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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诗的沉浮
——漫谈《黄河东流去》兼及“茅盾文学奖”评奖

2012-12-18作者单位济南大学

新文学评论 2012年3期
关键词:评奖小说

[作者单位:济南大学]

史诗的沉浮
——漫谈《黄河东流去》兼及“茅盾文学奖”评奖

1980年9月,茅盾病重住进医院。在病床上,自知病将不起的他留下两份遗嘱。其中之一,便是要拿出自己历年积攒下的25万元稿费设立一个文学奖项,“以奖励每年最优秀的长篇小说”,这一奖项便是此后在中国当代文学界影响深远并引致聚讼纷纭的茅盾文学奖。

显然,茅盾在遗愿中对未来的评奖标准做出了一定期许同时也是阈限。首先,便是要奖励“长篇小说”,这个标准应该说很便于掌握和具体操作;但其次提出的“最优秀”这一尺度却极为含混:究竟何为“最优秀”?尤其是在风云变幻极为迅速的中国当代文学界,各种创作潮流你方唱罢我登场,时时乱花渐欲迷人眼,在今天被众星拱月捧到天上的某一类型作品,明天便有可能沦为千夫所指而被弃之如敝履。因而,尽管此后“茅奖”评奖委员会为评奖结果的公平、公正和公允做了最大努力,但从实际情况来看,除第一、二届评奖结果得到了文学界和读者较为普遍的认可外,此后每次揭晓后都引发争议不断,导致舆论哗然。甚至有时,评奖结果很明显是受到了各方面声音与因素的干扰和影响,乃至出现为“找平衡”而将政治性、思想性、艺术性各有侧重的作品杂置并陈相互搭配同获“茅奖”的情况——这样的评奖结果,引来的则是对评奖机制和评奖标准更为强烈的质疑、更为激烈的批判甚至是更为猛烈的“炮轰”。

当然,茅盾文学奖也并非没有自己较为恒定的评判标准与价值取舍。中国作协书记处制定的《茅盾文学奖评奖条例(修订稿)》中,依据正统的文学理论将茅盾遗嘱中提到的“最优秀”解释为“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统一”:在“思想性”方面的要求皆为老生常谈,此处无需赘言;有些耐人寻味的是其在内容上的要求。评委心中理想的作品应该是在内容上“深刻反映现实生活,较好的体现时代精神和历史发展趋势”——应该说,这一标准较为准确地呼应了茅盾本人文学创作和文艺批评的最突出特色。我们都知道,茅盾在现代文学史上最突出的贡献正在于以文学的形式形象勾勒和描绘出了在中国大地上演的波澜壮阔的“现代史”,记录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完整过程。茅盾在这方面的突出成就也得到了海内外学者的广泛认可。冯雪峰早在1952年便已指出,茅盾的创作开创了有别于鲁迅的另外一种现实主义传统,形成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影响深远的“茅盾模式”;夏志清也提出,在宏大叙事方面,中国现代作家无人“能出其右”;捷克汉学家普实克则将茅盾开创的文学创作模式称为重客观写实的“史诗叙事”。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一评奖条例的制定即便不一定完全吻合茅盾设立这一文学奖项的初衷,但与现代中国文学的“茅盾传统”在精神上还是一脉相承的。而且,从历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奖结果来看,大多数获奖作品在思想内容和艺术风格上也体现了这一标准。也就是说,是否延续和显现了“全景、宏大、理性和客观”的“史诗性”叙事传统和艺术风格,成为历届评奖中作品能否获奖最重要的依据之一;而这些标准和依据背后,显示出的则是历届评奖委员会代代传承业已根深蒂固的“茅盾传统”情结。虽然“条例”在表述中也提到要宽容和鼓励艺术上的创新与多样化,但评委们依然认为“多卷本小说在厚重感方面有自己的优势”①——而从获奖作品来看也基本上是忠实于这一标准的:《平凡的世界》被誉为“诗与史的恢宏画卷”,《都市风流》“全景式又深层次地反映了城市改革的深化”,《芙蓉镇》“寓政治风云于风俗民情,借人物命运演时代变迁,展示了三中全会前后农村的巨大变化”,也就是说,这些作品皆是因为显现了强烈的“史诗性”特征才获得评委们的认可并最终赢得奖项的。

