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视野中审视历史与现实——郑小驴论
2012-11-24李德南
■ 李德南
直到现在,1980年代出生的这一批作家依然年轻,有关“80后”文学的研究却已经有了好些年的“历史”。在刚刚起步时就能够在市场中获利,并且得到批评界的关注,可以说是这一代写作者的幸运。然而很不幸的是,在经过多年的积累以后,一些针对“80后”而得出的研究结论,开始逐渐成为许多人的“共识”;“80后”写作的特点,也被过早地固定下来。就如同是被植入了一个“认识装置”一样,当许多后来人因为各种原因而需要对这一群体发言时,他们会本能地征用一些很讨巧同时也很轻率的结论,却忘记了文学场本身是流动变化的,也忽略了“80后”是内部有诸多差异的“动中之在”。在一个分化的时代开始到来之际,与其继续沿用那些并非总是合身的整体判断,我们还不如多做一些个案研究,认真地看看他们在各自的写作实践中彰显的到底是何种叙事美学,借此来重新理解“80后”文学。
一、历史想象与文学谱系
要谈“80后”里的“个人写作”,我相信郑小驴是一个很好的个案。不同于“80后”里的一些“老前辈”对青春、校园、时尚题材的念兹在兹,他似乎对历史、家族、地域等问题更感兴趣。在2008——2010年间,他先后在《十月》、《江南》等杂志发表了《1921年的童谣》、《一九四五年的长河》、《梅子黄时雨》等作品。这些作品上承苏童、叶兆言等人的新历史主义小说,涉及国共内战、抗日、反右、文革等二十世纪的诸多重大历史事件。在写作这些小说时,郑小驴既做了一些实证研究,掌握了不少历史材料,又充分地调动了自己的湘西经验和出色的想象力,通过虚实结合的方式将中国的“大历史”与清花滩这个地方的“小历史”连接起来。历史与想象,借此融为一体,成为一种美学上的存在。
对于1986年出生的郑小驴来说,上述小说中所涉及的历史事件,更多是与他的祖辈、父辈有关,来自前辈作家的影响也较为明显;而在长篇小说《西洲曲》和短篇小说《少儿不宜》等作品中,他开始试图处理一些切身的历史经验,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从中,我们可以看到“80后”一代里那些乡村少年的成长经历,可以看到他们是如何受到社会风潮的影响,在变动中不断地塑造自我。
我在《为什么历史在“80后”写作中缺席》这篇文章中曾经讲过,许多“80后”的写作都是非历史化的。这是因为,从生活环境上来讲,绝大多数的“80后”,都是在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没有经受“反右”、“文革”、“上山下乡”这些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的冲击,历史记忆相对稀薄。1990年以来开始愈演愈烈的商业意识和消费主义氛围,也使得这一代的作者乐于活在当下,活在此时此地当中。从文学营养的角度来看,有相当一部分的“60后”、“70后”作家在经历文革与改革开放之后,采取了“去政治化”、“去历史化”和“非历史化”的写作策略。他们拒绝做时代的传声筒,拒绝做集体的代言人,并且把这种拒绝视为自己具有主体性的标记之一。他们的写作实践,直接影响到“80后”一代作家的美学取向——建国以来的数代作家中,“60后”和“70后”对“80后”的影响最大,也最为直接。从历史教育的角度来讲,“80后”写作的非历史化倾向,也是历史教育相对失败的结果。“80后”一代没有太多的历史记忆,却也从小就开始接受意识形态成分很重的历史教育。在固定的考试体制下,大多数的“80后”可以将它看作是一种知识体系来接受,背得滚瓜烂熟,在骨子里却往往对之采取一种怀疑、轻视的态度。他们似乎认为,只有避开历史,回到当下,自己的写作才是在场的。虽然这种“非历史化”的叙事立场不乏合理的因素,但是一个作家的历史感过于稀薄,甚至压根就没有,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情。对于普遍缺乏历史意识的“80后”而言,郑小驴的这种“历史化”的尝试,的确会令人觉得眼前一亮。
二、现实关怀与美学实践
在2010年前后,郑小驴的小说创作,有了另一些变化:除了对历史题材保持一贯的兴趣,他开始有意识地试图直接面对当下的现实发言,先后写下了《少儿不宜》、《秋天的杀戮》、《大罪》、《痒》等作品。
也许是受个人生活经历的影响,郑小驴的很多小说,都与乡村有关。石门、青花滩、南棉,都是他试图构建的文学世界的重要地标。石门、青花滩、南棉都是“小地方”,但是郑小驴在言说自己关于这些“小地方”的经验与想象时,也以中国的“大现实”作为依托。要理解二十世纪以来的中国,乡村/城市显然是重要的关键词之一。在革命时期,“农村包围城市”一度成为备受关注的策略或战略;而在后革命时期,情况恰恰颠倒了过来。持续的现代化进程,是以城市化进程作为核心的。到了今天,大多数的乡村都必须依附于城市,才有可能继续存在。《少儿不宜》所直面的,正是这样一种真实。
郑小驴的很多小说,都喜欢用儿童视角,《少儿不宜》则通过高中生游离的双眼来观察乡土世界的现状。游离自小在乡村长大。随着城市和乡村互动的增加,乡村世界的一些固有法则,开始慢慢失效;游离还有他的堂哥、堂伯等底层百姓,开始遭遇一种可以称之为“脱域”的困境。那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世界,在游离眼中已不再是存在的家,而更像是一个充满喧哗与骚动的旅游胜地,个人欲望、商业利益、政治权力在此聚合。“游离”不仅仅是一个人物的名字,更是对一种存在状态的隐喻。
