛舟,而是跟着观光的人群,沿着湖周围有树荫的蜿蜒小路漫步。
与颐和园相关的历史让人有点郁闷,到处都是慈禧太后的阴影,在清王朝最后的岁月里,慈禧作为一个强势且固执己见的太后大权独揽。正是她和她的支持者阻碍了有可能救中国于苦难和羞辱的政治改革和现代化。实际上,我们散步走到了当年慈禧太后软禁年轻的光绪皇帝的院子。光绪皇帝实际上是被囚禁在此直到寿终,因为这位年轻的皇帝试图政治改良,惹怒了太后。参观院内慈禧太后装修奢靡的院子是要付费的。据说她把手伸向海军军费,从而极大的削弱了这个她该为之尽心的国家的实力。这里解释一下,中国历史上一旦发生噩运,总会嫁祸于女人,所以我们也许不该草率的相信所有这些诋毁慈禧太后的轶事。
如果说清朝的统治者因为其腐败和不作为而失去了颐和园,那么眼下看到这个国家的普通老百姓乐在其中倒让人感到欣慰。园里人多,不论老少都玩的很尽兴。人们的穿着随意休闲,实际上,这就是我此次旅行中遇到的所有中国人的真实写照。在中国旅行的整整三周里,我惟一见到穿西装、系领带的是几个日本人和西方商人,一身受习惯禁锢的打扮,不管天气热,没有空调。这明显的不实用,也清楚的显出他们没法让自己轻松自由。
此时此刻,在正午的烈日下,我和团里的其他人都有点汗流浃背和衣衫不整了,我们周围的人也都是一样。当我们走过到处是人的长廊和院子时,空气中弥漫着的是一种友好、迷人的人文气息。
“和男人与女人在一起,注视他们,接触他们,闻其气息,使人的心灵愉快”。
沃尔特•惠特曼在《我歌唱带电的肉体》中这样写道。他说的太对了。(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美国诗人,自由体诗歌的先驱,代表作为《草叶集》——译者注)
过了一会儿,我对园里这些让人郁闷的建筑以及和其相关的凄惨传说失去了兴趣。而是集中精力,观察起了我周围熙熙攘攘的游人。说到底,我到中国来,不是为了看干瘪久远的历史文物,而是为了见这里的人。
回城的路上,我们的车沿一条灌溉渠前行,我看到有小孩在水渠里面游泳,嬉水。于是我禁不住想,曾几何时,美国和日本的孩子也可以在其城市周围的小河和水渠中戏水。我真心希望中国,伴随着其现代化的进程,能避免其他国家发展过程中的一些失误。
晚上,我和山口弘务先生一起去城里拜访戴乃迭和杨宪益夫妇,他(她)们是一对中国著名的翻译夫妻组合。鉴于整个拜访、会谈用英语,不需要翻译,曲先生就帮我们叫好了出租车,同时告诉我们得自己回酒店。
戴乃迭是英国人,杨宪益是中国人,他曾在二战前到英国牛津大学留学。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始,他(她)们就推出了令人震惊的一系列英译的中国古今长篇小说、诗歌、戏剧和短篇小说,其中包括《水浒传》、《红楼梦》、《儒林外史》等辉煌巨著。如众多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他(她)们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受到冲击,但现在他(她)们又重返工作岗位,在英文期刊《中国文学》从事翻译和编辑工作。虽然我熟知他(她)们的名字和作品已多年了,但第一次和他(她)们见面是他(她)们一年前来京都时。我曾向他(她)们赠送了一本我的新书,但却并不肯定会不会在北京和他(她)们相逢。
到了那里,我们被领到他们家,《中国文学》编辑部就在其家后面的一座楼上。客厅昏暗、凉爽、开阔,我们坐在那里喝着啤酒聊天。后来又到另一间房子吃饭。和我们一起用餐的还有他们的外孙和正在美国的芝加哥大学读研究生的女婿。这么热的天,我担心吃不好饭。但不去餐馆,换成家宴让人感到特别温馨。
饭后,我们又回到凉爽的客厅,接着喝酒,谈论译者和译事。这是我在中国与同行交往的惟一机会,让我很过瘾。宪益夫妇主张我再来北京,若不嫌弃就住在他(她)们家。分别时,杨宪益夫妇给我赠送了两本新近由《中国文学》出版,特别吸引人的平装版熊猫丛书。一本是杨宪益先生翻译的晚清小说《老残游记》,另一本是戴乃迭翻译的湖南年轻作家古华的《芙蓉镇》。我们问宪益夫妇怎样坐公交车回酒店,但因为要倒几次车,宪益先生就给我们叫了辆出租车,不一会儿,我们就疾驰在夏夜的街道上,跟前一天晚上一样,街道上是川流不息的自行车和在琥珀色的路灯下缓缓涌动的行人。
七月九日 星期六
我们在北京的最后一天。为了参观很多尚未去的地方,行程安排得很紧。出发的第一站是去紫禁城。对此类人们熟悉的宏大建筑我兴趣不大,我以前曾见过太多照片,如在最近中日合拍、根据井上靖的作品改编的电影《天平旅馆》中,该片讲述的是日本使节与和尚在八世纪访问过中国的事。但我对故宫深处皇帝的御室更感兴趣。那里有漂亮的柏树和奇花异草。许多我都叫不上名字。作为一名职业翻译家,我一直在努力学习植物学方面的术语,于是我就缠着曲先生给我教这些植物的中文名,
从故宫我们赶到了王府井大街的“北京书店”,三层楼的书店,书架上琳琅满目,买书和浏览的人很多。我看到的中国传统古典文史作品几乎都是近一两年出版的,要不就是早期50年代出版的再版。显而易见,中断多年后出版业又恢复了正常。书店的隔壁是个小的外文书店,成列有很多杨宪益夫妇的译作或其它由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的书。但没有其它国家出版的有关中国的英文书。
正午,我们到城西的友谊宾馆去吃北京烤鸭。毋庸置疑,这是道美味,但却不适宜在大热天享用。曲先生谢绝和我们一道就餐,我想他的工作纪律不允许他跟客人共享诸如此类的特色菜肴。最后,我们请他过来,让他至少可以帮我们把餐桌上没有吃完的菜,特别是剩下的大虾打包带回家。他回答说,这样的习惯尽管在日本和美国可以被人接受,但在中国行不通。他对我们说,要是他提出把剩菜打包拿回家,餐馆的人就会笑话他。这是真的吗,我诧异?我真心希望中国人在这些事上更实际一些。
下午,我们到没去过的城南看天坛。对人们熟悉的宏大建筑我还是兴趣不大,倒是对周围维护得非常好的公园兴趣不小。北京的居民实在太幸运了,有这麽多漂亮的公园和绿地。我也许要插一句,在这一点上他们比大阪的居民幸运的多,在最近搬到和歌山以前我本人就是大阪的居民。
看完天坛,我们开始找一家叫江织田或白云的日本餐馆,因为有人托山口先生给餐馆的老板带礼物。四处打听后,曲先生终于在北边一个狭窄的小巷子里找到了它。小巷旁边的四合院里有一处不大但非常漂亮的西式房子,曲先生说这可能以前曾经是某个外国使团的寓所。石刻围绕的花园中有几间亭子,其中一间就是江织田日本料理。虽然其外观是中式格调,但里面则被装饰成了日本式的“天妇罗酒吧”,配有桌、椅和榻榻米。装修已近尾声,计划下个月开张。这将会成为北京第一家正宗的日本料理餐馆。该餐馆期望经营的海鲜以及配料富有日本料理特色,也希望中国人会喜欢上日本的生鱼片和其他美味。对于后者,我不大相信。
从那里我们又赶到了另外一个迷人的地方:北海公园。公园里人很多,且大多是年轻人,有的在散步,有的在湖上划船。此时有了些丝丝凉爽的微风。我们被带到了餐馆后面一座小楼,等待我们的是又一顿“美食”。曲先生还是老样子自己去吃饭了,只剩下我和山口先生,面对堆积如山的美味,无人援手。曲先生在我们吃完后过来,吃了块西瓜,并与女服务员开玩笑使气氛活跃了起来。我不怀疑这样安排都是出于好意,但不管是谁,安排到各处这样用餐的人肯定是过高的估计了我们两个人舒心的饭量。
郑州行
七月十日 星期天