下文重点要讨论的长篇小说《黄河东流去》于1985年获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强烈的“史诗性”特征正是其当年被广泛称道并最终获奖的重要原因之一。“《黄河东流去》首先是一幅巨型的惊心动魄的历史画卷。在这幅历史画卷中,融汇了复杂丰富的历史内容,笔墨在广阔多样的空间驰骋……李凖的高明就在于他深刻地把握了这个史诗性:从纵的时间角度来说,以编年史的写法写了难民‘八年离乱’期间连续遭受三大浩劫的苦难的生活史。”二十多年后重读这部作品,我们依然要承认这一评价的准确。同时,如果我们将这部作品置放于更为开阔的文学史空间中重新研读,从其中似乎又可以发现更多的东西。

《黄河东流去》的写作和出版时间跨度很长。上集于1979年印行,下集则出版于1984年,因此错过了第一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奖。1985年第二届茅盾文学奖评奖工作开始,这部作品自然而然地进入了评委的视野并最终以得票第一名获奖。尽管这部作品在今天已是备受冷落②,但时隔二十多年重读作品我们依然会发现,就那个时代的文化、文学环境与当时长篇小说创作的整体状况和艺术水准而言,《黄河东流去》获奖应该说是实至名归。

这部全景式的长篇小说气势恢宏波澜壮阔,显示出极为强烈的“史诗性”特征。小说叙事视野非常开阔,展示的生活画面雄浑阔朗又多姿多彩,是一种典型的“宏大叙事”。当然,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历程中,“宏大叙事”的作品并不鲜见。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史诗性”甚至成为当时长篇小说创作者们的自觉追求。无论是柳青的《创业史》、梁斌的《红旗谱》还是杨沫的《青春之歌》、杜鹏程的《保卫延安》等等,“宏大叙事”都是其最为突出的叙事学特征。但重读《黄河东流去》便会发现,这部“宏大叙事”的作品与此前同类型的长篇小说相较而言,已经出现了质的不同。可以说,《黄河东流去》已经充分显示出了长篇小说叙事变革与过渡的迹象,其正处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由一种“宏大叙事”向另一种“宏大叙事”转换的关头,并成为这种转换期的代表性作品之一。

五六十年代的长篇小说基本采取的都是被政治视野笼罩和统摄的“宏大叙事”,受制于当时的政治和社会背景,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是依据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正统理念对中国革命与建设历史做出的形象化演绎。当时,绝大多数作家都是在政治热情鼓舞下,试图通过文学写作去验证现实政治观念的正确,因而,他们的思考与评价都是在既定意识形态框架内进行并展开的。他们的审美感知方式、话语方式与叙事方式始终都受到当时“共同文体”的限制与束缚,因而其“宏大叙事”几乎罕见例外地带有极为强烈的政治意识形态色彩。这样一种带着镣铐跳舞状态下的写作,叙事空间的局促和叙事策略的贫乏自是理所当然。因而,很多作品尽管显示了“宏大叙事”的整体特征并被指认为“史诗性”作品,但很明显,创作者对自己描写的历史和现实其实无法做出超越性的思考和把握,作家的艺术敏感性和创作才华难以完全展现,导致这些作品徒具“史”的规模,“诗”的内涵却远远不足。无非是在宏大的历史叙事框架中,填充一些概念化、符号化的“扁平人物”形象,却缺乏鲜活的生命形态与富有诗意的细节描述,从中更是难以发现创作主体的个人情感与独特生命体验。

