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树》:爱的萌芽
2012-11-22张英邓峰
张英 邓峰
[摘 要] 《生命之树》由如何化解苦难这一宗教命题切入,却并没有深入展现和剖析苦难,回归宗教主旨,反而加入科学理性视角,天才般地将宇宙自然进化的宏观世界与奥布莱恩一家生活史的微观世界相结合,在更宏大复杂的哲学视角下,揭示爱的主旨。然而,主题的过于晦涩影响了影片的接受度,真正具有生命力的是影片中那些碎片化细节的诗意呈现。它直指人心,让人感受到爱的温暖。
[关键词] 苦难;宗教;哲思;爱
在混杂着赞美、惊叹、嘘声和讥笑声之中,①泰伦┧埂ぢ砹克(Terrence Malick)执导的电影《生命之树》(The Tree of Life)获得了2011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缘何如此?盖因影片既恢宏壮阔又零星琐碎,既明白晓畅又晦涩难解,既想落天外又不知所云。其中,众多评论均指出一点:该电影没有完整的叙事情节,故事由生活琐事的碎片连缀而成。无论评价褒贬与否,评论者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影片结构看似松散实则严谨,叙事仿若凌乱却是条理清晰,丝丝入扣。事实上,影片一开始即提出疑问,整部影片就是对答案的努力求解过程。
一、关于苦难的疑问
“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这是影片甫一开始引用的《约伯记》38章4节的话。作为《圣经》中最古老的书籍之一,《约伯记》讲述上帝忠诚的信徒约伯,一日之间倾家荡产、痛失亲人,随即又身患绝症。约伯痛苦不堪,向上帝追问:为什么这些苦难会发生?这也是影片提出的询问。影片的主要角色是奥布莱恩(oBrien)一家:父亲和母亲,长子杰克,杰克的两个弟弟。影片叙事以奥布莱恩夫妇的二儿子、19岁的R.L突然死亡为切入口,由此导致母亲的困惑:上帝,这是为什么?正如上帝回答约伯如何立大地根基,如何创世,而没有直接回答为何会有苦难一样,影片也没有提供一个明确的解释。甚至,在影片中,我们感受不到苦难的存在。
事实上,影片是以诗意的方式呈现奥布莱恩一家生活的,每一个场景都像油画一般,镜头美得让人屏住呼吸。仅有的涉及苦难的地方,像母亲接到儿子死亡电报、父亲电话里听到儿子死亡的消息等,镜头都是一闪而过,没有刻意停留。在表现母亲生孩子时,观众也没有看到任何出汗或者疼痛。即使当小杰克们逐渐见证了各种各样苦难的化身:疾病发作的成年人、不能正常走路的残障人士、溺水而死的小伙伴泰莱……却由于孩子们嬉笑着模仿残障人的走路方式,刚参加完葬礼就在墓园里打滚嬉闹,苦难的力度反而进一步消解或者稀释。这种处理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完全不同。
《十诫》同样语出《圣经》,第一集的故事同样是表现丧子之痛。影片讲述的是小巴伯的父亲迷信电子技术,相信一切都可以用电脑方程式运算出来。小巴伯要外出滑冰,父亲运用电脑程序运算是否可行,电脑的回答是:Yes。结果冰面破裂,巴伯落水而死。该影片的黑色气质,浓郁的绝望气息,表现出一种撕心裂肺、直入骨髓的痛苦,进而点明其主题,即“十诫”中的第一诫: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两部影片作一比较,我们会发现,《生命之树》影片内容暗含一个悖论:既然追问为何有苦难,为何影片没有像《十诫》那样着力表现反而有意淡化?