我们将乘火车前往郑州。多亏了曲先生,我们本来计划从北京飞往郑州,但当曲先生闻知我们的计划后,就问我们有舒适的火车,为什么要坐颠簸、让人不舒的螺旋桨飞机。“从北京去郑州,人们都坐火车的”,曲先生说。由于我对乘飞机兴趣不大,非常喜欢坐火车,所以一听到曲先生的建议就很高兴,于是就让曲先生去安排。经过协商,曲先生顺利地帮我们订到了早上的火车票。
到此,曲先生和我们分手。从今往后,我们的陪同就变成了张先生,他是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也是北京大学日语专业的毕业生,他将陪同我们走完未来两周的行程。
带着行李。我们穿过北京火车站宽敞的候车大厅,坐了一段上行的扶梯,然后下到了站台。这时我才发现中国的火车除了餐车外,还有四种不同的车厢,即:软卧车厢、硬卧车厢、软座车厢和硬座车厢。我们在软卧车厢,软卧包厢里,左右两侧,一上一下有两个床位。中间靠窗口有一张小桌子。就我们三人,非常舒服。当我上下站台的时候,我看到其他车厢,特别是硬座车厢里,挤满了人。站台上,有人在卖冷饮,冰块和小小的青苹果。
软卧包厢里有一台风扇,火车启动后,窗口吹进一股舒适的凉风。我坐在窗边的小桌旁,打开张先生从火车站给我买来的中国旅游地图手册,翻到河北省的地图。一个女乘务员会隔一会儿就会走到包厢的门口,手中拿着一个开水壶,看我们的茶杯是否要续水。开车不久,山口先生就爬上一个上铺去午休了。张先生在我对面的下铺上伸展四肢睡着了。我也想躺下,因为很疲倦,但我又怕错过窗外的美景。
北京太大了,火车开了很久,我们才走出北京的地界。看着手中的河北地图,我发现火车即将跨越易水。啊!易水,就是在这里,公元前227年荆轲别过燕太子丹去了秦国。根据我多年前翻译的《史记》《刺客列传》一章中的荆轲传记载,燕国(其首都就是今天的北京)太子丹,说服一位名叫荆轲的壮士到秦国(其首都在今天西安的西边)的皇宫,去刺杀秦国的国王,就是后来灭了所有其他诸侯国,统一中国,自封为“始皇”的秦国统治者。如果当年刺秦成功,那么中华民族后来的历史可能会被改写。但结果是荆轲刺秦未果,秦王幸免于难,为了复仇,秦便灭了燕国。不管情况如何,据《史记》记载,燕太子丹和他的大臣为了这次星云不佳的重任,送别荆轲和其随从一直到易水,双方人马在此话别。荆轲预感到自己此去的命运,起身高歌:
Winds cry mournfully,风萧萧兮
Yi waters are cold.易水寒
Brave men,once gone,壮士一去兮
never come back again.不復還
今天的易水已经没有多少水。我听人说,今年这地方特别旱,易水的河水比我想象的要小得多。但这是我到目前为止所看到的与古代中国相关的第一个地方。相对于后来的明清,我对这一时期的中国更加熟悉。故对我来说,见到易水非常激动。
当天晚些时候,我们途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另一个著名的地方——邯郸市。邯郸,在公元前403年-222年,曾经是赵国的首都,以其美女和歌舞而驰名。张先生指着现代邯郸市的北部说,最近的考古挖掘在那里发现了古邯郸城遗址。另外,邯郸让我想起哲学家庄子提到的著名趣闻:“且子独不闻寿陵馀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见《庄子》秋水第十七)(您就没听说寿陵的少年到邯郸去学走路的故事吗?他没有学到赵国走路的技能,又丢掉了原来的老走法,只好伏在地上爬着回家了——译者注)。随着火车缓缓进站,我从窗口向外望去,看是否有人在“邯郸学步”,但窗外的人似乎都在正常的走。
也许整个行程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快要到郑州的时候,火车在暮色中穿越黄河。要是我们按原计划乘飞机,只是从空中看黄河,我们就没法见识到黄河的宽阔,领略几百年来她带给人的敬畏和时不时的恐惧。庄子在描写黄河发大水时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见《庄子》秋水第十七)。(秋水依时令到了,所有的小川都灌注到黄河里。河水浩浩荡荡,两岸及河中的水州之间,连牛马都分辨不清——译者注)当火车跨过黄河堤岸,飞越昏暗的水面时,我完全可以想象,面对远方岸上灰暗的形影,人真是“不辨牛马”。
整整一天,我们都是在平地——华北大平原——上旅行。尽管有时向西望去,可以看到太行山脉的几处峰顶。我们途径无边无际,种植着玉米、黄豆和稻谷的宽阔农田。随着火车向南飞驰,映入眼帘的又是夹杂着小块蔬菜区的棉花地,成行的白杨树,特别是在村庄周围。田野中劳作的男男女女随处可见,孩子们在水坑里嬉戏,黄昏时有人赶着驴车回家。总体而言,这片土地显得比我想象的辽阔,人口稀少,这也许是因为我已习惯了狭窄和人口密集的日本景致。张先生一直在帮我辨认沿途窗外的树木和庄稼,也给我讲土地政策和乡村建制。他指着田野中的小窝棚说,那是农民晚上看护庄稼的地方,而这些庄稼则是种在分给他们的自留地里。
午饭和晚饭我们都是在餐车吃的。餐车的环境有点脏,但食物不错,人也都很友好。记忆最深的是叫做“挂面”的荞麦汤面,叫“挂面”是因为在制作的过程中要挂起来晾干。
在火车上闲时间多,我就请张先生教我认一些我看不懂的简化汉字。1946年我开始学汉语时,学的是繁体字,现在台湾仍在用。1951年我到日本后,又不得不学日本人在战后的文字改革中,在日语中借用的中文简化字。这些简化字许多已经在中国民间使用了几百年。与此同时,新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也启动了大规模的汉字简化,采用一系列更加简化的汉字来取代繁体字。其结果是,在很多情况下,要想跟上形势,就得会认一个汉字的三种形式。比如“灵”这个字,你就得知道下面的三种形式,即繁体汉字的“靈”,日语外来语中汉字的“霊”,以及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使用的更简化的“灵”。
汉字最初是中国人发明的,我觉得人家有权想改就改。至少从理论上讲,我完全赞同对汉字的简化,因为哪怕是简化一点点,都可以为那些在日常活动中写字多的人省不少时间和功夫。但汉字越简化就越相似,容易让人混淆和认错。另外,如我以上所示,很多新的简化字与原来的繁体相去甚远,其意思只能从上下文中去猜,学简化字就和学新字一样。
事实上,我发现学简化字并没有我起初想象的那么难。几天后,我就习惯了很多常用的街名和地名的简化字。但时不时的我还会遇到不认识的简化字,特别是在随处可见的墙头口号中。在这种情况下,由于手头没有字典查,我就不得不请张先生来帮忙。(研读了37年的汉语,人家以为我早就不用在这样的小事上找人帮忙了)
我有趣的发现,在中国并非到处都用简化字,我们看到很多标志和一些书面材料用的是繁体字,或者是繁体和简化字混用,这些东西中有些很明显是新的。似乎在不久的将来。中国人不会再简化汉字了。实际上他们最终会放弃一些过于简化的字,以及一些笔划上难看和不优雅的简化字。
中国人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引进了一套新的汉字注音系统称之为拼音。这让我辈之人人生艰难,拼音谈不上好坏,但我们注意到采用拼音已经给中国人带来了不少麻烦和花费,如更换以前用罗马音标书写的街名和站名等等。要是别的国家也采用这一新系统,同样也得花费不少。比如说,要是美国的大学,如有丰富中国藏书的哥伦比亚大学若采用这一新系统,就不得不得花费图书馆成千上万的宝贵美元来更换图书卡片索引。