在《黄河东流去》中,这种情况便有了较大的改观。尽管也存在着“历史框架”大于“诗性内涵”的缺憾,但其叙事重点已从对政治运动与现实斗争的表象记述转向了对民族文化精神和集体灵魂的全面展现。这种“宏大叙事”整体内涵的转向无疑会大大拓展小说的表现空间,并有效解放创作者的艺术想象力和表现力,有助于作品向着更深厚的文化艺术空间进行深入开掘。应该说,这种转换对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发展与变革具有非常深远的意义。

在“开头的话”中,李凖说:“这本书的名字叫《黄河东流去》,但她不是为逝去的岁月唱挽歌,她是想在时代的天平上,重新估量一下我们这个民族赖以生存和延续的生命力量……这些故事告诉我,我们这个社会的细胞——最基层的广大劳动人民,他们身上的道德、品质、伦理、爱情、智慧和创造力,是如何辉煌灿烂。这是五千年文化的结晶,这是我们古老祖国的生命活力,这是我们民族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精神支柱。”③很明显,《黄河东流去》的叙事重点已经由陈旧的僵化的政治理念转向了民族文化精神、底层民众的灵魂与生命力这样一些在当时的文学界都比较新的理念与内涵。从小说内容来看,也是通过对伦理道德、风俗习惯等等的描绘,刻画了中原乡土文化心态,从而较深刻地开掘了中华文化的内核和精神,彰显了中华魂、民族魂。就艺术成就而言,《黄河东流去》实现了李凖的艺术追求与文学理想。若还原到当时的文学语境来看,“伤痕小说”、“反思小说”等文学潮流正大行其道,而这些与五六十年代和“文革”小说虽然政治指向截然相反,但却并未能摆脱陈旧的政治叙事整体框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黄河东流去》的这种转向显现出了难能可贵的艺术创新敏感性与拓展文学表现领域的勇气与智慧。

若以当下文坛中涌现的优秀作品为参照来重读《黄河东流去》,其太多不如人意之处自不待言。比如,小说对人物的塑造还没有完全摆脱20世纪80年代之前具有强大约束力的阶级定性方式,描写显得有些呆板和简单化;再比如,作品主题先行的痕迹颇为明显,致使小说难以向着更为深广和复杂的文化、人性空间深入探察……这些局限性,使这部小说给人留下的是强烈的“毕竟还是‘文化大革命’后期作品”的印象。

但李凖对中国特别是中原地区乡村的生活方式,乡土地域性风土人情、人情世故以及农民的生存状态与心理、情感取向极为熟悉,因而写起来极为准确和贴切:这在其上世纪60年代的《李双双小传》甚至其最早的《不能走那条路》等作品中已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在《黄河东流去》这部长篇中,这些优势被他完全继承下来并得益于当时政治、文化环境的宽松而得到了进一步发扬与发展。前文已经提及,尽管小说整体上依然存在“史的规模”大于“诗性内涵”的缺憾,但《黄河东流去》对人物的塑造、对农民生活场景与心理状态的传达并没有很明显的概念化迹象与人为拔高的弊病,而是一切都贴着农民的实际情况来写,因而作品中不少人物都塑造得极为血肉丰满、鲜活生动,而叙事中对生活场景和具体细节的把握也极为准确传神,这些优势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作品整体上的不足,从而实现了“精彩局部”对整体框架的有效“涨破”。这使得《黄河东流去》成为了一部具有很强可读性并且能够“抓住人”的作品,今天重读依然能给读者带来较为愉悦的阅读感受。另一方面,这些精彩的细节和局部也有效地拓展与丰富了小说的文化、心理与人性内涵。小说对农民语言、行为方式和心理状态的展示拿捏极为到位,并由此透过对农民心理与行为的描写揭示出了传统文化对普通中国人特别是乡村人物行为规范与价值审视、选择的影响和制约。这使得《黄河东流去》又不仅仅是一部好看的小说,还显示出了李凖严肃的思考与更高层次的艺术追求,因而,作品在精神深度上也超越了当时大多数的中长篇小说,成为一部就那个时代来说应该算是出类拔萃的作品。

