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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南地域的描摹与民族精神状态的省思——肖仁福小说创作论

2012-11-24龙其林

文艺论坛 2012年3期
关键词:官场小说语言

■ 龙其林

湖南苗族作家肖仁福,近些年来创作出了一系列受到读者欢迎的作品,日益引起文坛的关注。肖仁福的创作肇始于20世纪80年代,迄今已出版小说集《箫声曼》、长篇小说《待遇》、《汉人》、《仕途》(三卷本),以及随笔集《领导也是人》等各类作品十余部。肖仁福的文学创作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他以民间立场为基点,在幽微而精到的文学叙事中再现湘西南地区人们的生活状态和精神境遇,这奠定了他在文坛上独特的地位。肖仁福的短篇小说集《箫声曼》以展现湘西南地域的文化风俗、民间旨趣为内核,充满了浓郁的民族气息,一出版即受到了评论界和读者的热烈欢迎,并于1997年荣获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与此同时,评论界对于肖仁福的创作也愈来愈重视,《当代文坛》、《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理论与创作》、《中华读书报》、《新民晚报》、《南方都市报》、《南方文坛》等众多报刊、杂志都对肖仁福的创作进行过研究、报道。这在当代文学批评界产生了较大影响。

在肖仁福的文学世界里,乡土社会不再是精英知识分子笔下被启蒙的所在,而是有着自己独立的个性色彩。于是,沉默的底层群体变成了肖仁福小说的精神主体,他不遗余力地叙说着自己对湘西南人们生活、历史的感悟和发现。启蒙作家俯瞰之下的可怜可鄙与主流作家试图从底层发掘的和谐美满,在肖仁福的作品中悄然消退了。肖仁福的民间世界并非完全美好,这里既有健康、淳朴和自然的人性,也有着时代裹挟进来的纷争、浮躁、仇恨、复仇与死亡。他看待世界和表达自己的方式不是套用主流意识观念,而是凭借生命体验和艺术直觉,穿透意识形态的遮蔽,寻找到自己的艺术领地。在湘西南乡土社会这个具有丰厚精神力量的文化宝库,肖仁福获得了文学创作的巨大力量。

在《夫妻镇》、《老材》、《鲤鱼刀》、《惑》、《官运》、《仕途》等作品中,肖仁福不是将自己的文学世界建立在地域文化的物质外壳之上,而是深入到了湘西南历史和现实的深处,将民间文化底蕴中的张狂、豪放、不羁、想象力尽情地发挥出来。湘西南地区独特的社会风俗、艺术文化和民间心理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使生活于斯的人们保留了大量的传统文化习俗,那些在民间流传的传说、故事中或隐或现地保留了当地人们的传统思维习惯,这也使肖仁福的文学创作耳濡目染了独特的审美方式和地域色彩。他既有着以民间再现时代风云的宏伟追求,又有再现地区人们生存本相的文化自觉。在精神气质上,肖仁福有着沈从文式的文学直觉与细腻,他笔下的乡民善良而忧郁、苦难而乐观。例如在小说《四爷》中,肖仁福将民间的感悟思维进行聚焦,从日常生活中为我们寻觅到了一份诗意和乐观。四爷在为曾孙做摇床时升腾起一股强烈的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超越了时间的限制趋向无穷无尽的永恒。正如四爷所说:“人老了死掉,也许不仅仅是一种结束,同时也是一种开始。用村人的话说,便是上路了。以无形的生命形式代替有形的生命形式,走进另一个无法把握的、陌生的世界,不是同样需要保护么?”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肖仁福创作了一系列以湘西南地方官场为内容的小说。他在这些作品中对当下生活进行原生态的描写,不避难,不就虚,而是写出了生活中不动声色的触目惊心。肖仁福的作品聚焦日常生活中的人情世故,既有官场工作的具体描写——由于长期在财政部门工作和对官场的熟悉,他的作品总是表现财政部门官员的工作处境与生存状态,又有对官场生活的精细刻画,并将工作与生活、人情与权力多重因素结合起来考察,使读者得以更全面地窥见官场生活的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肖仁福的小说在具体的官场工作与日常生态中,写出官员们的精神压力和个人欲望,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迫压着作家,让他将官场中的个体的沉重与迷惘揭示出来,发人深思。

肖仁福的湘西南叙事作品展现了一种对乡土本质的敏感,他在外表静谧的地域文化中捕捉到了一种绵延千年的淳朴人性和思维方式,并以静写动的灵通之美使湘西南的内在气质借助景物还原了。他的深刻在于他不仅描写了地域文化,而且在地域文化的淳朴之中准确地描写了人们生存的艰难与挣扎、生活的重压与人性的纯直。潜藏于这块土地的民间文化,经作家激活后跃出苦难生活的表层,将千百年来沉淀的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一一展现。