我自己也正在努力适应拼音,也已经在我的新作中全部使用拼音,当然我不得不经常查证是否用的对。但正如新的简化字与过去传统的文学和文化有区别一样,对西语书中和其它出版物中罗马拼写的任何改变都会引起混淆和误解。例如,我在前面的文字中提到过刺杀秦王的荆轲,在我多年前翻译出版的他的传记中,他的英文译名为:ChingK’o,用的是英语世界有关中国研究的著作中通用的罗马威式音标,他要刺杀的秦王的秦被译为Ch’in。中国人的姓名用罗马音标注本来就对英文读者有难度,现在我们又要这些读者熟悉一种新的注音方法,这对于英文非其国语的人来说尤难。作为一名翻译家和作家,我担心这只会使我们失去读者。
洛 阳
抵达郑州较晚,就直接去酒店入住。早上大约五点就醒来了,我便出去散步。酒店所在的街道非常宽阔,街道两旁种植着无花果树,我真是无法形容这个街道是多么的漂亮。我去了附近的紫荆公园,沿着湖边蜿蜒的柳荫小径散步。公园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很多,有跑步的,有散步的,或是做各种各样的锻炼。还有人拿着小收音机,随着播放的音乐或指令在活动,没有人注意我。
回到酒店,我们吃早餐,这是我到中国后吃的最好的早餐。在家时,由于我通常起床晚,早餐就吃的少。在中国,由于平时有点累,晚上也没事,所以就睡得早也起得早。等到七点半吃早饭也就有了胃口。中式早餐的主食是一碗大米粥,佐餐的小菜是花生、香肠和一种像瓶塞钻一样咸而脆的黑色螺丝咸菜,还有各式各样的包子和油炸食品。另外,我还带了一瓶日本的梅干泡菜(Umeboshi)。这是我在大阪经常光顾的冷饮店老板娘送我的,除了酸和味重,据说这还可以防止胃不舒服。(不管是否因为吃了这,在这次为期三周的中国旅行中,除了有一次体温稍高,我从没有发生胃不舒服或其它健康问题)。山口先生也带了一瓶,故吃早餐时,伴着中式美味,我们还能有那么一点点的日本风味。
早餐过后,我们去参观离酒店不远的一个商代考古遗址。接着就乘火车奔赴洛阳—--这是一次非常令人兴奋的旅行,柔和的清风带来丝丝的凉意,我换上了一件长袖衬衣。不久,我们就发现车窗外的景象在慢慢地发生变化,从昨天的辽阔的华北平原,变成遍野的黄土丘陵,不时还会看到在黄土小山的边上会有一些山洞样的房屋。随行的张先生提醒我说,这些山洞当地称作窑洞。快到洛阳时,窗外的田野又变得平坦起来,这就是中原大地。
在车站接我们的是当地的导游唐先生,一个日语说得非常棒的可爱小伙。由于行程紧,我们直接乘车去洛阳南郊伊河旁的龙门石窟参观。终于亲眼看到这些驰名的石刻,我不禁想起了1949年在哥伦比亚大学上中国和日本文化艺术课时看到的幻灯片,和看我最近在电影《天平之梦》里看到的石窟。来参观的中外游客非常多。在一处,几个年轻的中国游客爬上石窟的佛像和观音,坐在佛的腿上照相。看着他们的举动,我想这会不会是当地的风俗,但张先生开始大声训斥那几个年轻人了,这种行为在宗教圣地没人管我想明显是因为对重要的文化遗产缺乏尊重。显然畏于张先生的严厉,几个年轻人不好意思地从石像上爬下来了。而佛和观音依旧威严而安详,不在乎眼前的事。
午饭在城里的一个餐馆,又吃了好多美味的“挂面”后,接着前往城北的白马寺。白马寺据说始建于公元67年,是中国最早的佛教寺庙。从此处向北望去,是绵延不断的北邙山,那里是古代洛阳葬人的地方,这在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声誉以致于北邙已成为墓园的代名词。寺院外面,正好是一个村子的集市日,街道挤满了买卖蔬菜、水果和其他产品的人,也混杂着猪、羊、驴子和骡子的交易,我们费了很大周折才走了过去。
虽说白马寺的初建可以追溯到很久远,但现在寺庙中的建筑显得并不十分古朴和别致。洛阳城座落在中国北方的交通要道上,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大军征服和异族入侵,即使不将其夷为平地,也至少会毫无疑问的留下某种损坏。故虽说这是中国最古老的佛教寺庙,却没有古色古味。这一点日本奈良的法隆寺就胜出一筹,它比白马寺要晚几百年,但其浓郁的古色古香,让人感到乔答摩(佛祖)在世时的气息。
唐先生对我们说寺里大约有15个和尚;我只看到了一个小和尚,在大厅塑像旁的内室打坐。寺庙路边不远处,耸立着一座砖塔,名为齐云塔。其基座始建于唐代,而塔身建于金代(1115~1234年间)。
回城的路上,我们又在集市上耽误了不少的时间。
在洛阳,我们下榻在友谊宾馆与主楼相连的一座三层副楼上,非常舒适。让人感到喜出望外的是,房间里有一台收音机。所有我住过的中国酒店房间大都配备电视机,尽管大部分城市只有一两个电视台,且只是在晚上播放节目。而只有在洛阳的宾馆房间里,我发现有一台收音机,我喜欢收音机远胜过电视机。为洛阳而欢呼。
在当天的旅行期间,唐先生对我说,尽管洛阳曾是中国的古都之一,但现在真正留下来的古董太少。其中有件事,我在上文已经提及,那就是洛阳所处的的地理位置特别易受袭击。另外一个原因,洛阳城也一直在变迁之中。建于公元前770年的东周首都,当年的位置就在我们现在所居住的宾馆附近,但在距这更远些的东边,是比其更早的西周都城。同在汉朝、魏朝及西晋时期,洛阳城址还在更远的东边,到了昌盛的隋朝和唐朝,洛阳城则移到了南边。在明、清时期,洛阳城逐渐萎缩的没形了。只是在最近几十年里有了较大的发展。虽然对北邙地区汉朝古墓的有所发掘,但还有很多遗址,如西南边的西周和东边的西晋都还没有发掘。
晚饭后,我沿着延安路去散步,这是一条通往市中心的宽阔大街,其中有一段,穿过一个叫七里河的村庄,分出很多纵横交错的小道。我走下大路,沿着一条通向涧河的下坡小道走去。小道的两旁都是有墙的院落和砖砌的老式房子,泥泞的路上到处扔的是西瓜皮或其他垃圾。道边有一条小溪,一头肥猪在泥中乱拱。坡尽头,小道通向涧河上的精致的拱形石桥。黄昏中,人们闲坐着在乘凉,还有年轻人在河中垂钓或撒网。我没有勇气去和任何人搭话,真希望会有人来跟我打招呼。
以前,我没有讲中文的经历,也很少有机会听到别人讲。我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时候,没有类似语音实验室的东西。后来也从来没有机会在讲中文的地方呆过。但在这次旅行前,我买了本中文口语小册子,一直在勤奋地练。等我到了中国,我多次试图跟别人交谈。最初就是第一天到了北京,跟我们的司机韩先生讲中文。尽管我觉得自己说的很清楚,但却跟不上韩先生的回答,他说得太快,我听不懂,故就谈不到一起。于是,我想起很多跟我同龄的日本朋友,总是可怜兮兮地向我抱怨说他们学了多年的英语,但到了英国或美国,人家说的话一个字都听不懂。
当然,这主要是怪我自己。几年前我就该到台湾或香港,提高一下自己的中文口语,但我自己总是忙于从事笔头翻译,忙于翻译那些古汉语而不是现代汉语。自己也总会千方百计地找各种理由,推迟提高中文口语水平。当然,我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有机会到了中国,我的中文口语自然就不会有任何困难。现在,眼看着我在中国的这次三周旅游几近结束,而很明显我的这一奢望是太不现实了。当我离开老石桥,在黄昏中往回走时,我感到自己很孤独,与世隔绝了。我想,要是我年轻时在中文口语上多花点功夫,那这趟旅行将会是多么不同啊!