比如小说中对新四军初到赤杨岗情景的描述。在小说第三章写到,新四军进驻这个村庄后,迅速开展工作宣扬抗日发表演讲,并在最后带领大家高呼爱国口号——但小说中写到,他们的宣传不但没能让这些“庄稼人”随之慷慨激昂起来,反而让他们觉得“举起胳膊喊口号”“怪不好意思”,因而一开始虽有不少看热闹的人,但这时却“悄悄地溜走了”。这些生动、诙谐而又符合乡村生活真相的描写不仅不会让人觉得作者贬低了农民形象,反而更足以展示出农民身上那种纯朴、憨厚的本性,因而使人感觉更为真实和亲切。

受制于当时文学整体环境与作者思想观念的时代性局限,与当时很多作品一样,李凖在小说中设置了“贫”与“富”、“善”与“恶”、“上流社会”与“底层民众”等种种对立,形成了尖锐冲突着的两个世界。整体来说,这两个世界黑白分明,美丑殊异。但可贵的是小说并没有因此忽视现实生活本身固有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小说在歌颂与鞭挞不同世界不同阶层的人物同时,也用相当的笔墨写到了属于各自世界和生活环境中,每个不同个体的人身上蕴含的性格、心理乃至人性的含混与丰富性。“上流社会”多为非奸即恶之徒,其中既有为富不仁的海福元,凶残狠毒的海南亭,口蜜腹剑的孙楚庭;也有长期生活于这种骄奢淫逸的环境中却出污泥而不染、依然痴情刚烈恪守爱情约定的雪梅,有混迹其中却良知未泯善念犹存并最终幡然醒悟的海四圈。而处于生活底层的人也并不全都是善良之辈,其中有李麦、海天亮、海老清等这样的正直、有道德、富有同情心与正义感的正面人物,其中同样有助纣为虐,帮助恶人骗乡亲们去东北出卖苦力甚至生命的胡陆理,有趁火打劫在大灾之中贩卖孩子赚取不义之财的人贩子,也有渐渐习惯于安逸的生活、善良朴实的本质日益消泯而变得势利、刻薄的老清婶……即便是在同一个人身上,同样也存在着多个侧面的交织并存。比如陈柱子重视乡情乡谊又精明世故,王跑勤劳能干又不乏小小的狡诈,春义心地善良恪守传统道德却又偏执狭隘……

李凖自己说:“在这本小说的人物塑造上,我也作了一些探索。那就是‘生活里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十年一觉扬州梦’,我决不再拔高或者故意压低人物了。……所以在这本小说里,几乎看不到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了。但他们都是真实的人,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还有缺点和传统习惯的烙印,这不是我故意写的,因为生活中就是那样的。”④这些在今天看来似乎早已是文学理论中的老生常谈,甚至会被认为是早已应该被超越和抛弃的陈旧观点。但这些话却体现了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而且为了获得这样的认识,我们当代文坛上又曾经有多少人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李凖写作《黄河东流去》之时虽然“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历史正处于一个新旧交替的转折关头,但其时文学上的种种清规戒律并没有失效,政治框架依然发挥着强大的作用。能对文学创作的经验和规律做出这样理性而明晰的认识,显示出了作家李凖的清醒与开明;而能够将自己的认识付诸文学创作实践并取得较大的成功,更属难能可贵。

若将《黄河东流去》与此后当代文坛涌现的一些创作潮流和作家作品相互关联进行考察,我们还会发现,这部小说中描述的一些情节和作者的思考依然被此后的一些作家和作品反复描述和思考。从这个意义上说,《黄河东流去》触及的一些问题其实是颇具生长性的,也就是说,在一定程度上,它们具有了超越当时那个时代的范式性意义。

