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乡村七章

2012-11-24张中信

散文诗世界 2012年1期
关键词:蛮牛猎头板桥

张中信

赤脚板医生

光着脚板的医生。一边劳动一边治病救人的乡村医生。

一个既为家禽家畜看病,又为男女老少诊脉,还为婆娘女子刮宫引产的赤脚板医生。

没有诊所,没有店名,也没有执照。一张祖传的药方便是他走乡串户的通行证。

药箱放在田埂上,刀剪揣在衣兜里。没有白大褂的日子,他捋捋满手的泥巴,开始为嚎啕大哭的孩子下药打针。

因为不懂皮下注射,他差点一针把“十二品正官”的父亲送上黄泉路。由于缺少经验,他几次把兽药当作汤药灌进瘸叔的肠胃里。乡亲们依然相信他的手艺,每逢头痛脑热,还是漫山遍野地呼喊他的踪迹。

也许是冥冥中的宿命,也许是乡人的命硬,他赤脚走在治病救人的路上,却从未伤害过无辜的生命。

67岁那年,他却做了一件亏心事。他奉乡政府刘二狗乡长的命令,给奶包娃儿的超生妻子引产,一针扎下去却生下来个痴呆的胖小子。

从此,他洗手不干,废了自己的手艺。

不久,便一病不起,他拒绝吃药打针。直到临死时,他还在为自己贸然扎下的那一针悔恨不已。

蛮牛之死

虎背熊腰。壮实的身子。板板桥的蛮牛,蛮得像牛一样的棒小伙子。

蛮牛干活很卖蛮力,蛮牛做事肯出蛮劲。板板桥的女人们都私下夸他:“跟蛮牛这样的男人干活,有劲。”

蛮牛有些飘飘然。但在飘然卖尽蛮力的日子里,却未能为自己娶回一房女人。女人们对他的夸饰,只不过都是肥皂泡样的一个个泡影……

于是,蛮牛开始烦躁不安,开始垂头丧气,可越是蛮干越没有收获。已经30出头了,蛮牛还是空有一身力气的蛮牛。

除了身体更加粗壮,蛮牛还是孤身一人。

蛮牛意识到自己仅有蛮力、没有钞票便无法娶到女人。

蛮牛早出晚归,把一身的蛮劲全都押在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上。然而,几年下来,蛮牛手中收拢的却只是一大把白纸上写满黑字的白条子。

蛮牛实在忍无可忍。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他愤怒地把不给兑现白条子的粮站站长左耳撕成豁子。

蛮牛被派出所抓走了。几根铁栅栏把他强壮的身体与外面的世界隔离。

进去了的蛮牛,就像被关进了笼子的狮子。当他感到自己无力突破这座樊笼时,便选择了触栏而死。

蛮牛的骨灰匣子送回板板桥时,他的遗物只有一把皱巴巴的白纸黑字的白条子。

老猎头的遗憾

猎枪。猎狗。猎人。

三位一体的世界,沧桑叠加他的硝烟人生。

太阳的光晕曾经切割他花白的胡须。月空的清晖至今还种植他消瘦的记忆。

百发百中。一夜间让野人山的动物作鸟兽散。他把枪尖上的狼皮豪放地挂在自己的裤腰上。曾几何时,老猎头的枪声就是兽鸟们的死刑判决书。在这座方圆百里的野人山里,他脸上变幻的阴晴圆缺,写满兽类们走投无路的悲戚。

砰!砰!清脆的枪声,敲碎山涧的寂静,也撬动着老猎头忽闪忽闪的心。

当老猎头年近花甲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的枪法有些不准了。很多时候,他射出的子弹,居然找不到命中的目标?

枪声响过。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像抛物线一样扔在了大山深处。

大山幽邃,宁静。山歌野调的咿呀,早已蜕变成白云苍狗谣的无奈。

他渴盼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看见后辈猎人们为他而立的排行榜。却因为失准的枪声,无法遏制兽鸟的呻吟而成为遗憾。于是,他烦躁地把自己残缺的牙齿一颗又一颗地掰掉。

老猎头从此忧郁万分,他白天无聊地掰着自己的牙齿,夜晚呆呆地枯坐在小木屋。

他已经不知道,哪一颗牙齿是他为自己种下的墓志铭?