第二天,在我们去参观当地的一个博物馆时,我才发现昨晚的七里河是东周时期非常重要的一处遗址。
七月十二日 星期二
早上散步和饭后,我们去离酒店不远的王城公园。在那里看到了两座汉代的古墓,是不久前在北邙挖掘,为了保护而被移到这个地方的。其中一座是西汉年间的,另一座是东汉的。东汉古墓更令人惊奇,因为其墓里的壁画再现了汉朝的奠基人刘邦和其主要对手项羽在鸿门相聚的故事。另外一个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著名典故:“二桃杀三士”。古墓完全按照被挖掘时的原样建在地下,并小心翼翼的锁着,可能只对特别的客人开放。我对这里的考古发掘和保护印象颇深。
在参观了一所艺术手工学院后,(那里很多年轻人在忙着画或绣牡丹;他们对我们说,“牡丹开时再来啊!”,“洛阳牡丹甲天下”),我们赶往火车站,乘车去西安。
我们坐的是跟前趟火车一样的软卧。从洛阳西,我们又一次进入黄土高原,这里的风景似鬼斧神工,人住窑洞耕梯田。在我们来到中国著名的“五岳”之一西岳华山脚下前,沿途都是山恋叠嶂。火车沿着华山脚下的平原在飞驰,从靠南一侧的窗户向远处望去,可以看到山径边旁陡峭的山崖,和将其隔开的山涧溪流。更远处,隐隐约约的云雾中,一座石峰一览众山小。过了华山,关中平原的地势又趋向平坦,就是“关内”了。我们看到渭河缓缓向北流去。
因为我以前翻译过几乎《史记》的全文,先秦的一些著作和《汉书》的章节,故我对汉代的长安地理很熟悉。此行所经过的每一条河流,每一处地名,都会让我联想起汉代历史上的一些事件。
与洛阳一样,汉长安城也曾几次易址。汉朝在公元前207年推翻秦朝不久之后建都今日西安城的西边,大概就在唐长安城的遗址上,但规模比唐长安城小得多。“西安”之称始于重建今日西安城墙的明朝。与北京不同的是,西安的城墙保护完整,城墙四面有大门。城中有钟楼和鼓楼。在以前,晨钟暮鼓是报时的,告诉人们何时开启和关闭城门。
我们在西安的导游是当地的刘先生,毕业于北京的清华大学日语系,他性格开朗且很热心,后来证明他是我们这次中国之旅中遇到的最好的导游。他接我们到西安下榻的酒店——西安宾馆。西安宾馆位于西安城墙南门外不远处。他给我们讲了在西安的行程后,安排我们去吃晚饭。
晚饭后,我去散步,沿着宾馆门前宽阔的马路向北走,以便更近一些的看看西安城墙。城墙和南侧的护城河正在修缮和清理,显然是要恢复其原貌。走了没多久,天就黑了。但我感到非常欣慰,至少我亲眼看到了中国真正的城墙。
回到宾馆后,同行的山口弘务先生递给我一个便条,说是我们房间隔壁居住的一个叫安妮•何恩斯特兰的年轻女士写给我的,她说自己是一个“年轻的中美使者”。已在亚洲呆了三年多,夏天总会带旅游团到中国。她在宾馆大厅的前台碰巧看到了我的入住登记卡,因为熟悉我翻译的中国文学作品,所以她邀请我和山口先生到她的房间做客。安妮是个非常有吸引力和魅力的人。我们还有几个互相认识的朋友。她在房间请我们喝威士忌,给我们讲她带团到中国和其它亚洲国家旅游的趣闻轶事。她明天一大早要带团乘机去更西部的兰州。我感到有点小小的遗憾,发现在中国,除了杨宪益夫妇几乎没有人知道我和了解我的翻译作品。安妮小姐这么费心的与我联系,并美言我的作品,让我感到欣慰。
七月十三日 星期三
冒着大雨。我们驱车前往兵马俑遗址博物馆。1974年3月,在离中国第一个皇帝秦始皇的陵墓不远处的农田里,人们发现了6000多个让人震惊的原大陶制兵俑和马俑。秦始皇曾经是秦国的国王,我在前面曾提到过对其曾未遂的暗杀,在公元前221年宣称自己是这个统一王国最高的统治者,当时建都于西安西边的渭河源咸阳,而他在公元前210年驾崩后的安葬地却在远处的东边。去兵马俑博物馆的路上我们经过秦始皇的墓冢,但由于雾太大,什么也看不清。其陵墓还没有被发掘。
所有兵马俑的遗址上有屋顶,组成了一个大厅,游人向下可以看到其被埋的原址,以及出土后,也许是经过复原后排列的阵式。兵马俑的排列呈军阵,有战车和战马,以及根据自己的职位和作用,使用各种不同的武器、身着不同服饰的文武兵俑。其逼真的现实感让艺术史学家们为之震撼。仿佛地裂,忽然涌出了一队真实的人马,英姿飒爽,在两千二百多年前的伟大统治者率领下奔赴战场。
在博物馆的边上,有给游客作讲解的工作人员,有人问我是否需要英文讲解。我有点纳闷不知为什么有人想让我用英语导游。难道他们认为我在假装能听懂日语讲解,或许他们只是急于想显示他们的英文导游娴熟的英语。不管怎样,在这些文物初见天日的时候,我就已从报道中对其很熟悉了。我觉得如果提出用英文讲解的话,就意味着我对刘先生的日语讲解不满意。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伤害刘先生的感情,虽然我不完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是谢绝了他们的建议。
另外,前一天张先生曾对我说,接待我们的日中旅行社领导已安排我与西安的一些考古专家座谈,专家们希望知道我感兴趣的话题。这对我来说很新鲜,因为我从来没有提出搞这样的会晤。一想到和一群专家在一起,在一个自己不过是个有兴趣的业余爱好者领域提有智慧的问题我就头大。因此,我要求取消这次座谈。事实上,在刘先生的陪同下,参观了西安多处的考古遗址等后,我发现刘先生在考古领域的知识很渊博。我原本有和专家座谈的机会,遗憾的是我草率的拒绝了。我觉得实际上完全可以用一种更放松的态度来对待此事,然而用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一句流行语来说我是:失去了冷静。
我们参观的下一站是西安城东骊山脚下的华清池,一处景致优美的公园和温泉。这个地方与唐玄宗漂亮的宠妃杨贵妃有着特别的的关系。我们甚至还参观了当年她沐浴的贵妃池。几年前,我就看过了她洗澡,那是在森雅之(Mori Masayuki)主演玄宗皇帝、京町子(Kyo Machiko)扮演杨贵妃的日本电影里。
这里的建筑不是特别古,却全都很传统,瓦顶朱梁,古色古香。还在下雨,池塘以及其中的睡莲和塘边的垂柳,在细雨薄雾中摇曳,此情此景一幅浪漫的古韵。不知不觉我们就突然走到了在1936年的“西安事变”中出名的庭院。