比如,小说用了不小的篇幅写到了作为同乡的陈柱子、老白夫妇与春义、凤英夫妇这两个家庭。他们同样是因水灾被迫离乡背井流落咸阳艰难谋生,他们本来相濡以沫亲密无间,但随着时间推衍,他们之间、甚至在一个家庭内部都出现了复杂的恩怨纠葛。春义、凤英刚刚流浪到咸阳时,陈柱子夫妇已经在当地站住了根脚,他们将一家牛肉面馆经营得颇为红火。念及同乡之谊,陈柱子夫妇热心地收留了春义、凤英小两口,并且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谋求生路:陈柱子雇用了头脑活络又吃苦耐劳的凤英帮助他们打点生意,同时还耐心地将自己的生意经传授给春义,悉心指点甚至亲自出面帮他卖菜赚钱。但时间一长,两个家庭之间浓浓的乡情厚谊渐渐出现了裂隙。凤英在陈柱子的牛肉面店依旧像过去一样勤恳能干,但因为自己付出的艰辛劳动与得到的微薄收入之间巨大的悬殊日益心生不满。于是,她时时处处留心,慢慢把陈柱子的烹调功夫学到手中并慢慢积攒本钱从而准备有一天能够独立门户。老于世故的陈柱子、老白夫妇看出了凤英的心计,也在情感上和心理上与凤英渐渐疏远。但与此同时,精明、开通而现实的凤英与倔强、保守却重情的春义这一对夫妇内部也出现了分歧:在凤英看来,自己夫妇俩既然已经完全有能力也有条件独立经营就应该脱离陈柱子,不再做他赚钱的工具,但老实本分的春义却恪守传统伦理道德信条,认为当初若没有陈柱子夫妇收留恐怕自己夫妇俩都已饿死街头,凤英这种背弃自己救命恩人出来自己开店并且和陈柱子夫妇抢生意的做法无异于忘恩负义甚至是恩将仇报;凤英觉得自己和各种类型的客人开一些口头的玩笑无伤大雅,是生意人必须要有的应酬手段,春义却认为凤英这种做法是“卖笑”,是不正经的表现。这种对立最后甚至导致了他们相互彻底决裂……显然,小说这里触及的是封建农耕社会传统道德伦理信条与现代商业社会冰冷的生存逻辑之间必然会出现的碰撞与冲突。二者之间的这种龃龉改变了人与人之间融洽、和谐的关系与深厚的情感,浓郁的脉脉温情渐渐被现实的利害算计侵蚀——但这又是势所必然,是个人发展和社会进步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事实上,这一主题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当代文坛依然被延续了下来,被很多作家从各种角度、各个层面反复书写和思考:王润滋的《鲁班的子孙》,贾平凹的《腊月·正月》、《鸡窝凹人家》,张炜的“秋天系列”,高晓声的“陈奂生系列”……这些作家作品或者以“传统道德伦理”与“商品社会法则”之间的冲突为小说矛盾冲突展开的基本架构,或者从不同角度和不同侧面触及这一问题。可以说,虽然在写作方式和艺术技巧上有了很大的变化和进步,思想深度和基本内涵也有了更为深广的拓展,但这些作品在内在精神上与《黄河东流去》的这些描写其实一脉相承,不过是对其早已触及和思考的问题进行的重写与深化。