瘸叔的庆幸

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两条平仄相间的腿让他的名声也变得一瘸一拐。

一生一世没有走出过板板桥巴掌大的天地。一生一世没有尝试过女人身体的滋味。

一瘸一拐中,他把一生的日子打发得干干净净。

那年,山外来了个带拖油瓶逃难的女人,父亲好心地给他领回家,是想叫他和那个女人好好过日子。

瘸叔瘸着腿跳进跳出为一家生计奔忙,奇迹般养活了逃难的娘儿母子。可是,整整两年过去了,瘸叔却未能把自己的身子跳进那个女人的身子。

那月,山下的黑寡妇要用赤裸的身子,换他手中的一篮玉米棒子,他慷慨地将自己赖以活命的玉米棒子全部给了她,却只是偷偷地把嘴角的涎水直流淌成汩汩的山溪。

黑寡妇一家老小因此而获救。她的后半生总在不停地念叨他的恩情。临死时吩咐儿孙要在瘸叔死时为他披麻戴孝。

可等到瘸叔一瘸一拐走向那 黄土时,黑寡妇的儿孙们早已忘却了当初的诺言。因而,他走得有些冷清。

瘸叔却从不后悔,直到死,他都还在暗自庆幸:“我这一生没有造过孽,也从未昧着良心占过女人的便宜。”

花婶的心事

花枝一样的女人。花枝乱颤的婶子。

儿孙满堂。香火不绝。她的世界却并不圆满。

她总把日子当作丝线一样慢慢地纺,却从未纺出过属于自己的快乐。

她还把儿孙当作丝瓜一样慢慢地养,却至死也无法弥补自己生活的残缺。

儿女们填写履历时,没有父亲。孙辈们走出大山时,念叨中缺少祖父。他们把满怀的狐疑一次又一次地甩给她,却怎么也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出蛛丝蚂迹。

偶尔,儿孙们也看见过她偷偷捏着一支金灿灿的簪子发愣,转眼间却又恢复了平静。她还是她,一个孤零零养儿育女的乡村女人。

作为祖母、母亲,她因为儿孙满堂而兴奋。作为女人、妻子,她为自己的人生感到空虚。

“只要心中有念想,一生就算没有白活。”她一边念叨这句话,一边为自己安排后事。

也许,花婶才是板板桥最有心机的女人。因为心中的念想陪伴着她一直经冬历春,整整走过85个甲子。

老贫协的悲哀

老贫协是板板桥最小的贫协委员,他当委员时才17岁;

他还是板板桥最年老的委员,77岁时他还自以为是贫协委员。

老贫协年轻的时候,很少干正事儿,为此,他常常受到我的“十二品正官”的父亲的训斥。老贫协一直找不到报复的机会,直到“造反派”们来了,他才似乎找到了组织。

老贫协第一个把父亲这个“当权派”打倒在地,却最终差点被“打回来”的父亲断送了性命。是母亲在危急关头保护了他,让他有机会活到77岁还不歇气。

父亲走了,老贫协很孤独。他的人生少了很多生气。他只好在野茶灞坚守着自己的场院。为外出打工的儿子,为在家留守的儿媳充当保护神。

村主任可以打很多女人的主意,却从来不敢跨进老贫协儿媳妇的房门。村子里的女人们都想得到老贫协的庇护。可年逾古稀的老人怎能和身强力壮的村主任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老贫协很悲哀。他常常回忆过去那些日子。虽然生活过得很清苦,可村子里有很多相依为伴的父老亲人。

哪像现在过的这种日子,全村的女人都像防贼一样防着村主任。

刘计生和他的名字

板板桥人都叫他刘计生。刘计生一生都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宣传计划生育。

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生男生女都一样,只生一个好。”这句话已成了他一生的梦魇,如果有一天他没有对人念叨这句话,他晚上无论如何都要在月光下对着苍茫大声朗诵一遍。这样,他才会觉得没有辜负自己的那份“皇粮”。

口号念得再多,也并不管用。在板板桥人心目中只有一个宗旨:“不生儿子就不行,有儿有女才最好。”

于是,刘计生变得很忙碌。既要服从乡镇府的指派催粮催款,还要狠抓自己的主业刮宫引产。

眨眼间,刘计生把自己催得满头白发,板板桥的计划生育却依然还弹着20年前的老调。

很多时候,刘计生欲哭无泪。他看着那些名叫“一千六”、“三千二”,“六千四”或者叫做“超生”“超女”“生男”等稀奇古怪名字的超生子女长大了,又纷纷加入超生的队伍了,他还在不厌其烦地宣传那套他们早已不耐烦的“计划生育经”。

去年,刘计生光荣退休。他觉得自己的满头白发似乎就要开始变青。

他开始变得有些兴奋。因为,他从此不再叫“刘计生”了。他终于可以还原自己原生态的名字:刘远征。

猜你喜欢

蛮牛猎头板桥
陆海之纵
板桥情(外一首)
“松竹”图里话板桥
板桥河
真实的猎头职场是什么样的
换工作
好汉型“大力士”
猎头
猎头
猎头缘何“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