当时,中华民国南京政府的总统蒋介石专程到西安,商议“剿共”计划。会议期间,蒋被擒就软禁在我们此刻参观的庭院,周恩来率领的共产党代表团与蒋在此会面,要求他停止进攻共产党,与他们合作组成统一战线抗击日本。厅展的墙上有当年周恩来的照片,非常年轻、英俊。经过近两周的谈判,蒋介石接受共产党人的条件才返回了南京。之前我对这个地方的了解仅限于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缠绵,据说此招乃唐朝厄运的开端。我还真没想到,这座庭院在中国现代史上,那怕很短暂,也同样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在华清池温泉吃过午饭,我们驱车返回西安,途中参观了另一个完全建在原遗址上的室内博物馆——位于浐河岸边,距今6000多年的新石器时期的半坡博物馆。在这里,可以看到下边展区里各式各样的房屋,原始工具、陶器以及与当时简朴的垂钓与农耕(小米种植)相关的手工艺品的遗物,还有当时村民的墓葬。
杜撰最多的事实说半坡所代表的原始社会是母系氏族社会,也许当时的墓葬形式——男人和男人埋在一起,女人和女人葬在一起——是个佐证,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中国的考古学家如此肯定当时的社会是母系氏族社会。有人怀疑自从50年代的发掘结束后,人们坚持认为这里有母系氏族社会的特征和马克思主义与毛泽东思想有关。那些颇有说教意味的解说词说半坡的先民面对生活困境,通过奋斗,克服困难。墙上的口号(抑或是语录?)宣称:“劳动出智慧”。装饰展厅的群雕,以艺术家的眼光展现半坡村民的普通形象,运用的是社会主义现实观念的英雄模式,一位高大的长者站在中间,显然一幅领袖的架势。正如中国人坚持说商是奴隶社会一样,我怀疑这里面都有政治因素。对此我知道的不多,甚至没法与人明智的探讨。
到此,我要提及的一点是,在这次的中国之旅中,在我周围能看到的文字中,没有多少明显的关于社会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东西,也没人对我提及这些。墙上的标语几乎都是关于计划生育(关于这个话题我后面会详述)和现代化的。如,“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经过打听我才知道,四个现代化是指农业、工业、科学和国防现代化。(很明显,很多以前的标语被涂掉了,有些地方的字迹已开始渗出来,尽管看不清楚,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人们普遍对周恩来很尊敬,包括对前文化部长郭沫若。有关毛泽东的话听到的很少,没有人提“四人帮”。除了不认识的人之间互称同志以外,从表面上看,很难看出中国是个社会主义国家。
回到城里,我们到一个商店买雨伞——雨似乎要一直下,然后稍事休息,去参观古城南的陕西省博物馆。省博建在原来的一个孔庙和学堂基础上。这里的展览讲述的是陕西的历史,展出的文物与艺术品与不同时期的发展相关。博物馆让我感到是一流的原因有二;一是,这里的展览不仅系统展示了政治,还展示了经济、社会和文化的发展历史,并特别突出中国的科学发展,所选展品很有水平,诠释恰如其分;二是,展室中有很多地图,演绎着中国古代封建诸侯国以及后来各朝代的发展历程,包括其古代都城的所在地和疆域,而我特感兴趣的就是地图。
在博物馆的最后面,是一系列的大厅,称为“碑林”。从宋代起,西安附近发掘和发现的大量重要石刻都集中在这里保护。给我印象最深的,除了巨大的碑石,还有在唐代篆刻的十三部儒家经典著作。2000多年来,中国的历朝历代都支持(资助)在巨石上篆刻古典著作,以便学者和学生参考,也不会误传和流失,中国人就是这样尊重自己国家的经典的。公元九世纪完工的唐代经典石刻,是早期保存下来的瑰宝。倘佯在这一排排巨大灰色的石碑中,看着碑石上用美丽的书法篆刻的各种文本,我相信还有让人更有兴趣的其它碑石。但我看碑石文字的功夫不行,加上我们几位也都有些累了,于是,我们决定今天就到此为止。
七月十四日 星期四
早上六点半,当我沿着宾馆门前宽阔的马路散步时,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街道上骑自行车上班的人川流不息——用英语跟我打招呼,并问我能否用英语和我说几句话。他说自己姓屠,白天在附近的工厂上班,晚上在一所夜校自学英语。
这几年在中国,有相当多的年轻人在忙着学英语或日语,大部分都是自学。在我下榻的酒店里工作的青年男女中,我就已遇到好几个想跟我练英语或日语。他们真幸运啊!如果在多年前,我能像他们一样主动努力,开口学汉语,也许就不会有我今天这样无可奈何的境遇:张着大嘴说不出话。
在路边闲聊了大约10分钟,屠先生说他该去上班了,还说明天早上六点半会在同样的地方等我继续聊。我从没有在早上六点半给人上过课,但为了屠先生,我乐意尝新。
昨天,我们参观了西安东郊的几个旅游点,今天,我们计划去西边。去茂陵——汉武帝的陵墓。汉武帝是中国古代最强有力的统治者之一,在位时间是从公元前140年到87年。正是在他的统治下,儒学被尊为国术,并创立了第一个国家大学堂,奠定了科举制的基石。
西安的西郊有许多工厂,空气烟尘大,但不久我们出了城到了乡下,时不时的路过向下的村庄。过了渭河后,我们来到了咸阳城。我们在新开张的咸阳酒店停了停,告诉人家我们回头在这吃午饭,然后继续前往茂陵。
这里地势平坦,从远处可以看到武帝陵的墓冢和田野里凸出的陪葬墓冢群。这些墓冢都是人造,当然,皇帝陵墓无疑早在其还没驾崩前就动工了,这样才会有备。在去最大的一陵墓——汉武帝的陵墓前,我们先去的是其的一个小陪葬墓——霍去病的墓,那里有一个小博物馆。霍去病是汉代著名的将领,在抗击中国北方匈奴的战斗中战绩辉煌。当时北方的匈奴频繁越境,一度曾逼近汉都城长安。汉武帝也多次派重兵,欲掳取首领,折其势力。霍去病卒于公元前117年,汉武帝下令为霍去病修陵墓,形如天山,霍去病在那里的战绩最为辉煌,加封霍去病墓为皇帝的陪葬陵。
霍去病的墓冢原有众多精美的石刻,为了更好的保护,现在都被移到了博物馆。以前在看照片时,我一直在想,这些巨大的白色石刻,不论是动物、鱼、或马踏匈奴,原来都是切割开的巨石,随着时光的销蚀,会逐渐失去其雕刻原型。刘先生则告诉我说,这些石刻最初雕刻时并不费事,艺术家不过是告诉匠人要雕什么,其它的就靠干活的人去想象了。我真心希望刘先生关于这件事的观点是对的。那就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石刻是艺术家的设计,而非大自然的杰作。其造型不是会因为时间的变迁而回归原形,而是根本就不是从石头演变而来。有评论家将我翻译中文诗和日文诗为英文的风格描述为“简约”。在翻译时,我确实尽量下功夫用最少的词来传神。一想到这些石刻的创造者也是“简约派”我就很高兴,只要给巨石加上类似嘴巴或眼睛的造型,就可以表现出心目中的形象。这个情形说明,看到实物,我对自己以前仅仅从图片上得来的看法有了全新的认识。
