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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存在 坚韧的找寻——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评析

2012-11-24张东旭

文艺论坛 2012年3期
关键词:刘震云小说精神

■ 张东旭

从来没有哪个作家像刘震云这样,将目光如此深切地专注于“前现代”中国“底层”的精神世界,他似乎用很“传统”①的笔墨为人们展现了一幅幅朴实的中原乡土生活图景,交代了一个又一个的零零碎碎的事件。在这一幅幅琐碎的画面里,一颗颗孤独的灵魂和为摆脱这孤独而奔波找寻的心呈现在我们面前。

小说分为上篇《出延津记》和下篇《回延津记》,上篇是以杨百顺的人生成长经历为主线,通过他为生计问题的奔波,叙述了他与“底层”各式各样职业(剃头的、杀猪的、破竹的、挑水的)人的交往过程,展示了他个人在谋生过程中的人生困惑和“底层”世界里一个群体的精神困境。下篇叙述了杨百顺的后人牛爱国在自己婚姻上遇见问题时,与三个“说得着”的朋友交互往来的经历,展示了个人人生摆脱孤独困境的努力以及这种努力的徒劳。“《一句顶一万句》的深刻性,不仅在于像出版宣传所说的那样,表达了中国人的‘千年孤独’,比《百年孤独》还‘孤独’十倍,而且在于它表达了中国人的寻找。”②“一句顶一万句”,这种对“言说”本身的偏执般的在意和注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既深刻地反映了人们心理上的孤独感,又承担了“拯救”人们摆脱孤独的大任,对于那些没有言说权利和言说习惯的人,寻找“说得着”的人成了他们毕生的追求。

一、“言说”背后的孤独

小说一开始,刘震云就从两个“言说者”关系入手,探讨人的孤独性存在问题。卖豆腐的老杨跟赶车的老马是好朋友,老杨有什么事都找老马说,但老马却从心里看不起老杨,什么事从不跟老杨说;剃头的老裴之所以怕妻子老蔡,因为自己的“话”被拿住,从而与妻子“说不着”;牛爱国与冯文修十几年的交情因为几句话被传来传去而恩断义绝。主人公杨百顺“从在家做豆腐起,到跟人学杀猪,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水,到去县政府种菜,到‘嫁’给吴香香,没有一步不坎坷。”③他这种坎坷,与他的“不善说”有很大关系,他的这种坎坷,与其说是生存层面上的困苦不如说是精神上的焦灼。

在物质生存还颇为困苦的环境中,“说”,几乎成为人们全部的精神寄托,这“说”的背后其实是人们心灵孤独的一种反映,是封闭环境中人们精神遭压抑的发泄,是一种无可依附的自我满足感。比较典型的体现是杨百利的“喷空”。”“喷空”纯粹是一种精神的发泄,是一种没人相信也没人需要相信的东西,它的功能不是传播宣传意义,而实在是一种自我满足和宣泄的情绪和态度借以表达的出口。小说里面正面呈现的几乎所有的夫妻关系,都因“说不着”而陷入了困境,对于一个个婚外恋情,因为“说得着”,反而让人有了很大程度的谅解。

用“说”来呈现人灵魂的孤独,是一种心理透视的眼光,是对中国历史、现实、中国人的生存和精神状态的深刻体察。“孤独在这个人人社会是无处倾诉的。这种孤独和西方的不同,更原始、更弥漫。”④这种“中国式”的孤独,在《果园城记》(师陀)里是通过对日常生活场景的描摹来展现的,在《彷徨》和《野草》(鲁迅)里,是通过环境的刻画和人物心理的透视显现的。在本篇小说中,却是通过“言说”的方式来呈现的,各种人物表面上“说”的热闹非凡,“众生喧哗”之后,是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孤寂和幻灭。

二、孤独的宿命

一般说来,摆脱精神上的孤独感,有一种最重要的方式,就是找“说得着”的朋友。小说中,按人物与诉说对象对话的效果,可将对话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说得着”,一种是“说不着”。找到“说得着”的朋友之后,人们就可以摆脱这种“孤独”吗?