即使是《没伞的孩子跑得快》、《少儿不宜》这样颇有现实关怀意味的小说,里面也存在着一种历史意识。郑小驴有意加入了一些中国文学的经典意象和人物形象,在文学史和外在的大历史中完成自己的文学创造。套用文学意象的互文式写法,在《少儿不宜》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尝试。小说里写到一个从贵州安顺那边过来的哑女阿倾,因为家里穷困和为供弟弟上学而在一个温泉度假村里当小姐。在游离看来,这哑女有着白毛女般的命运,那温泉度假村就像万恶的旧社会,新时代的阔人则如“可恶的黄世仁开着宝马大摇大摆地将哑巴姑娘俘虏了。”①同样是受苦的人,白毛女尚有控诉的能力,阿倾却有苦也说不出来。小说还借助游离的视角,将那个布谷鸟的传说引入文本。在游离的那些乡亲看来,布谷鸟是从前一个名叫布谷的长工的冤魂变的。布谷既不识字,也不会记账。他给一个地主家干活,每干一天,就捏一个小泥丸放在坛子里当作天数。年末结账的时候,狡诈的地主偷偷地往坛子里倒了水,让那些小泥丸成了一团。地主说,你只干了一天。老实巴交百口莫辩的长工回到家,活活气死了。他的冤魂于是变成了布谷鸟,每到春天的时候,就凄厉地开始叫唤,诅咒那些剥削压榨人的老地主。这一传说,还有喜儿和阿倾的对照,都多少让人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在小说的结尾,阿倾在一场意外中死去,游离则如那只神秘的布谷鸟,“将飞向陌生的南方城市,开始春耕般的生活。”至此我们才真正明白,小说里引入白毛女的形象和布谷鸟的传说,显然不是为了替小说增加一点地方特色,而是在“新社会”和“旧社会”的对比中历史地再现阶级问题。这既增加了小说的厚度和深度,也凸显了社会在经过革命与改良后的现实困境,发人深省。
李云雷在《新的体验,新的美学——评<山花>的“70后 VS 80后”》这篇文章中曾经谈到,“‘现在’的中国并不是自然而然发展而来的,而是经历了近两个世纪的奋斗、牺牲以及种种历史的曲折所达到的,而‘将来’的中国也只有在充分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基础上才能够进一步发展,我们的作家如果只囿于个人的经验,缺乏历史感与时代感,很容易陷入‘个人’的自恋与自得,而只有历史地理解‘现实’,将对现在的理解与对历史的理解结合起来,并发现不同于以往历史的新的经验与新的美感,才有可能拥有一个开阔的视野,并在艺术上做出新的探索。”②的确,如何在一个开阔的视野中理解我们的历史与现实,是很多中国作家都应该思考的问题。开阔的视野,或者说大视野,除了时间的维度,也包括空间的维度。郑小驴的尝试是自觉的。他的写作,既注重时间的纵深,也注意到空间的广袤。就后者而言,《飞利浦牌剃须刀》是一个较好的例证。
《飞利浦牌剃须刀》这篇小说,写一个中国贫困家庭内部的生活,同时交错地写美伊战争,构思上很容易让人想起王十月的《国家订单》。王十月的这篇小说主要写全球化时代发生在中国一群小人物身上的蝴蝶效应,写人与人的命运之间的关系;《飞利浦牌剃须刀》则写全球化时代对人之存在方式的改变。小说里的小加,一方面为个人的成长而烦恼,另一方面则通过电视等现代媒介来关注美伊战争。两者看起来没有什么关联,但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恰恰呈现了全球化时代的一些微妙之处。这种尝试,也让人耳目一新。如何将时间与空间的维度结合起来,从而让小说世界变得更加立体,可能是郑小驴接下来应该做的尝试。
三、个人的困境与时代困局
郑小驴在《80后,路在何方》里曾经谈到:“中国最新的30年里,‘80后’作为参与者与见证者,目睹着一系列的变故……在时代的缝隙中,文学作为一种理想,成了纯粹乌托邦式的抒情,对这代人来说,已经失去了像前几代人那样靠文学改变命运的可能性。如果‘80后’里还有纯文学和理想主义精神,这一定是出于最纯粹的喜爱,也仅仅是喜爱。未来‘80后’这代人里的新文学,很大部分必将在对过去这二三十年的反思中产生。”③应该说,这段话带有自我总结的成分,读者可以以此为路径,进入他的小说世界。试图历史地理解历史,历史地理解现实,是他的小说的最大特色。
残雪在读完郑小驴的一些小说后曾认为,它可以与鲁迅的一些作品媲美。的确,不管是对历史还是对现实,郑小驴都和这位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祖师一样,主要持一种审视、批判的态度。他看重小说介入的功能,也始终坚持认为,审美对于小说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一维。这使得他的小说不至于沦为一种话语工具,而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对于一个才二十六岁的年轻作者来说,郑小驴的这种写作实践是难能可贵的。他的作品,感觉通透,构思精巧,在思想层面和艺术层面都颇为出色。
从总体而言,郑小驴的写作,也还存在着一些问题或困境。例如在处理众多的历史问题时,他主要是站在民间的立场上,站在“被欺凌与被损害的”那一方。从中国的历史与现实而言,这种伦理承担的勇气是值得称道的。问题是,小说毕竟有自身的伦理,那就是对事物复杂性的守护;立场过于清晰,过于决绝,很可能会忽略事件本身的复杂性,也会损伤思考的力度和深度。对于摆在面前的错综复杂的事物,如果能同时听听来自不同方面的声音,或许我们会有不一样的结论。这似乎也是“80后”一代许多写作者的时代困局。
注 释
①郑小驴:《少儿不宜》,《芙蓉》2011年第4期。
②李云雷:《新的体验,新的美学——评<山花>的“70后 VS 80后”》,《山花》2011年第 1期。
③郑小驴:《80后,路在何方》,《文学报》2011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