霍去病的墓冢镶了许多粗糙的石头,可能为了让其墓像天山。墓的顶部有一座面积不大的方形建筑,里面是空的。刘先生说,这可能是后人为了祭奠和祈福而修建的,因为去病的谐音是“祛病”的意思。周围其他墓顶上面都没有类似的建筑。
从霍去病的墓顶往四周望去,可以看到附近有一个与霍去病的墓冢大小差不多的墓,墓冢上没有石头。这是霍去病的舅舅卫青王的墓,他也是一位抗击匈奴的名将,卒于公元前106年。霍去病墓的东边是其本家同门小弟霍光的墓,(卒于公元前68年),霍光是个政治家,在汉武帝驾崩以后,曾权倾一时。在汉武帝陵的旁的西边,有一座陵,是汉武帝最宠爱的妃子李夫人的墓,李爱妃英年早逝,武帝深感悲痛,以皇后待遇厚葬,故才有此冢。我曾翻译过这些历史人物的传记,到此游我觉得好像是在看望一帮故友。
李夫人的兄长早年因擅长歌舞而得到武帝的赏识。为了向武帝引荐其小妹,据说他曾在皇帝面前演唱《北方有佳人》。不管这个传说是否真实,这首诗曲却一直被认为是早期中国文学中最著名且影响最大的一首诗歌。
北方有佳人還
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回来的路上,经过汉武帝的墓冢时,我请司机停下车,我想去爬一下墓冢,除了墓冢脚下清代修建的一块石碑说这是中国汉朝忠孝之武帝的陵墓外,其它啥也没有。而我只想说我踏上了武帝陵。通往陵顶的小径陡且滑,跟在我后边的张先生显然自认为要对我的安全负责,一惊一乍的提醒我,故我就没有再往上爬青草萋萋的陵冢。要是在汉代,我早就会因此大不敬而被腰斩。但经过了多个世纪以后,而我在用英语传播汉武大帝及其臣民丰功伟绩上的贡献良多,我觉得他不会介意的。
当我们沿着通往武帝陵的长路返回时,我看到路旁一个年轻的妇女,拿着农具,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朝着跟我们相同的方向走着。当我们的车近的时候,小女孩不知何故突然离开妈妈,也不往后看,就窜到了汽车要经过的一侧。司机猛打了一把方向,踩死了刹车,这才避免了一场事故。但在一瞬间,让人觉得小女孩就要被碾在我们的车轮下。这一点儿也不怪司机,这是小孩子有时毫无理性的无常举动,而其结果却是致命的。孩子的妈妈和司机对吼了几声,然后我们就接着上路了。
此时此刻,我觉得是我评论令人不适和敏感话题的最佳时机。我和山口先生对我们看到的中国交通状况坦率地说感到吃惊。我们的几个司机都很称职,虽然有几次像我上面描述的险情,但在我们在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发生过任何交通事故。但司机经常着迷似的超车简直就像在寻“灾”。有时我们在途中会遇到一些慢腾腾的车辆,比如说马车或速度较慢的乡村公共汽车,我不责怪我们的司机没耐心,但他们不只是嫌人家车慢而超,似乎开车的目是为了看自己能超多少车。要是前面的路面空旷,他们就会加速,直到赶上前面有东西可超。超车时,好像根本不在乎错占了多少道。似乎马路上就没有左与右或错与对的界限。
在只有卡车、小汽车或与其大小相当的车辆路上,这一切还不算太糟,然而除了这些车辆外,马路两边总会有到川流不息的自行车和自行车拖着三轮车,更不用说还有随时都有可能闯到马路中间的行人了。
在北京,我们曾两次目睹交通事故的现场,一次是在我们去长城的路上,因此不得不绕了很长时间。两次事故都是汽车和自行车拖的架子车碰撞,损失惨的当然是后者。离开武帝陵后不久,又遇到了一起类似的交通事故。车经过时,我们看见扭曲的自行车还在路上,旁边的尘土里有一双破布鞋。几天后,在上海经过一座大桥时,又遇到了眼熟的情景。显然,如果中国发展汽车,大家似乎都料到会有这一天,就应该有严格的交通法规,以保证交通工具的弱势群体,如骑自行车的人被无情的撞伤。同时,对于行人特别是城市街道的行人来说,要学会注意红绿灯和斑马线,千万不要随意穿行。
就个人而言,我不期望中国在汽车时代发展。我自己从来就没有汽车,也几乎没有开过车。我对汽车的感觉很复杂。自从1951年到日本后,我目睹了越来越多的汽车在堵塞城市和污染空气,使原本美丽的乡村挤满了汽车旅馆和加油站。在美国,我曾经亲历汽车导致方便的当地的小火车、公共汽车和其它公共交通设施的破产。使得没有私家车或不会开车的人出门寸步难行。我们当铭记,汽车只是对用它的人来说方便,而对于他人,就是个害物。
在我看来,我希望中国要谨慎的限制街道上私家车的数量。这建议听来有些不恰当,因为作为一个游客,我在享受汽车的好处,载我们去各处的考古遗址和景点。要是没有汽车,利用其它的方便交通,我们至少也能去一些地方,或者是干脆就取消一些行程。不管怎样,不论中国是否会抓住在汽车还没有改变人们的日常生活、没有污染到美丽的风景前这个黄金机会限制汽车发展,很明显,首先应该采取严格的措施,保证交通有序,保护人们不受乱开的汽车,或是因为自己对安全的粗心大意而受伤害。在此,我就不多说教了。
午饭前,我们还有时间去咸阳市博物馆参观。这个博物馆和西安的省博(碑林)一样,也是在孔庙的基础上建起来的。这个博物馆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其收藏有大量的从咸阳周围汉墓出土的陶俑和骑马俑。放眼西安和咸阳周围的广阔田野,我们可以想象无数的兵俑军团在耐心的等待考古专家的铁铲,拂去他们身上的尘土,重见天日。
咸阳宾馆的午餐非常可口,有一道用鱼籽烹制的美味,我以前从未尝过,后来也没有再吃过。吃饭时,我问刘先生,公元前212年秦始皇在渭河南岸修建的宫殿现在是否有挖掘。史书常称之为“阿房宫(Epang Palace)”,这个宫殿名字中的两个字发音独特,“阿”读e,“房”读pang,但很多人不注意或是没有耐性查,就读这两个的正常音,念“阿”为a,念“房”为fang。刘先生回答说,这个遗址的确已经被发掘,至少部分已被发掘,要是昨天的雨没有冲坏那儿的路,午饭后我们可以去看看。
沿着狭窄泥泞的乡间小路蜿蜒前行,我们来到了史书上的阿房宫,但无法进入正在发掘的区域,遗址位于一个村子的边上,路非常窄走不过去。我们下车,去爬一个叫“上天台”的小山。据说当年秦始皇曾登上此台,在此祭天。
上天台的周围都是绿油油的蔬菜和粮食作物,一排排的杨树将田地隔开,远处有几个村庄。北边是渭河,秦朝时,流淌在更南边。秦都就建在河对岸,在今天的咸阳城东边。秦始皇曾说,把都城建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曾是周朝当年建都的地方。西周的国都建于公元前1122年,大概就在这里的丰河与镐河流域。在当天的旅途中,我们两次经过沣河。汉代的都城,就在此以南偏东。公元前202年,当汉朝的缔造者刘邦决定在此建都时,秦都咸阳和阿房宫已全无痕迹。公元前206年,在刘邦的对手项羽得势,挥师占领这里后毁掉了一切。据说阿房宫的建筑如此宏伟壮阔,大火烧了长达3月之久。