小说中,“说得着”的人有这样几组:杨百顺(吴摩西)与巧玲,牛爱国与章楚红,庞丽娜与小蒋,老高与吴香香等。但是,我们看下几组“说得着”的人的命运发展:上篇中杨百顺终于遇到巧玲,能说得着,但是巧玲被人骗走;巧玲(后来的曹青娥)遇见自己“说得着”的拖拉机手小赵,但是小赵拒绝跟她“私奔“;牛爱国遇见了“说得着”的章楚红,可是,又由于种种原因与章楚红擦肩而过。牛爱国在三个“指的上”的朋友的指导下,不仅自己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反而连他和朋友之间的关系也不可掌控,并日渐疏远了起来:买好友冯文修十斤猪肉,因为忘了给钱,被人将话传来传去最后两人绝交;牛爱国再次踏上千里征途前去找另一个好友陈奎一,找到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陈奎一正为自己的生计和家务事(两个儿子吵架)闹心,连听他诉说的时间也没有,最终,千里来寻,偶然的相遇又匆忙地别离。

小说文本其实告诉了我们一种“命若琴弦”⑤式的宿命:人的一生,其实都活在这种寻求朋友的过程之中,“寻求”本身就是摆脱孤独的途径。每个人都在孤独寂寞中生存,每个人都在为摆脱这份孤独与寂寞开始了不懈地“寻找”。由上部吴摩西寻找巧玲出延津开始,到下部吴摩西的后人牛爱国寻找章楚红回延津终结,好似完成了一个生命的轮回,既彰显了人们为摆脱这种精神困惑做着挣扎和努力,但结局的无果而终又意味着这种种努力的徒劳与无意义。

这种种结局说明了什么呢?我们不难从中体会出存在主义哲学的人生况味。存在主义者认为人的生命存在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被抛”、“被动承受”是存在主义哲学的关键词,生命的存在是身不由己,这种存在主义的思想内涵深深隐藏着文本的后面,深刻地挖掘出这个世界的本质,透视着人的心灵。在我国,似乎由于现实社会层面的苦难太多,人们对思想上启蒙和社会“解放”呼声更强烈,反而忽视了人存在本身的诸多问题(诸如苦难问题,孤独问题等)。这也可能是我们“现当代文学”作品的格调总体上有所欠缺的地方,只有在鲁迅的个别作品(《彷徨》、《野草》)我们方能感受到“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味道,略见了一丝存在主义哲学影子。对于“文学是人学”的作品,不能深刻揭示人的存在本质,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小说人物通过“寻找”所做的悲凉抗争,无声地阐释着这个人生和世界存在的某种“真相”,彰显出了一种存在主义哲学的意味。在这个意义上,《一句顶一万句》不能不说是独到和深刻的。

三、宿命之因

同样是具有心灵孤独的群体,小说文本中表现的“民间”群体与其他群体(如知识分子群体)孤独的心灵世界相比,呈现出了鲜明的特点:

1.他们对于交流的对象要求很低,不要求对方理解自己,只要是自己能“说得着”就足够。像买豆腐的老杨,品味不到赶车的老马如何看不起他,一旦有了什么事情,先找老马商量。像杨百顺于老高,牛爱国于杜青海,陈奎一于牛爱国,前者几乎都是自说自话,后面的人仅仅说“你说呢”,前者就只能自己打开思路。这几乎是一种一厢情愿式的交流,实在无助于双方心灵的沟通,然而他们似乎提不出更高的要求,对此种交流他们已经怀有非常简单的满足。

2.与知识分子的孤独心灵,可以对话大自然和控诉社会不同,他们的交流目的非常务实。他们选择“说得着”的人,其实绝不仅仅是精神交流,很多时候是自己有了困难的事,可以让他们能帮忙(出主意,想办法)。小说的下篇整个篇幅写的就是牛爱国自己的婚姻出了问题之后,如何千辛万苦地寻找三个朋友,如何按照朋友们的建议解决问题的过程;曹青娥嫁给牛书道完全是朋友之间有了“偏向”,为自己最好最近的朋友解决“问题”的结果。小赵之所以跟从老詹信教,是因为可以骑他的自行车卖葱,吴摩西跟从老詹是因为老詹可以给他找活干。用老詹的话说,这片土地上好像没有人关心人的终极问题,人们只有现实的问题,“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被乡民们一次次解构。

