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这张脸
2012-11-24老村
老 村
白石老人在晚年的自传里回忆,早年他做木匠徒弟的时候,一开始他的感觉很好,因为木匠这种职业,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所以很是荣耀了一阵子。一天,师傅带着他,背着木匠家什走道儿,迎面碰到一路人,同样背着木匠家什,师傅立刻躲到路边,恭恭敬敬地看着人家过去。他很不服气。后来师傅告诉他,人家是细作木匠,是雕花的那一路儿。农村里嫁娶,给姑娘打嫁妆的活儿,都得请他们来。特别是那种有钱的大户人家,一干数月,甚至是一年,雕刻出整套的家伙什来。这件事让齐白石感觉很没面子,于是他也偷着做起雕刻。他画过《芥子园画谱》,所以一上手,就显现出超常的才能,在当地名声大噪,人皆称他齐木匠。
家父在陕西渭北家乡那一片小地方,也算是有名的木匠了。记得他给我讲起过,早年他学徒的那个时候,徒弟学满三年之后,要出师的日子,师傅会请当地绅士和能人来,看着徒弟独自做成一把太师椅,从一丈多高窑背上扔下来。如果太师椅完整无损,说明做徒弟的手艺过关了,出了师门不会给自己丢脸。家父自己是否就遇到过这样的场景,我没问过他,只知他一辈子都很在意做活的质量,从不在一隼一铆上偷工减料。后来的木匠,渐渐就不讲这些了。因为如今大都是沙发之类的现代家什儿,又是木器厂生产,三年五年就得更换新的了。大概这也与现代消费型社会有关。至于说木匠这份职业的荣耀,职业的脸面,在木匠徒弟那里,就不必提及了。
许多年前,我跟随京城的朋友、钢琴家梁和平,去了蒋宅口一家偏僻的川味小饭馆里用餐。老板是个重庆人,做着很地道的川味菜肴。与其他小店不同的是,他所用几样调料,几乎都是从四川老家运过来的,本真货,而且每天也就做那么几桌。客人想在他那里用餐,得提前预约。那时候,人们的品牌意识还不像现在这样,所以他的那巴掌大的小店,一时间就显得特别地另类。在京城里,一些特别讲究美食美味的文化人艺术家,老去他那里。
进得小店,迎面碰上老板本人。老板从不招呼客人,自始至终几乎是头也不抬地去看一份《重庆日报》。到客人酒足饭饱,结账出门的时候,方才抬起头,面无表情地与客人结账,完了,又去看他的报纸。演艺圈的许多名人,有的竟是天天上报纸上电视的大名人,但是在他,就像没看见一样。他一如既往,天天如此,低头看他的报纸,做他的生意。据说曾有人建议他扩大店面,或搞个连锁什么的,都被他一概拒绝。从他那貌似冷漠的脸面背后,似乎能感到他内心的那份得意,那份职业的尊严。
无独有偶。去年和几个朋友去贵州旅游,在一个小镇里,竟也遇上同样有趣的一家小店。店里夫妻二人,做馄饨买卖。每天一大早,一袋面做完卖光,立即关张。带我们去的,是当地的镇委书记,在京城读过大学,也是我们昔日的朋友。但你会发现,书记车子停在门口,走进店里,人家照做自己的生意,并没有大惊小怪。即便是书记镇长,照样得和众人一起排队,和普通食客一样等座位。不是人家“牛”,不通常理,而是人家的味道好,质量过硬。回到车上,朋友给我们介绍这家门面,满脸都是得意的表情,并没有那种被人忽视的感觉。按理说,周边酒店多得是,大小早点满街都是,但惟这一家做得最火。一顿看似简单的早点,却让人吃得满心欢喜。
我想,这就是职业的尊严。一份很不起眼的职业,竟被他们——这些兢兢业业的普通人,做得有声有色。所以说,一个人不是登了报纸上了电视就荣耀了,有面子了。一个人无论干什么职业,做好做精,持之以恒,就会找到生活的意义。人得给自己明确的定位,欲望不能过高。翻译家毛喻原,是我这几年认识的一位很有趣的朋友。法拉奇的重要作品,几乎都是他翻译的,但他从不以翻译说事儿。他为杂志画极其精美的插图。那些插图初看上去,你会以为是西方人画的。因为画面上洋溢着的几乎是和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一样的那种理性和自由的精神。闲暇时,他又为文化圈里的朋友作木板雕像。如今已刻七八十块了,块块精美绝伦,水平可以和严格意义上的雕刻家叫板。他也不拿雕刻说事儿,职业对他,几乎不再是什么问题。
一个人活到了精神层面,为自己的人格活着,为社会的良知良心活着,无论干什么事儿,都会做得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