返回西安后我们去参观城中的西门,目前西安城墙的四座城门中只有西门对游客开放。
我们沿石头台阶登上了城墙,城里和郊外迷人的景色尽收眼底。城墙上有两座多层建筑的城楼,相对而立。城楼的最高一层上不去,两座城楼的底层都是文物展厅室。看来这里在教育市民了解历史上下了不少功夫。
回到酒店后,刘先生和司机就离开了。我想说一下这两天给我们开车的司机。他大概二十七、八岁,只要不开车,不打盹,就会认真地读一本厚书。一问才发现他读的是1981年简化字版的《隋唐演义》第二卷。这是一本清朝文人写的历史传奇名著。演绎的是隋朝和唐初时期的历史。这个西安小伙显然是渴望了解这座城市的历史。我有个朋友叫鲍勃•黑格尔,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论文就写的是论《隋唐演义》,我想要是黑格尔先生知道这本书在今天依然有这么热心的读者肯定会很高兴的。
晚上,刘先生来了酒店,陪我和山口先生到附近的一个剧场去看专门为外国游客准备的“仿唐乐舞”。我觉得要是称之为“长安丑舞”更确切。演出的舞蹈可以说与人们想象的唐代乐舞相去甚远,到是那些用传统乐器如古筝、琵琶、洞箫和排箫演奏的音乐无比动听,有几位女演员确实美艳倾人。但在温暖的夏夜去剧院来回都徒步让人感到惬意。树荫下的街道,在夜色中美轮美奂。
七月十五日 星期五
早上6:30,当我站在酒店前等骑自行车的屠先生时,我看到一个穿红外套、大约十五岁的女孩朝我鬼鬼祟祟的走来。一大早街道上打太极拳和做其它伸胳膊、蹬腿锻炼的人很多,我起初没在意,直到她磨蹭到离我特别近,探身向我吐痰时,我才反应过来。接着,其举动更加证实她不怀好意,她抓起一把小石子,朝我扔来。街道上的行人注意到了发生的这一切,这时我也觉得很怪,我尽量笑着,以便让大家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从路旁的自行车上下来了两个年轻妇女,把这个女孩从我跟前拽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和那女孩认真的在说什么。我感觉这个女孩可能是有点精神不正常。
不一会儿,屠先生骑着自行车来了,旁边还跟着一个姓戴的朋友,他介绍说是个画家。我们走到附近的一个公园,找了一块草地坐下。一开始交谈,屠先生的英语显然不够用。谈话很难,断断续续,不断的重复和解释。有一阵儿,我们把屠先生的英语撇到了一边,用我的汉语进行交流,结果同样令人不满意。最后,屠先生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上面工整的抄写着《葛底斯堡演讲》让我朗诵。那一刻,我完全都可以背诵,但一大早6:30,在西安的一块绿地上,展现自己的才艺似乎有些不合事宜,能朗诵我也就心满意足了。随着那些精彩的文字在清晨从我的嘴里涌出,屠先生高兴的手舞足蹈。朗诵完后,他邀请我晚上到他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家里去做客。我尽量为他解释说我的行程无法自由安排,尽管如此,我觉得他还是以为我很势力。
当天我们的主要行程是去乾陵。这是唐朝第三位皇帝高宗和他其强势的皇后武则天的合葬陵。武则天曾在高宗驾崩后试图另建自己的国号。乾陵在离西安甚远的西边,比我们昨天参观过的地方还要远。那里最令人震撼的是通往陵墓路的两边、排列着的巨大石雕,特别是那些翼马和鸵鸟(阿富汗国的一位国王曾将鸵鸟作为礼物进贡给武则天皇后,深得其欢心,其陵墓设计者便颇具匠心的准备了陪葬的复制石雕)。陵墓甬道的尽头一边有许多小一些、代表来唐的外国使节(如阿富汗派遣来上贡鸵鸟的使节)的石刻,所有的石刻都没有头。刘先生解释说,在明或清朝的一段时间,当地居民认为外国人有晦气,为了铲除其危害,砍掉了他们的头。这提醒我外国人在中国并不总是受款待。
与汉代的统治者不同,唐朝的皇帝不是为自己建陵,而是利用远处的山脉依山造陵。唐高宗和女皇武则天的合葬墓在山顶,还没有发掘。在半坡地带有两座小的陵墓,是唐高宗英年早夭的两个孙子的墓,一个是(章怀)太子,一个是(永泰)公主。这两座陪葬墓已被发掘,其中一个里面的壁画无比精美,艺术价值极高,展出的是其复制品。但我对唐朝的历史远不及我对秦朝和汉代的熟悉,故参观时也就没有前一天的那种冲动。他们不是我熟悉的人,面对其奢华不朽的陵墓我无动于衷。
当天下午较晚时我们回到西安,去参观位于西安东南角的兴庆宫公园,据说是建在唐代宫廷花园的遗址上。在公园闲逛时,我们停下脚步看公园里刚增加的一个景点,那是块新竖起的白色玉石纪念碑,象征着中日友好和纪念-安倍仲麻吕(701-770AD)。安倍仲麻吕曾作为日本政府的遣唐使,在15岁时到中国留学,从此没有回国,直至后来成为大唐的朝廷命官。安倍是著名诗人李白和王维的好友,自己也是有名的诗人。其在日本的传世之作乃在返回日本的明州告别晚宴上,做于公元752年的《望乡》,(明州即今天的宁波——译者注)。离别夜,皓月当空,他无限思念日本首都奈良郊外的三笠山(三笠山,即安倍仲麻吕的故乡——译者注)。
诗曰:
翘首望长天,
神驰奈良边。
三笠山顶上,
想又皎月圆
在安倍启程返回日本的途中,所乘轮船在海上遇到了风暴,漂流到安南(今越南)。当时误传安倍仲麻吕在风暴中遇难,其中国的挚友纷纷悼念。(如当时正在南方云游的李白听到这个消息极为悲痛,写下《哭晁卿衡》一诗,曰: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但后来他辗转回到长安,继续在唐朝任职,直至终老。
晚饭后,我和山口弘务先生一起在古城墙里、靠近陕西省博物馆(碑林)一带散步。这里人很多,有男有女,从社区的自来水管跟前接水,然后就在街边或院子里的木搓衣板上洗衣服。在日本,就是在街上再走的远,也很难见到男人洗衣服。我不禁由衷的羡慕这些乐观的中国男人,经过一天的劳累后,守在妻子旁边做家务,(我想他们的妻子也和他们一样劳累了一天)好让全家人穿得干干净净。
这里的房子和商店几乎都很旧,我觉得自己第一次体验到了古老中国的城市生活。但到处都是在拆迁的房屋,我觉得这儿的古香气息也保留不了多久。我很庆幸有机会看到这一切。
沿街的树枝上或屋檐下挂着鸟笼,笼里有百灵鸟。在中国,这些笼中鸟是退休老人的宠物。事实上,我看到一些老人正在喂鸟并和鸟说话。当我老得啥也不能翻译时,我会不会也有只宠物鸟和我说话呢?
