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当代冥婚题材小说论
2012-12-17吴志凌
吴志凌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冥婚又称攀阴亲、配干丧、鬼配亲,是丧葬与婚俗相融合的变式婚姻,指“生前非夫妇,死后移棺合葬,行婚嫁之礼也”的习俗〔1〕(P155)。作为一种为死人缔结婚约的婚嫁方式,也有媒人说合、订立婚约、拜堂合葬等仪式。冥婚之俗由来已久,《周礼·地官·媒氏》里就有“禁迁葬者与嫁殇者”之记载,”郑玄注:“迁葬,谓生时非夫妇,死既葬迁之,使相从也”。嫁殇之意,依郑玄注:“殇,十九以下未嫁而死者。生不以礼相接,死而合之,是亦乱人伦者”。说明冥婚在周朝就已经产生,此俗自产生以来并未随时代推移而消逝。冥婚成为历代许多作品创作的题材,中国古代文学中,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冥婚题材保留了一种宗教意蕴,唐代传奇冥婚题材则染上了青楼色彩,冥婚故事的“世俗化色彩在逐渐强化。”〔2〕(P297)《搜神记》以及《太平广记》记载了不少冥婚故事,《太平广记》中“鬼”类故事四百六十多则,有几十则故事以冥婚的形式出现。“三言二拍”中冥婚故事有七篇,体现了宋明时期女性大胆热烈的性爱追求及这种追求被遏制后的痛苦;冥婚题材还渗透到古代小说话本及戏剧,代表者如《辗玉观音》、孟称舜《娇红记》、汤显祖《牡丹亭》等。清代赵翼《陔余丛考》记录了十余起冥婚故事〔3〕,清代野史小说集《清稗类钞》、《阅微草堂笔记》等也有反映冥婚的作品。
自周代“禁迁葬”与“嫁殇”到20世纪以来两千多年间,因传统宗教伦理的影响及统治阶级的倡行,冥婚习俗一代代延续下来,无论帝王大夫还是下层庶民百姓均尚此俗,冥婚习俗也成为中国现当代作家创作的题材。据严家炎先生统计,仅20世纪二十年代就发表过好几篇冥婚题材作品。〔4〕(P70)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冥婚题材创作,代表性作品有王鲁彦《菊英的出嫁》、车素英《冥婚》、杨振声《贞女》、施蛰存的《春阳》、吴组缃《菉竹山房》、郑义的《老井》、李锐的《合坟》、阎连科《丁庄梦》、《乡村死亡报告》,王安忆的《天仙配》、余华的《世事如烟》等,此外,新世纪以来许多网络小说、奇幻小说创作也热衷于冥婚题材。二十世纪中国作家冥婚题材的运用具有不同的叙事策略,从冥婚题材小说中可以深入探询作家的文化立场与写作心理。
一、愚昧蛮俗的批判与传统文化的反思
作为变式婚姻的一种,冥婚有迁葬、嫁殇两种形式,此外还有迎茅娘、抱主成亲、娶孤娘等变式,根纳普认为丧葬强调分离仪式,婚礼突出聚合仪式,作为人生周环的“通过仪式”,冥婚体现了婚与丧两种仪式的融合沟通,标志着两个不同的人生阶段的转换与融合,作为一种特殊的变式婚姻叙事,它包含了丰富的文化意蕴。
杨振声1920年发表于《新潮》的《贞女》,是较早以冥婚为题材的小说,描写了冥婚习俗中抱主成亲的形式,抱主成亲又称“守望门寡”,是活着的未婚妻(或未婚夫)抱着已死的未婚夫(或未婚妻)的神主牌位行结婚大礼,如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红莲抱着木头人睡觉,这促使她决然弃家从军,即是反映的这种冥婚习俗。贞女本指女子未嫁而夫死到夫家守节者,小说中十八九岁的阿娇刚定亲几个月男的就死了,她被迫一身缟素与木头牌位成了亲,第二天就上吊自杀,作家展现了那些生活于社会底层的人们含着血和泪的挣扎,抨击了冥婚陋俗后的封建节烈观,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在封建礼教下,女子不仅要无条件地服从父母之命的包办婚姻,而且在“从一而终”的律条束缚下,即使未婚夫死了,也要嫁给木头牌位,以全名节,这种惨无人道的现象在封建社会中屡见不鲜。