这两个特点决定了文本中的人物无论找到多少“说得着”的人都不会解脱自身的孤独之感。人物单向的交流谈不上没有心灵之间的默契,也就没有了理解与被理解的可能;务实的取向使得现实中的人们考虑问题都从自身的利益角度出发,更无关乎灵魂的洗涤和自省。

刘震云曾谈到:“中国人跟其他的民族特别不同的地方。这里有宗教性的差别。除了人跟人的交往,还有一个沟通对象的问题。当你有忏悔的话、痛苦的话、忧愁的话想说的时候,你随时可以告诉神。但是在一个人人社会里,你如果有忏悔、痛苦、忧愁的话,你得在人中找到一个知心的朋友,才能告诉他。神是随时随地都在的,但是在人中找一个朋友是非常难的。⑥传教士老詹,也在寂寞中凄惨中死去。不管是什么苦难,中国人所求助的对象往往是现实中一种具体的力量,但是,通过牛爱国寻找朋友,依靠朋友去摆脱困惑的结果来看,这种依靠和寻找,终是徒劳。

四、走进“底层”

“中国人太孤单太寂寞了,几千年活得都是这样。”⑦这个深刻的存在主义式的问题折射出刘震云对当下写作的独到探索。毕竟,从现代文学发轫以来,很少有作家能像他这样细腻地关注乡土“底层”的精神困惑。

在以往以农民为“主体”的乡土小说中,以写作姿态而论大体上是沿着鲁迅和沈从文两个路子走下去的,即鲁迅式的批判和沈从文式的想象。鲁迅以启蒙者的眼光揭示农民精神上的麻木,是以刻画典型形象的方式(阿Q、祥林嫂、华老栓)来揭示一个群体阶层的可怜可悲相。沈从文仅在于借助农民的身体和生存的土地,尽情描绘自己理想中的“希腊”小庙,对农民作为一个生存个体进行生存意义和精神层面上的观照,是两者都欠缺的。至于建国后的“农村题材小说”,农民主人公承载了更多的国家意识形态,一直被作为一支“力量”而存在,更没有哪一部作品把农民作为一个“个体”去探讨他们的精神上的状态了。

有学者论述《秦腔》时候指出:“《秦腔》成功地还原了当下的中国乡土社会,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自然的、伦理的、心理的,甚至超自然的等诸种因素如此浑融地交织在一起,被植入当下的社会语境中。它的成功表明,作家将先验的、预设的理念进行‘悬置’,以敬畏而无声的姿态面对现实,并在美学和叙事上进行相应的尝试,才有可能接近或走入‘底层’”。⑧

从“还原”的这一角度来说,《一句顶一万句》似乎走的更远,在小说中,我们甚至看不出更多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自然的、伦理的、心理的,甚至超自然的”等诸种因素,我们只看到了一个日常的现实存在,一个日常琐碎的农民生活的“无序”状态。小说沿着主要人物故事的发展顺序顺时态地叙述,唠唠叨叨地诉说着,汤汤水水的描绘着,绝不专注于塑造“性格”、“典型”,仅在于“还原”、“呈现”,牵涉到哪个人了,随时停下来,讲述这个人的前前后后,交代完了,这个人也就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生活本身也就是这样,单线式地发展,意外地相遇,又分散。没有启蒙意义上的愤慨和焦灼,没有回归田园的向往与浪漫,只有生存的寂寞,无事的悲哀。如果说是作者“赞扬”了中国人生命力的坚韧,倒不如说是展现了人之为人“被抛”的孤独与无奈。

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这部小说就已经走进了“底层”呢?

注 释

①“小说的叙事风格类似明清的野稗日记。”安波舜:《一句胜过千年》,《一句顶一万句·编者荐言》,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②④⑥⑦刘震云、李敬泽、陈平原、孟繁华等:《从〈手机〉到〈一句顶一万句〉》,《名作欣赏》2011年第13期。

③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 200页,87页,211页,306页。

⑤《命若琴弦》:史铁生小说,表达了只有接受生命的谎言,才能充满生机地追逐人生命意义的意思。

⑧孙先科:《〈秦腔〉:在乡土叙事范式之外》,《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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