在两次出去散步时,我们看到在一群建筑物的中间,有一座高出楼顶、砖砌的佛教塔,但每当我们试图找到去佛塔的路时,结果总是让人沮丧。显然,佛塔所属的寺庙已被占成了学校,因为我们两次在能找见的最近入口处的大门上的字写着这是一所小学。故我们只能从远处仰慕佛塔里,坐在神龛里,在暮色中凝神打坐的小佛像了。
七月十六日 星期六
我们在西安的最后一天,天气晴朗,清晨颇凉爽。我们出发去南边的香积寺。从我们住的酒店向南走不远,宽阔的大道便成了乡间土路,虽然还在唐代的故都,却已离开了西安市区。我们来到了坐落在唐代都城最南端一个镇:长安县。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关中平原南边的终南山脉,绵延起伏的灰绿色峰峦使我不禁想了起位于日本和歌山县海南市南边的一系列山峦。当年长安的权贵和诗人就是在此郊游或修建其休闲别墅的。
汽车离开平地,爬上一段缓坡,穿过一片凉爽的竹林和农舍,便又上了平原,远处的寺庙清晰可见。寺庙中有两座砖塔,大的是多层,建于唐代,在远处亦清晰可见;寺庙正门对面还耸立着一座小的,是为佛教中国净土宗的创始人之一善导和尚(613-681)修建的。善导和尚的弟子为了纪念宗师于公元706年修建了此寺。两座砖塔和寺庙的大门是古寺幸存下来的古物。最近重修的两个祭拜大殿是在日本净土宗团体的资助下建成的。
进入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有古树和花圃的宽敞庭院。大塔的后面,有四、五个年轻和尚在菜地里忙着。方丈急忙出来,把我们招呼到祭拜大厅。在第二大厅正面佛像的左后边,我惊讶地发现了塚本善隆(塚本善隆Tsukamoto Zenryū)身着袈裟的照片,明显是他晚年时拍摄的。
我第一次有幸见到塚本善隆教授是在很多年以前的京都。他是日本净土宗大师,也是中国佛教研究的著名学者。当时,我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个同学,名叫李昂赫维兹(Leon Hurvitz),到京都师从塚本善隆教授。李昂(Leon)有一段时间就呆在塚本善隆教授主持的寺庙,佐贺县的釈迦堂(Shakadō)或清凉寺(Seiryō-ji)。参加他在寺里“人类科学研究所”的讲座。塚本善隆教授曾带着我和一些朋友参观过釈迦堂(Shakadō),给我们介绍过公元十世纪从中国的宋代带回的释迦牟尼木制塑像,还有一次,他带我参观过日本净土宗的教廷知恩院(Chion-in)。他一直待我非常好,给了我不少关照。几年前在报纸上看到他高龄圆寂的消息时我曾深感悲痛。在这里看到他的照片令我激动,心中的怀念油然而生,我不禁感到我和这座寺庙有一种特殊的亲密感。
游香积寺,我仿佛感到犹如古时走出都城到乡下去踏青。唯有一事让我无法平静,唐代诗人王维(699-761)曾写过一首著名的五言律诗,题为“过香积寺”: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如我前面所说,香积寺实际上坐落在辽阔的平原中部,从长安来访的人没有任何理由像诗里第二句说的那样“数里入云峰”。那我们又怎么来解释王维这首诗的前两句呢?难道是他不知道香积寺在哪里,因而盲目地在终南山寻找?这太让人不可思意了。或许他不是从其任职的长安来,而是从他在乡下的避暑地,位于终南山中部东南边的辋川而来,故需要翻“深山”“入云峰”才能到香积寺?也许还有一种最让人琢磨不透想法,即王维压根就没有想香积寺的实际位置,就只是为了写首朗朗上口的诗?最后一种可能性太不着边际,我甚至都不愿这样想。
也许我误把文学与现实搅在了一起。但我确实认为诗人在创作中,特别是在以某个地名或机构名为题时,至少要有普通的真实性。换句话说,如果要创作一首关于布鲁克林渡轮的诗,就应该向惠特曼那样,描述渡轮在布鲁克林和下曼哈顿之间直接来回的情景,而不是为了一首好诗让渡轮在二十里之外的海面上游弋。我这次到中国非常重要的目之一,就是为了亲眼目睹那些我一直在研读的文学作品中提到的实景。但我在香积寺的经历和王维对香积寺的描述让我有些失望。
随后,我们去了位于唐长安城西南方的另一座寺庙——慈恩寺。该寺庙是由我们前一天参观过其陵墓的唐高宗,为纪念其母亲在公元648年修建的。这里也是闻名于世的游僧和佛经翻译家玄奘(600~664)的译经院。
除了210英尺高、分为七层的青砖古塔大雁塔,寺庙的遗存不多。大雁塔由玄奘建于公元652年,并奇迹般完整的保存至今。大约公元752年,唐代诗人岑参(715~770)和其诗友在大约1200年前登塔参观后,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对其描述如下: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
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
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
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
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
连山若波涛,奔走似朝东。
青槐夹驰道,宫观何玲珑。
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
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
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
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
由于怕登高塔,特别是那些已经进入第二个千年的古塔,我只到了三层就没有再往上爬。但我证实诗人岑参对佛塔的描述很逼真,只是现在登塔的台阶是木的,而不是石的。大雁塔也许是西安最著名的旅游景点,很难想象还会有其它的建筑更适合象征这个城市的不朽文化和精神荣耀了。
与大雁塔交相辉印的是位于城西,离我们下榻的宾馆很近的小雁塔。从大雁塔回来我们去了那里。小雁塔比其哥哥小得多,但建筑风格相似,砖石结构,共14层,塔顶有些毁损,坐落在一个非常精致的院子里,前有宏伟门楼,后有礼拜大殿。小雁塔也建于唐代,门楼二层的图片展览中介绍说,在五十年代大修以前,塔正中间有很大的裂痕,几乎坍塌。现政府对修复这样的文化遗存所给予的投入值得人们肯定,周围地面种植的树木花草也很整洁。值得人们注意的是,作为精心修复的范例,在修复小雁塔的时候,鉴于无法确定塔顶的原貌,就保留了其毁损的原状。小雁塔坐落的荐福寺中眼下没有和尚,其境况肯定是多年来里较好的时期。
因为我们计划乘下午的早班机去上海,就返回酒店取起行李到城里吃午饭。午餐非常丰盛,有水煮饺子和蒸饺,遗憾的是在中国之行中吃我喜欢的饺子的机会不多,西安的饺子是我们吃过的最好的饺子。
航班推迟了,当我坐在机场候机室里等待时,突然意识到,我犯了在中国旅行期间的三大傻事之二。
日中旅行社服务手册里的建议牢记我心,故来华前我没带几件衣服。经过仔细选择,只是带了能水洗的衬衣、裤子和内衣。昨天晚上我把要洗的洗出来,挂在宾馆的房间里晾着。事实上,我在前一天已洗好了一身衣服,到上海我有干净的穿。但在我一大早整理行李时衣服还有点潮,我便把它们挂到了衣橱里,打算中午回酒店取行李时带走。我想起衣服还挂在衣橱里,我忘记取了。
当我在宾馆的房间里毫无必要的查看抽屉和柜台,确定有没有忘记什么东西时,我怎么会这么粗心大意,忘记看衣橱呢?惟一的答案就是因为我的下意识又一次在作崇,我对西安和在这遇到的人深有好感,一想到要走了便恋恋不舍,故想把自己的一些东西留在这里。
这样一想,我的疏忽就不像起初那样烦人了。我觉得最好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张先生。没有时间返回宾馆去取衣服了,张先生给宾馆的人打电话说了此事,宾馆的人承诺把衣服寄到我们在上海的酒店,不过要迟一两天。就我来说,我并不在乎能否取回这些衣服,一想到也许有人会穿着我的衣服,走在西安的街头我不禁乐了。
那架有点旧的螺旋桨飞机终于在3:30分起飞了。飞机在郑州停留了45分钟加油,在安徽的合肥停留了一个小时,飞机加油,乘客吃饭。晚上10点在蒙蒙细雨中到达上海。我在前面曾谈到我乘飞机的心情,在此我不想赘述,让读者厌倦。当我们在暮色中飞临合肥时,从机上的窗口向下看去,看到淮河盆地的湖泊和蜿蜒的水道在夜色中犹如闪烁的银灯,很是壮观。这让我想起了公元前122年的传奇,淮南王刘安与他的家人家眷和鸡狗升天成仙时,就是穿过我们现在所处的空间,到达天堂的。想到此次旅行和让我们得以成行的飞机,仁爱之心告诫我最好不要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