同属抱主成亲的还有施蛰存的小说《春阳》,《春阳》描写十二三年前婵阿姨未婚夫在喜期前去世,为了得到三千亩地财产的继承权,婵阿姨经过两天两夜的思考,抱着未婚夫牌位成亲,成为众人称赞的节妇。但这付出的代价是牺牲了一生的幸福,压抑了欲望的本能,直到看到温暖的春阳,春日的生机激发了她荡漾的春心,《春阳》通过对人物心理的开掘,进而展示人物的性格和命运,表现了女性对幸福生活的追求与性爱的强烈渴求。这种冥婚因是“建立在物质金钱基础之上的,早已超越了封建纲常伦理的范围。”〔5〕(P446)作品通过象征了资本主义文明的大都市上海与代表封建礼俗制度的昆山旧镇的对比,反映出资本主义金钱观入侵城镇以后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婵阿姨内心的微妙变化正是封建礼俗制度下人性的压抑与对正常人生活的渴望的体现。同样描写了心理变态的是吴组缃的《菉竹山房》,二姑姑年轻时勇敢追求爱情,与叔祖学塾中少年私订终身,二人的自主择偶为家长不容,少年溺水身亡二姑姑殉情自杀未遂,她的贞烈感动了男家,双方家长为二姑姑和少年举行了冥婚,二姑姑成了古墓里“单飞的蝴蝶。”她承受的只能是封建宗法伦理对一个鲜活生命的禁锢,最终导致人性压抑后的欲望饥渴和心理变态的悲剧人生,菉竹山房这个人间地狱把一个追求幸福、憧憬爱情的少女扭曲变成了鬼样的活死人。在传统婚姻伦理中,一个家族的香火延续远比婚姻道德与女人个人幸福更为重要,而处于奴役、支配地位的女性便成为了冥婚陋俗的受害者与牺牲品。抱主成亲的婵阿姨、阿娇、二姑姑等,一经抱着殇男的神主牌在婆家“成亲”后,就只能守寡一生不得再嫁,此俗也有用于有婚约男子的,但男子抱主成亲以后,经过适当的程序,仍可再行婚娶,冥婚习俗只是钳制女子幸福的枷锁。
王鲁彦《菊英的出嫁》以绵密的笔致展示了浙东农村特异的冥婚习俗,八岁阳寿的女孩菊英病逝十年后,其母顺理成章地为她订了一门阴亲,并倾其所能预备了丰厚嫁妆,尔后吹吹打打将她“嫁”了出去,用青色的轿子把菊英的棺材抬到男方家。冥婚制透现出愚昧落后的灵魂不灭的原始信仰,那铺排的煞有介事的程式在令人咋舌之余显得荒唐可笑,小说有关这一事件的始末通过一位失去女儿的母亲的意识之流渐次溢出,对落后意识与习俗的批判与讽意由此淡化于一个母亲对早夭女儿彻骨的哀思之中。菊英出嫁是母亲对女儿寄予的复生之梦的幻灭,母亲将十年来郁结的对女儿的思念、关切都投注于为女儿结阴亲的活动中。然而,正如十年前母亲的爱并未挽住女儿生命的游丝,十年后为女儿操办冥婚所带来的欢乐也是幻若昼梦转瞬即逝的,它最终留给母亲的是难言的哀怨与悲戚,是更深的孤寂与虚空。虽然作品对冥婚的社会意义缺乏深刻的挖掘,但其朴实沉着的写法也饶有趣味。〔6〕(P292)
中国现代作家从冥婚现象抨击了封建婚姻与传统礼教,显示出强烈的伦理批判色彩与人道主义精神,但对它的产生根源没有深入的探讨。严家炎指出,“五四时期对婚姻家庭制度的批判过分着眼于当时的社会需要,对这一制度的道德评价较多,而对制度本身缺少社会历史的分析和科学的探讨。”〔7〕这是五四时期乡土作家普遍的历史局限。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现代作家极力批判封建伦理道德,倡导新式婚姻观念,全面深刻批判了冥婚陋习的腐朽,揭示了民众的麻木,不仅从制度方面揭示封建宗法制度是扼杀无辜女性生命的祭坛,还从心理层面指出传统伦理道德是奴役女性的精神枷锁。