从表面上来看,这是两者影像和叙事风格完全不同所致。《十诫》影像风格写实,注重情节的完整和连贯,是一部典型的宗教电影。《生命之树》则是一部典型的非叙事性电影。非叙事性在影片中表现为:不重视情节(plot)的常规讲述,语言很少或几乎没有,讲究光和影的搭配,注重音乐的烘托,镜头的优美。意象绚烂纷繁,最终营造一种形而上的哲思氛围。而影像和叙事风格的不同,直接导致同是起源于《圣经》、立意于宗教的两部电影有了截然不同的走向。
《生命之树》并不是一部纯粹意义上的宗教电影,它对苦难的质询并未遵循宗教思考之路,并没有局限在宗教框架内考量。
二、神性之光与理性之思的交织
毋庸置疑,影片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闪耀着神性的光芒。从结构上来说,约伯关于苦难的疑问贯穿整部影片,约伯之问是影片的叙事推动力。从人物设置上来说,影片中的母亲和成年后的杰克不断低语呢喃,寻找着上帝,寻找着生命的支撑。从宗教意象上来说,片中涉及大量的宗教隐喻,如电影每一小章节前出现的晦暗不明、不断盘旋流动的天光,如不断出现的山谷、海涛、门、阳光、星空,甚至影片的运镜形式也极具宗教圣洁的美感,如仰角视野下,笔直的树梢直指云端,教堂里彩绘玻璃窗的优美环形。
母亲一直是上帝虔诚的信徒。但二儿子的死亡却让母亲痛苦、茫然,她对上帝充满疑问:“他一直和上帝在一起,不是吗?你带走了什么?”“上帝,你在哪里?”对上帝发出的质询并没有回音,而且,永远不会有解答——影片中,上帝是不存在的。那么,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去向何方?影片创造性地引入了宗教之外的维度——科学理性,试图从科学的角度上谈根溯源,找到问题的答案。
影片开始不久,关于奥布莱恩一家生活的正常叙事就中断了,继之以长达20余分钟的恢弘的宇宙自然进化影像:宇宙大爆炸,绚烂的星系依次形成;岩浆汩汩喷涌,地球形成,壮阔的海洋,细胞诞生,史前的参天古树,奇异的水母,双髻鲨,巨型恐龙;胚胎形成,一个胎儿的眼睛,人类诞生。这里没有上帝,没有《创世纪》中的“神造万物”,宇宙的诞生和演化、由生命细胞到进化成人,这是科学意义上的自然进化论,闪耀着人的理性之光。
影片最具想象力之处在于——也可能是最成功的同时也是最具争议性的——试图把神性和理性的思考融汇一炉,宏观的宇宙世界和微观的家庭世界交织一体,互为映像。从这个角度看,影片从宗教切入,只能说是一个入口,科学意义上的天地演化同样只是一个路径,两者均指向一个终极命题: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生命之树》由追问为何会有苦难开始,进一步导向对生命意义的探寻。在这个过程中,影片不是由剖析苦难揭示宗教之题旨,而是试图超越苦难,甚至超越宗教,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上,探讨宇宙和生命,探讨人的存在和本性,寻求生命意义的终极解答。
那么,这个终极解答是否存在?为何会有苦难?如何消解苦难?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三、爱的萌生
影片开头有一段独白很重要,可以说是我们理解影片主旨的一把密钥,兹引原文如下:The nuns taught us there two ways through life:the way of nature,and the way of grace。You have to choose which one you will itself.翻译如下:修女教育我们,可以有两种生活方式,一是自然之道,一是恩典之道。你必须选择自己所追随的方式。两个关键词是nature和grace。国内有的翻译版本把grace直译为优美的,完全和文意南辕北辙。即使字面意思翻译对了,国内观众仍然感觉比较难以理解。这两个词是神学、宗教方面的专有术语,grace特指(上帝的)恩典,受上帝的恩宠;nature特指未受天恩的罪人状态。正如《生命之树》官方网站的名称:Two Ways Through Life(人生的两条路),影片中父亲的扮演者布拉德·皮特则在电影DVD花絮中明确说明:母亲代表grace,父亲代表nature。简言之,母亲信奉上帝,父亲相信适者生存。这恰是遵循神性和理性的两条人生路径。
母亲美丽、温柔、善良,是上帝的虔诚信徒。当母亲在半空中翩然起舞时,她俨然就是一个天使——她就是爱的化身。而皮特饰演的父亲严厉、暴躁,在餐桌上不许孩子们说话,让孩子们叫自己先生;孩子稍有不满即大发雷霆,赶二儿子出去,甚至要动手打他;教儿子如何打架,告诫儿子命运只能是由自己把握的。