再比如,李凖在小说代后记《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中写道:“在这本书里……(中国农民身上)这些光芒四射的精神品质和精神,使我们看到了中国五千年文化的结晶,也使我们看到了我们这个伟大古老民族,赖以生存和延续的精神支柱。在描写他们这些优秀道德品质的同时,我也描写了他们的因袭负担,描写了那些落后和愚昧的封建意识。这些精神枷锁,就像几十条绳索,沉重地套在他们身上……”毫无疑问,尽管李凖的写作尚未能完全摆脱“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时文坛的“同声合唱”,因而这部小说中也充满了一些陈旧的、政治化的话语修辞方式,但毕竟其将思索的重点转向了民族文化精神,特别是根系深深扎于民间世界而由此生长出来的传统道德伦理观念。李凖通过自己塑造的人物形象,从正面价值和负面效应两个向度探究了民族文化精神和文化传统的复杂性与多样性——其实,这也正是在1985年代之后蔚为一时之盛并对中国当代文学影响深远的“寻根文学”思潮所采取的思想进路。虽然我们不能断言“寻根文学”思潮是对《黄河东流去》思考方式的沿袭,但如果说前者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后者的启发和影响,这恐怕并不是无中生有的妄自揣测吧。

关于《黄河东流去》这部小说的缺憾,前文已经提及。除前文言及之处,我认为这部长篇小说另一个问题应该出在整体结构方面。在我看来,同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奖的《钟鼓楼》,与《黄河东流去》正好形成了一种互补。如果说《钟鼓楼》最大的创新之处在于其颇具匠心和独创性的“花瓣式”结构,《黄河东流去》的小说结构形式便是其软肋之一。

这部小说视野开阔气魄宏大,颇具“史诗性”品格。但在结构上却松散而零乱,难以给人浑然一体的感觉。小说塑造了大量人物形象,其中不少人物写得血肉丰满性格鲜明,甚至一些小人物也各具神采。比如表面油头滑脑、迂腐虚荣却内在气质上道德立场坚定、正直勇敢的徐秋斋,比如重情重义、刚烈坚强的吹鼓手蓝五,甚至是小说开头部分寥寥数语写到的国民党下层士兵刘转运,都能因其鲜活生动给读者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但也有些主要人物展开不够,前后脱漏痕迹比较明显。比如小说开头浓墨重彩铺排描绘的主人公海天亮,在小说后边的展开部分却始终处于缺席状态,只是在小说收束时才又匆匆出场。总体来看,这部小说具备了长篇的规模和篇幅,结构上却更像一些中篇小说的联缀,是小说中各色不同人物“行状”的组合——用鲁迅先生评价《儒林外史》的话来说,便是“虽云长篇,颇同短制”⑤。尽管其中也有不同线索的穿插交错,但整体上还是一种链式单向推进的小说结构。在现代小说艺术发展进程中,这部小说的结构形式基本看不出创新和个人建树,更远远不及其所获得奖项的创立者——茅盾本人在长篇小说结构方面达到的开创性成就。

今天回顾当时的第二届茅盾文学奖,从艺术成就上来说或许这些作品给人留下的印象只是差强人意,是一种在“历史的限制”之下的“现实的选择”⑥。但重读《黄河东流去》,我们应该说,这部作品还是达到了一定的艺术高度。同时,尽管作家的价值立场与历史观殊异,但就史诗品格和思想文化内涵方面来说,这部小说甚至对此后的《穆斯林的葬礼》、《白鹿原》、《骚动之秋》等作品都产生过显性或潜在的影响与规约。作品艺术上的不足以及从中折射出的时代的教训自然应该记取,但对其文学史价值,我们同样也不应该一笔抹煞。

注释:

① 陈建功:《茅盾文学奖不是中国“诺贝尔”》,《成都商报》2005年12月26日。

②《黄河东流去》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出现的各种版本的当代文学史教材中已经很少被人关注,即便提到也只是寥寥数语带过。比如洪子诚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在中国高校影响极大。在这部教材中,《黄河东流去》这部作品甚至根本没有在正文中被提及。

③ 李凖:《黄河东流去·开头的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

④ 李凖:《黄河东流去·开头的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

⑤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清之讽刺小说》, 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页。

⑥ 林为进:《历史的限制与现实的选择》,《当代作家评论》1995年第2期。

◆ 刘新锁

[作者单位:济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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