二、婚姻伦理的解构与生存境域的探询
如果说中国现代作家是站在启蒙立场将冥婚作为一种愚昧蛮俗进行批判,新时期作家中,郑义、李锐、阎连科、王安忆等则力图透过现实生活层面,以文化、哲学的眼光对民族悠久的传统文化予以重新审视,以深沉的历史意识与强烈的批判精神描写了民族进步中因袭的传统婚俗文化重负,表现出文化启蒙的意向,还对当下历史与现实进行了深刻反思与批判;先锋作家则以冥婚题材为叙事策略,关注生命存在与生死悖论。
郑义《老井》用浓缩的手法从历史的纵剖面上传达出社会历史的行程,现实生活的变迁,人物命运的沉浮,以此折射了一个伟大民族在千辛万苦中的世代拼搏。老井村为了打井好几代人死的不下十五六个,孙旺才挖井被砸死后,家里花了一百五十元托人到十五里外杜家峪买了个刚死的妮子与他合葬,人们才了却一桩心事,“恓惶惶这后生,活着熬光棍,死了总算成了一门冥婚。”在太行山的老井村,在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封建、落后、愚昧的文化氛围中,村民坚忍、质朴、善良,却无法摆脱传统文化重负造成的可怕愚昧。作品所展示的残酷、严峻、鲜血淋漓的真实,渗透着旧时代农民的命运感而成为上千年来太行山区农民生活的缩影,小说以充满历史纵深感的崇高,表现出一种古朴、深邃、进取的民族精神美。李锐《合坟》详致地描写了村支书为了了却一桩心病,为玉香配干丧的过程。北京下乡知青被洪水冲走,四年后,乡亲商议再三还是凑钱寻了一个“男人”和她配干丧,“在阳世活着的时候她一个人孤零零走了,到了阴间捏和下这门婚事,总得给她做够,给她尽到排场”。“黄泉路上没老少,恓惶的,为啥挣死挣活非要从北京跑到咋这老山里来死呢?”在村民眼中,合坟安葬也许只是安慰之举,但挖出的不只是玉香的尸骨,还有那段尘封的不堪回首的历史。在墓坑里,玉香平日用的那本《毛主席语录》书烂了,皮还是好好的,“往日的岁月被活生生的挖出来的时候叫人这样毛骨悚然”。封闭守成愚昧的乡民以特有的文化遗存、以巨大的历史惰性一代代延续着冥婚古俗,李锐将故事放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更见出那段历史的荒谬。小说把历史与现实、政治与文化、社会与心理的内容交织起来,透视到民族文化心理的纵深处,“厚土”上这一奇特的生活现实,让人们思考中国农民思想现代化的长期性与艰巨性。王安忆《天仙配》以1949年前中国一个村落的冥婚为故事背景,描写孙惠的儿子孙喜喜打井清理石头被埋,儿子死后老两口欲喝农药自杀被村人救下,村长找了1947年延安战役撤退中受伤牺牲的小女兵李书玉的尸骨结为阴亲,但在革命胜利四十年后,小女兵的情人,如今垂垂老矣的高干老樊来寻找当年的初恋情人,并且找到了夏家窑,尽管小女兵是为革命而死,村人却坚持传统的方式安顿她,小兵的旧情人却站在国家的立场,要挪走她的尸骨由国家奉祀,作为“信仰共产主义,是无神论者”的李书玉最终因革命的要求送进了烈士陵园接受国家的祭祀,村民与旧情人的争执触及了两种历史记忆与悼亡安慰方式的冲突,在陈规陋俗与国家立场之间,故旧情人与“地下丈夫”之间,小女兵的尸骨悠然变得那样重要。血的历史已成为记忆,小女兵的冥婚也许是善良而愚昧的村民的抚慰心灵之举,可依照情人的意愿把她放到革命历史圣殿接受香火,让记忆重燃,为了教育下一代,这种由活人举行的冥配置换成了革命的一厢情愿的配对。与《天仙配》相似的是,《合坟》中陈玉香虽没迁葬,但也上了报纸,进了优秀事迹陈列馆,李锐与王安忆的冥婚题材小说在生与死、记忆与现实、历史与当下的双重对视中,见出对历史的反思与生命的拷问,但遗憾的是与政治、革命联姻的冥婚小说,革命所革掉的迷信习俗是以浪漫、激情与想像的缺失为代价的。