肖仁福的作品以湘西南作为主要的反映对象,形成了对于其地域、历史的独特认识。这种认识不是正统的、客观必然的历史,而是深入到湘西南世界特有的时空观念、思维习惯中去的民族精神史、文化史。肖仁福小说中的历史没有了必然历史的宏观性,而代之以日常生活叙事的细碎,呈现在小说中的是一个个鲜明的个体,他们的喜怒哀乐在具体的生活细节中铺陈开来。即便是“共名”时代的历史,在肖仁福的笔下也隐去了一统、趋同的特性,留在读者心目中的仅仅是感性的、个人的历史。然而,也正是这种个体的、非一统的历史,汇合成了整个湘西南各个发展阶段的宏大历史。

肖仁福小说中的地域历史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取消了常规意义上的时空界限,从而使小说具备了永恒的意义指向。他在小说中通过对艺术世界里的时间、空间结构的全新把握,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经验和审美趣味的范畴,将文本中的人物、情节、结构、语言诗化,从而超越了客观现实时间、空间的限制,使文本可以指向无限延伸的艺术世界。在肖仁福的小说中,我们很难发现有关于确切时间的记叙,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隐约领会到这个故事发生在某个阶段、某个时期,甚至连可以提供信息的线索都难于找寻,整个故事彻底地脱离现实的限制,直接指向无限扩张的存在领域。《黄月亮》中的主人公没有名字,只是被称为“男人”和“女人”,这意味着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普遍与恒久。小说写了他们之间的率真、野性、自然健康的情爱与性爱,故事构思并不复杂,却蕴含了无数时代、民族乃至人类不同阶段对自然健康人性的渴望。《字与画》讲述的是一个高山流水式的友情故事,书法家与画家相互敬重惺惺相惜。这是一种亘古不变的友情场景,已经也必将继续绵延下去。这种对故事现实背景的有意忽略,使小说产生了巨大的包容性,具有逼视永恒人性的价值。《霞尾鸟》则是以老妇人银花婆的心理时间体验为线索,描写她在老年之际的人生感受与岁月追忆,现实物理的时间观念逐渐地被消弭。小说以喃喃自语的心境追忆主人公的逝水年华,虚化了客观性的存在,进而捕捉到人的生存状态、暮年之际人生的朦胧感受,引发人们对生命、青春的无限思索。

以诗歌创作开始自己文学道路的肖仁福,用诗意的语言将湘西南的自然环境、民间习俗与特殊的文化氛围进行了融和。湘西南与众不同的地理风景、民间习俗、文化信仰,对肖仁福小说的语言产生了微妙的影响。邵阳地区有着独特的民族文化的遗存和文化的积淀,历史悠久而名人辈出。在一些比较偏远的地区,则仍然保留了较浓的泛神论色彩,原始宗教观念仍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思维和心理,于是表现出一种现代与原始、西方与传统交相杂错的文化生态。正是自然与文化、时代与传统的合力、互动,才构成了湘西南人们看待世界、为人处世的特有视角和选择,同时这也成为了肖仁福作品不可或缺的因素。肖仁福小说中的湘西南世界,有着民间的淳朴、强悍和不屈,也有着远古的泛神论、现代的唯物论。在肖仁福作品中,始终洋溢着坚忍、顽强的生命追求,充盈着瑰丽而神秘的氛围。

肖仁福的小说世界是一个处处充满冥想、神秘、缜密和柔情的地方,无论是对音乐的感官描绘还是对自然澄澈之境的欣赏,抑或对语言和表达无穷无尽的极致追求,都予读者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与心灵震撼。如果说对自然景色的描述还只能证明肖仁福词汇的丰富和句式的丰富的话,那么他对音乐、意念的传达则展出了作为一名优秀作家所具有的语言功底。在《待遇》中他对佛性与人性的沟通进行了形象的描绘,通过句子和词汇的绵延不断地重组、排列,将冯国富历经世事后的那种心灵的静谧和心态的安详刻画得入木三分。《箫声曼》中对音乐及其中传达的幽密情感的描述,将视觉、触觉、味觉、嗅觉、听觉等各种感官充分调动起来,生动形象,细腻活泼,可谓是当代小说中语言表达的杰出作品;而更重要的,则是作家通过对声音的描绘所传达出的香客对恋人的思念、牵挂和鼓励、祝福,将卑微生命中的强韧精神表现得酣畅淋漓。

