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春风
2012-12-06烬色
烬色
枸杞头差不多是我最爱的一种野菜。小时候,专往荒地里野跑,春天里各种植物发得蓬蓬勃勃的。比如枸杞枝子,粗服乱头的一大蓬,上有尖刺,但掐下来的嫩尖尖,简直是女孩子的嘴唇。打蛋花汤最好喝,再加一点细细的肉丝,枸杞头微苦,汤清且明亮,喝起来唇舌生津——我娘说,可明目。
可能是真的,书一读18年,我没有近视。
同样发在春天里的还有南瓜秧——其实就是南瓜藤上新长出来的嫩苗。简直像某种小动物,有半透明的、耳朵一样竖着的嫩叶,纤细卷曲的触须,通体还覆一层细小的绒毛——吃起来像有小手在挠你的舌头。清炒或者打汤都相宜,吃口脆嫩清甜,直把舌尖染绿。
对了,连南瓜花儿我们也吃。但吃了南瓜花怎么结南瓜呢——作为一个没有求知精神的小朋友,当时我竟从来没有问过,大约是分雄花雌花吧?我喜欢吃它,主要是好看。早上去上学,看见路边卖菜的婆婆脚边一小篮带着露水的南瓜花,晚上饭桌上便必然有一道南瓜花汤。金灿灿的花,浮在淡绿汤水里,热腾腾的起一层雾,像画。花瓣极嫩薄,化在舌尖上,花蒂微甜,有浓浓花粉的味道——小时候我并不爱吃,要吐出来的。
南瓜花还有一种吃法。把肉和着香菇、木耳,或是莲藕、油豆腐皮……剁得极细极绵密,做馅,填入南瓜花再裹紧,隔水蒸熟——花香肉香,喷喷香,这叫酿南瓜花,跟酿苦瓜、酿豆腐是一个意思。这各种酿的做法,大约是岭南特色吧?反正我在其他地方竟一次也未曾见过。
还有种野菜叫白花菜,似乎也是岭南独有,贱得很,几场新雨过后,路旁屋后的疯长,在乡下是当猪草的。我妈倒是喜欢吃,有时下班撞见,就上去掐一把。其味清苦更甚枸杞头,拿来打汤,须得用蛋花肉丝来压阵,拿来清炒,则要大油猛火——最好还是猪油。即使这样隆重地去衬托,吃来仍然清瘦甘苦,是寒门书生式的风骨。所以,小时候并不爱吃,饭桌上若有这个,是要闹脾气的。现在,再回想那种苦,只觉清冽独特,回味绵长。春风一起,白花菜便在记忆中疯长。
于是过年回家闹着要吃,我妈也犯愁,哪里还有野地野菜可寻?倒是有一年回乡逢着初夏,朋友在饭店里点着一道上汤白花菜,吃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野菜的香法往往很猛烈,横冲直撞,全无章法,气质清苦而有回味,是蔬菜里的野狐禅。但似乎也得看地方。比如江南爱吃的荠菜和马兰头,在我吃来全都是小清新。而越是蛮夷之地,野菜香得越邪,也越被当地人视作恩物,那香中藏有未被驯化的密码,只肯与乡人对话,外人去吃往往就是吃苦头。好比云南吃薄荷,贵州吃折耳根,都是外乡人闻之却步的猛主。我们那儿,则爱紫苏。也是野得狂,香得冲,人人爱吃,但从未听说过有人种,要吃就去野地里掐——那时到底哪儿来那么多野地啊,小时候的世界可真是又大又荒!
紫苏是做水产时必备的作料,蒸鱼、煮田螺,都放一点,它那种凛冽的气味最是化腥解腻。还有就是凉拌,与姜、蒜、酸辣椒同拌,然后用杵臼捣烂。紫苏汁水四溢,香味掺着蒜味辣味,冲得人直拍脑门子。又酸又辣又浓烈,用来佐白粥最过瘾,是姣娘遇到脂粉客!
可惜去乡多年,总应不着时令回去,以上这些,通通再也没有吃到过。汪曾祺感慨小时候吃到的东西总觉得最好吃,而我毁于各种添加剂的味蕾同样只在回忆的时候活转回来。
(曹绍明摘自《北京青年报》2012年3月28日,图/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