二十年代鲁彦小说《菊英的出嫁》中菊英母亲认定只要给菊英一个好老公,就可以除去菊英的寂寞与孤单,他会给菊英很多的安慰与快乐,三十年代小说《春阳》中婵阿姨虽然性格压抑扭曲,但是“这春日的太阳光,无疑的。它不仅改变了她的体质,简直还改变了她的思想。真的,一阵很骚动的对于自己的反抗骤然在她胸中灼热起来。”两位作家均已绵密的笔致描写了女性心理的多元性与复杂性,冥婚陋俗中不乏生活的希翼,爱情的幻想,性欲的渴求,但是在李锐、王安忆的笔下,“经过各式革命洗礼的后代们都失去了这样的言词”,“革命的爱不再是身体的需要,而是革命的要求”,〔8〕(P185)爱的温情书写与革命成了一对天敌。
阎连科对冥婚题材的生死游戏也情有独衷,对乡土中国现实苦难命运的抒写一直是他创作的主题,与上述作家趋向于在启蒙与反思、现实与历史中游走不同,他以诗性感悟与审美的灵光关注着生命的存在和“有意味的形式”的死,小说对入土的葬仪描绘以及乡民世俗理念在婚姻观念中的表现,均有出奇之处,其艾滋病题材长篇小说《丁庄梦》中,夏玲玲和丁亮为了死前能轰轰烈烈毫无顾忌地爱,死后能让人把他俩埋在一起,为了爱而提前结束了生命,终于那么令人震撼地死在了一起,这是一部诚挚表达作家对人类窘境的人道关怀和博大爱心的作品,已经具备了鲁迅小说的冷峻与阴郁的风格。《丁庄梦》以“现实的场景的抽象逻辑化,死亡记忆的铺陈,隐埋着不可理喻的倾诉。”“文明的退化是纠葛作者的一个长恒的难题,已不仅是乡村世界的葬曲,人性的诘难在这里显得比什么都重要了。”〔9〕《乡村死亡报告》描写马家峪人在配骨亲,马家峪以辈辈相传的习俗,按照男左女右的方位,将“我”和秀子葬入了丈二深的墓洞。《日光流年》从司马蓝的死追溯到他的出生,从他和蓝四十死后的合葬追溯到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小说以一种特殊的民间视角揭开了裹在民间上面的由贫穷、愚昧、落后构成的现象外壳,进而把笔触引向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抗争命运的创造力上面,这种民间视角和生存主义美学观是阎连科对现代乡土小说中启蒙传统的拒绝,并“希望通过这种整体的拒绝,纯粹地展现他的‘世界’。”〔10〕作家叩探着生命循环、生死悖论及其与婚姻仪式的关联,探索了在愚昧外表底下所蕴藏的最生动最痛苦的灵魂,由此为探索中国人的现代生存境遇的深层奥秘提供了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奇异而又深刻的空间。
先锋派作家以冥婚描写作为叙事策略,在潜隐的本我人性与外在的社会角色的尴尬冲突中嘲讽解构了传统婚姻伦理,作家将叙述中心放在“生”上,冥婚描写成为解说和破译生存本相的中介和必经之路。作家的冥婚描写赋予了强烈思索现实人类存在本相的能指色彩。作品中洋溢着冥婚叙事的想象与体验激情,冥婚叙事与宏大的政治历史意义无缘,冥婚成为一次具有本体意义的诗意呈现,这可以余华为代表。余华对冥婚题材的运用代表了先锋小说作家将现实放在存在领域表达的价值取向,小说《世事如烟》首先以平淡的语气叙述了接生婆在幽暗的夜晚被请去给“死鬼”接生的过程,尔后,意外死去的年轻司机深夜来到生前邻居2的梦里,表达要娶一个媳妇的愿望。2为了摆脱司机“鬼魂”的纠缠,花钱买了6的女儿投水自杀的尸体,请来四位纸匠做了家具,将司机和6的女孩的骨灰盒放在一起,他们的婚礼就在街上举行了。2同时当场回答人们好奇的询问,向人们宣告婚姻的合法性与有效性。在平淡、冷静、克制的叙述中,作者表达了凡人对“鬼”的惧怕与难逃的厄运,在超理性主义的本原层次上唤起对苦难与死亡的一种敬畏和人的生存的恐惧,作品中人物的虚设以及冥婚题材作为叙述策略的使用,对传统经验和现实秩序进行了彻底的颠覆与解构。