肖仁福的小说叙述率性而张扬,他从不愿被规则束缚了自由表达的舒畅。在摆脱小说创作的既有模式、方法和叙述的同时,他对审美的规范与人物的态度也变得暧昧起来。在他近期的作品中,我们很难看到明晰的、具体的评价,更多的则是复杂、多元、深邃的态度。肖仁福也创作了具有湘西南地域色彩的官场小说,但是他却是官场小说的叛逆者。肖仁福将读者依据阅读经验构建起来的故事情节和叙述方式上的审美标准与期待视野进行了颠覆,在语言的转换、融汇中走得很远。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出版的小说集《箫声曼》中,肖仁福就对小说的语言进行着实验,《夏季雨》、《等待奇迹》、《遥远的梦》就是对先锋小说语言的一次敬礼,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在这里已经淡化为背景,对语言本身的丰富性刻画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在小说集《裸体工资》中,肖仁福又通过《钥匙》、《古马镇》继续着自己对语言与现实关系、意指与能指关系的摸索。而后到了小说集《综合处长》中,他又在《故事》、《通道》中就潜意识与生活的关系如何在文学中进行表达进行着探索。在《等待奇迹》中,作者这样开始自己的语言排演:“天开始黑下来。天开始黑下来的时候,有一张无形的大嘴巴,将黄昏的辉煌毫不留情地吞噬掉。连窗外的各种声音,包括车声人声犬声,以及火车长长的嘶鸣,也逃亡一般开始远遁……我就藏在这黑暗里,默默等待一个奇迹。这黑暗应该是最容易产生奇迹的……我有一种预感,这个奇迹正在慢慢走近我,就要走进我这深邃邈远的黑暗里,我将以一种虔诚的心情,期盼着那个绝妙的时刻的到来。我在等待一个奇迹。我调动着我全部的感觉,全部的智慧,在一个黑暗得十分神秘幽深的世界里,等待一个奇迹”。小说通篇以黑夜与等待奇迹作为描述的重点,将一个充满绝望与荒谬感的人物的内心揭示得十分逼真。但是,单纯的语言实验在肖仁福的作品中占据的比例并不算太大。究其原因,在于他已经摆脱了文学创作初期对语言操作技术的焦虑,而是凭借着二十年来的文学实践,积累了丰富的语言技巧和创作心得,因此对艺术的整体追求已经超过了对语言工具本身的追求。但是,肖仁福不仅没有淡漠语言的实验,而是有着更精微的追求,那就是既立足传统的语言,又融汇西方的现代技巧,让典雅的中式语言与先锋实验的西方话语发生碰撞,进而融汇成一种带有自己特色、独具表现力的全新的语言形态。当然,这种新型语言的探索迄今为止并未停滞,但是肖仁福已经在其作品中向我们展示了中西合璧、古今融合后的独特魅力。

肖仁福的许多作品,如《黄月亮》、《霞尾鸟》、《字与画》、《茶楼与扇客》、《离任》、《脸色》等,都是写人性之自然、人情之健康、世道人心之秩序。肖仁福在这些作品中表达了民间的道德观念与人性的无拘无束,同时也记录了底层社会最不动声色的忧郁、艰难和悲苦。他以悲悯之心对底层生活的广大空间进行了全方位扫描,将世道人心中那些最隐秘、最瞬间、最易为人忽略的生活进行了文学还原,力图再现一个真实、全面的民间。如果说《黄月亮》还是一种单纯的乐观与民间风情的打趣,那么到了《箫声曼》、《两阳镇》、《柳叶弯》、《意图》、《心腹》等作品则逼视民间的艰难与底层生存的惶惑,将单一的审美转变为悲喜交集的复杂观照。作家对底层社会的观照不同于很多作家的启蒙视野,而是一种平等的对话、心灵的交流,将自己对于故乡的热爱与审视统一性地表达出来。