但是,当二儿子突然死去,母亲爱的世界坍塌了,上帝的缺位让她产生疑惑。尽管最终母亲仍然相信爱,相信爱的力量能够化解苦难,能够自我拯救:爱每一个人,爱每一片叶子,爱每一道光芒。但这已非只是宗教意义上的爱。宗教意义上的爱抽象、玄渺,更重要的,它遥不可及。爱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自身。而父亲也有爱的一面,这也是许多评论忽略的一面。父亲会给孩子们画鬼脸;一起嬉闹、玩耍;给大儿子讲述自己年轻时的经历;弹钢琴应和二儿子的吉他旋律,大儿子杰克看到甚至有点嫉┒省…人到中年的杰克,在经历了成长的阵痛,感受到生命虚无的痛苦之后,也发现了问题所在:治愈一切痛苦的方法就是去爱。没有爱,生命顷刻就会消失。
本片宏大、磅礴的宇宙进化史结合奥布莱恩一家琐屑的生活史,由宗教上的探讨和质询,再经科学的理性化的反思,并试图整合二者,提出一个形而上的最终的解答。答案仍然是爱。只不过影片赋予了其全新的内涵。母亲的爱由纯粹的宗教之爱逐渐转变为哲学思辨后的现世之爱,人性之爱。而父亲的爱意流露实际上等于间接否定了他一直选择的生活方式。成年杰克更是通过“爱”,了解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需要注意的是,本片所探讨的主旨无疑是人类永恒的母题,探讨所表现的方式让人着迷,影片也呈现出了气势磅礴的史诗格局。但是,“如果我们不能理解他的主旨,那么他的作品就好似一通胡言”②。影片主题的过于抽象和晦涩让不少观者望之却步。影片中真正表现成功的,最让人心动的,却是表现奥布莱恩一家生活的琐屑的细节:刚出生婴儿的洁白秀气的小脚丫,憨态可掬的睡姿;父亲教儿子走路;孩子的咿呀学语;小杰克脚受伤了,可怜无辜的表情,妈妈则小心地给小杰克上药;小杰克看见刚出生的弟弟的惊奇表情,一双清澈的眼睛透露出无比惊奇;小杰克喜欢上女孩子的青春萌动;孩子们把青蛙绑在冲天烟花上发射……
影片命题宏大、结构庞杂、哲学思辨、抽象晦涩,很容易流于表面,让人不知所云,但这些碎片化的细节使得影片的主题落到了实处,有了坚实的根基。就像影片中经常出现的参天古树一样,根深深地扎在大地之上,呈现出鲜活的生命力。影片影像因此而有了一种温度,它能打动观者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让人心生暖意。爱的种子由此悄然萌生,扎根在每一名观者的心里。
影片中不时出现一道神秘的光,在黑暗中,它就像一团摇曳着的火焰。影片画外音说那是“无从探源的光芒”,Scott Foundas 说那是“一片不断盘旋的橙色天光”③,戴┪·斯特利特说那是“象征着上帝的光芒四射的晶体”④,我们认为它是象征着人类母体的母性之光。它孕育着爱,孕育着希望。
注释:
①③ 作者Foundas称,《生命之树》是他参加戛纳电影节的九年中,第一部在结束之前遭遇国际记者嘘声的电影。Foundas on film:tree of life,Scott Foundas,2011-05-17,Film society lincon senter.http://www.filmlinc.com/blog/entry/foundas-on-film-tree-of-life。
② 这是导演马力克在评论海德格尔以及介绍自己翻译的《论真理的本质》(1969年出版)时所说的话。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生命之树》。转引自Time trip:terrence malicks the tree of life,Anthony Lane,2011-05-30,The new Yorker. http://www.newyorker.com/arts/critics/cinema/2011/05/30/110530crci_cinema_lane。
④ [美]戴维·斯特利特:《天堂与韦科的岁月:泰伦斯·马利克的〈生命之树〉》,吉晓倩译,《世界电影》,2012年第2期。
[作者简介] 张英(1965— ),女,吉林长春人,吉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外国语言文学。┑朔澹1978— ),男,吉林松原人,长春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