余华的《世事如烟》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失去秩序的世情画面,非理性或非道德的赤裸裸的人性之河肆意流淌,将人类的存在抛向一个虚无荒诞的空间,而人性的欲望被放大成一张包罗万象的苦难之网。作者用肆无忌惮的笔触借冥婚给读者展示了一个血淋淋的苦难的人间,这个怪诞诡谲的非理性世界充满了丑陋、暴力、阴谋和死亡,一切苦难都是预知的,仿佛有一只神秘的手在背后操纵着人的命运,余华残忍地让一个又一个的人死于无法反抗的“宿命”,暗示着人类存在的荒诞和悲惨。
三、民间记忆的复活与浪漫诗意的叙事
冥婚题材也运用在网络奇幻小说、恐怖小说、悬疑小说、灵异小说中,据不完全统计,检索起点中文网冥婚题材小说有近90篇,榕树下华语文学网站有13篇。代表作品有飙柯《阴亲》、清溟秋《阴亲媒》、水心沙《宝珠鬼话之阴亲》、木燃在飞《阴婚》、连翘《阴婚情缘》、蓝月幽泪《鬼婚》,卫某人《僵尸镇之冥婚》、竹君言情小说《冥婚新娘》、蓝眼球的《冥婚》、榴莲花开《冥婚奇事录》、于佳《十二婚系列之冥婚:娶鬼为妻》、春天花会红的《火狐狸》、阿尼玛《悬棺志异》系列之《冥婚》、冷月潇潇的《冥婚案》、霉肉饼《冥婚》等。草根平台的网络文学对冥婚题材的青睐有诸多原因。首先是网络媒体的推动,网络文学网站“榕树下”独具慧眼单辟出一块“聊斋夜话”,大型网上社区“天涯”开辟“莲蓬鬼话”发布恐怖小说以示对此文学样式的看好;从丛书出版方面看,2000年中国电影出版社隆重推出国内首套恐怖小说《773恐怖系列丛书》,尔后推出的“红瞳恐怖系列”、“飞熊恐怖系列”,作家出版社推出《黑狐恐怖体验文学系列丛书》也在恐怖小说出版方面有相当表现;一些电台热衷在午夜开设“焚尸新法”等恐怖内容节目对冥婚题材的复燃也有推波助澜作用。网络奇幻小说、恐怖小说、悬疑小说的冥婚题材以促成读者恐怖感为创作旨归,以戏拟的笔调追求恐怖意象、阴森气氛,热衷暴力场景营造,故弄玄虚,极力营造恐怖情节和残酷氛围以哗众取宠,体现出创作的功利化倾向。如卫某人《僵尸镇》之《冥婚》中我和友人来到古镇旅游,很好奇的跟着结婚的轿子唢呐走,直到看到抬着的是快腐烂的死尸才知道是冥婚,小说仅满足于感观刺激、欲望满足、快感享受;林静宜悬疑小说《蝶葬》运用冥婚素材通过扑朔迷离的人物关系、超越自然的时空背景制造惊悚悬疑的气氛,叙述一段跨越阴阳的爱情故事,这类创作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是作品远离生活,很多恐怖悬疑作品热衷把故事发生的场景放在荒山野村、古庙老宅,缺乏真实的生活体验;其次是套路化和程式化的写作,冥婚故事情节冗繁,巧合成分嫌多;再次是缺乏故事的逻辑铺陈,逻辑落点单一。其逻辑落点,不外乎是幻觉、精神病患者、梦、鬼神、异度空间等,这不仅是作家艺术想象力的贫乏,更是文化责任的缺失。
我国古代冥婚题材作品不乏对婚姻、爱情的描写,如南北朝时期民歌《华山畿》中“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的对爱情的单纯、热烈、天真而痴情的追求;《孔雀东南飞》中的“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对婚姻爱情自主的渴求,“三言二拍”中的冥婚故事体现了当时女子大胆热烈的性爱追求,《聊斋志异》中也不乏女鬼与才子们的风流浪漫传奇。颇有意味的是,在二十世纪冥婚题材小说与政治、伦理联姻,爱情描写被置换成启蒙与批判的主题,中国新时期作家笔下很难见到这种浪漫的冥婚描写,这种民间记忆与浪漫书写在网络文学中得到了一定的复活,这是网络文学颇值得肯定的地方,网络冥婚题材与言情、奇幻结为一体,网络写手通过大量民间资源的重组和运用,体现了回归民间、寻找过去、参与消费文化的倾向。