肖仁福笔下苦难或尴尬处境中的人们,一方面有着坚忍的生命力,一方面又有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劣根性;一方面有着优美善良的人情,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传统酱缸文化的弊病。在那些让人瞠目结舌的故事中,我们看到了作家对光怪陆离社会的生动记录:压制、非人、变态、绝望、无耻、迷信、伪善、冷漠,这些可鄙、可怜的一幕幕不停地在上演。当肖仁福面对生活中的那些阴暗与残酷,他似乎有意与观众的审美情感进行对峙,不是模糊、粗糙地处理这些苦难,而是怀着一颗痛苦的心吞咽下这非人的瞬间,在内心慢慢地咀嚼、消化,尔后流淌一丝丝无声的泪水。他的创作怀着惊人的勇气表现着生活中的苦难、残忍、虐杀,在平静的时刻将悲剧性的一幕进行了描摹。肖仁福执着于国民性的思考,而不至于陷入绝望,这必然要求他有一颗向往光明、坚韧不屈的心灵。正是凭借着这股精神力量,他勇敢地在人性的深处进行挖掘,这种挖掘非但没有销蚀他对生活的信心与乐观,反而使他更加犀利、坚忍和坚定。在对和平年代里的日常生活进行描述时,肖仁福所看到的却是异化的心灵和社会,他由此探寻到一个民族隐藏许久的毒性磁场,并将这种毒性的危害揭露得触目惊心。我们读他的《箫声曼》、《官运》、《综合处长》、《心腹》等作品,所看到的是现代文明的历史沉淀,在光明耀眼的辐射中始终有它不能到达的人性幽暗之处。肖仁福既看到了民间传统习俗中被整体保留下来的的吃人思想,又看到了传统官场文化的毒性与当代官场体制对人的根本性制约,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中流露出对于现实的深刻思考。《心腹》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卡夫卡的作品,在看似有些荒诞的经历中传达了作家对生活的惊人洞察力。肖仁福在平淡似水的生活中体验到了官场戕害人性的惨痛,他的笔端有时近乎冷漠地叙述,而作品的内里却隐含着作家的热烈激情的反思。在肖仁福对民间或官场的文学表达中,所潜藏的是作家对于卑微生命主动或者被迫扭曲的痛惜、对于自然人性为金钱或权力击碎的痛楚,以及对于无声无色中上演的精神悲剧的怜悯之情。

肖仁福作品中对于撕裂灵魂的动魄惊心的执著描绘,实际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隐喻。他在对生活于自己同一时代的人们的经历与心态的勾勒中,捕捉到了平淡中的悲剧意味。因这悲剧的习焉不察,作家才更震惊于我们文化灵魂的血腥,才更愿意将撕裂的痛处的碎片让我们慢慢品味。他在底层的苦难和官场的奢靡中,似乎看到了一个民族历史轮回的宿命。无论是在临紫市还是在贵都市抑或维都市,人们尤其是官场中人的价值观念和是非标准已经被严重地扭曲。在描写这些司空见惯的人和事物的时候,肖仁福满心伤痕,感同身受着小说中每一个人物的悲戚,体味着每一个卑微生命的无奈与痛楚,他想为每一个艰难的生命刻画飞行或坠落的痕迹。

肖仁福在作品中极少做道德的评判,他对人性有着特别的宽容。习惯了依据道德标准来评判作家作品的读者,读了肖仁福的作品后常常会流露出迷惘的神色。读者在品味他的小说时会察觉内心深处某种判断准则失效了,因而感觉到各种心理不适,有情感的、道德的,还有审美的、思想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肖仁福的创作依然保持着对乡土氛围和浪漫色调的刻画,但是以湘西南官场生态为表现对象系列小说对于现实生活的表现比重明显增加。为此,他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温润柔曼的笔墨,而注重在白描式的刻画中捕捉人物的内心颤动。在《心腹》中,人们已经不能简单地用好坏的标准来解读肖仁福的小说了,他将卡夫卡式的荒涎怪异的手法运用到现实主义的小说中,将真实的生活和人性的诡异结合在一起,显示出独特的艺术魅力。肖仁福近期小说中的夸张、荒涎意味,其实是一种既立足生活又超越生活的真实,是一种怪诞形式中回归现实的真实。正是因为不拘泥于简单的评判,肖仁福才将机关小人物的卑微心态描摹得极为鲜明、生动。

肖仁福是以民间文化为精神养料成长起来的,他看待世界和表达自己的方式不是套用主流意识观念,而是凭借生命体验和艺术直觉,穿透意识形态的遮蔽,寻找到自己的艺术领地。肖仁福绝不停留于对乡村走马观花式的一瞥,而是深入到乡土社会那不易发现的秩序、心理和文化世界中去。他以其恣肆的才情、充沛的想象,通过一个长期被人忽视的湘西南地域的民间与官场的生活栩栩如生的描绘,在静默中展现着大声响,于乐观中折射灵魂的战栗,将极度的热爱、绝望的悲苦、狂乱的浮躁以及阴冷的生存本相统统囊括其中,以此来进行民族灵魂的审查与自我心灵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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