如竹君言情小说《冥婚新娘》、杨新成《冥婚新娘》、栖阳逐剑的《我的冥婚新娘》等,均有浪漫诗意的情爱叙事,杨新成《冥婚新娘》是网络小说浪漫温情书写的佳构,〔11〕小说以绵密的笔触描写了鲁西北张家村村民在四合院张罗帮厨,邻里谈笑风生看不出是丧是喜,正如林语堂谈到中国的葬礼婚礼时说:“我至今分辨不出葬礼与婚礼仪仗之不同,直到我看到一口棺材或一顶花轿。”〔12〕(P53)当事件进展时,我们才知村支书的公子在上大学途中车祸身亡在举行葬礼,支书为儿子烧了很多纸钱,这些钱“可以买到临海的别墅,也可以买到懂事的沙皮狗……可就是买不到温暖的女人过这个冬天”,支书为了了却心病,相好了村西病入膏肓的杜鹃,在杜鹃还未死时就送上了三牲彩礼准备聘了和少年举行冥婚,一场剧目要同时上演,第二天上午十点客人来到支书院子里,可这场冥婚典礼还缺少主角,所有人都在等杜鹃咽下最后一口气,后生甚至把棺材都抬到了杜鹃家里,在小说中一群看客都不关心杜鹃的生死,只是麻木的张罗丧事,村民在谈笑风生中“看”和“鉴赏”着鲜活生命的痛苦与死亡,在这个看的过程中完成自我内心的宣泄、安慰、遗忘,在漫不经心中隐现出封建愚昧对生命的漠视,冥婚最终因女主角的缺席而告终。在晚于鲁迅一个世纪以后的网络写手仍将笔触伸向看客,作品虽没有鲁迅厚重的立人之思与启蒙目的,但在不动声色中揭示了传统闭塞的乡村文化和传统陋俗文化遗留所导致的乡民畸形扭曲的人性,在鲁迅冷竣的笔下,看客逼视孔乙己、祥林嫂等走向了绝境,革命者成了被吞噬者,看客自身也成了被看的对象,但《冥婚新娘》中的还不乏温情,在大家煞有介事张罗这场冥婚的时候,傻子张一直守着杜鹃,给她做饺子吃,丢掉冥配的彩礼,赶走不怀好意的看客,他成了麻木的病态看客灵魂的拯救者与杜鹃肉体的拯救者。
从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冥婚叙事中可以看出,中国传统婚姻陋俗具有的“无自主性”、“买卖性”、“抑女性”、“承嗣性”、“繁缛性”等特征〔13〕(P44)在冥婚小说中都有所体现。林耀华认为在宗族父权家庭制度下,婚姻的目的有两个方面,“一求子嗣,永继先人血食;一合两姓之好,彼此庆相贺凶相吊。”〔14〕(P126)而作为变式婚俗的冥婚,其产生首先是灵魂不灭、鬼魂信仰观念影响下人们出于亲情伦理角度关心和忧虑已死子女的生活,心痛他们在“泉宫独寝”,没有享受到“男女风月”之温情,因而为未婚夭子殇女冥配,这是一种强烈的情感宣泄的需要;其次是中国传统祖坟制度与祭祀制度也强化了这一风俗,按古代儒家礼法,男性未婚先死者因“无后”香火无法传承,不能入祖坟享受后代祭祀香火之列,女性也只能成为孤魂野鬼,其深层原因还是根源于宗法社会生殖崇拜的结果。中国作家的冥婚叙事为文学的民俗学、文化人类学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对中国现当代作家冥婚习俗描写与审美流变的考察,有利于洞悉民族心理、移风易俗、树立健康文明的婚俗观念。历代冥婚作品中婚礼与丧礼的融合打通了人类从尘俗世界通向神界的桥梁,展现了多民族天才般的想象力与面对现实挑战所激发的巨大精神张力,带有表演性质的冥婚,在陈述个体心灵体验、沟通生与死、人与神方面,深入表现了追求生命永恒与种族延续的民族心理,拓展了文学表现的思维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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