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革马林翁效应
2012-11-09陈丹燕
陈丹燕
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下雨,大家在一块比谁的胆子大。
小五子说:你胆子大,你敢学结巴吗?
那时在小孩中流行着一种说法:谁要在下雨天学结巴说话,谁就会真变结巴,而且改不过来。那时,我是大院里胆最大的,超过男生,我看看男孩子的脸,又看看女孩子的脸,说:“敢!”就学结巴。
大家又恭敬又佩服,我心里好得意。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说:“你今天没出去趟水?雨鞋里居然是干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说:“我嗎?我,我我——”真结巴了!我张口结舌地瞪着妈妈。
妈筷子上的土豆滑到桌上:“我的天,你脸怎么皱得像老黄瓜,又出什么怪?”
从此我就结巴了。小五子说我这里天报应。
我一要说话,心里就想:别结巴别结巴。可一张嘴巴,就把话忘了,越发地结巴。有时听着自己说话的声音地,发现连自己都听不懂自己说什么,想想,不说算了。
妈说我一夜之间变成了“闷皮”,不说话,光捣蛋。其实我是不敢说话,结巴多难听啊!只比哑巴好一丁点。
后来上学了。大院里的小孩都分在一个班上。我坐在新课桌旁边,我旁边的同桌长得很像唐僧,耳朵又大又白,好玩极了。他的手也又胖又白,我蹭蹭他,他冲我一笑,很有礼貌的样子,让人不好意思欺负他。
我说:“你住哪儿?”
“安源路7号2栋201室。”他说。
我突然又不结巴了,我简直想笑。怪不得老师说走进教室是一个新的开始,真棒!我现在不再是老黄瓜脸了。
老师说话的声音还像琴声一样好听,我心里很喜欢她。
老师说:“谁来说说当小学生的体会?”她看到我了,对我鼓励地笑。
我就站起来,说:“我说好吗?”第一次在教室里听到自己的声音,细细的尖尖的,蛮斯文。
小五子坐在第一排,她猛地回过头来,一脸“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的样子。
她看了我半天,说:“喂,你怎么不结巴了?”
班上的同学全都笑了。
老师说:“徐瑛瑛,不要不举手说话。”
小五子把手举起来,说下雨天我遭老天报应的事,原来结巴得厉害极了,怎么忽然一上学不结巴了,她不明白。
她不住嘴地说,连气都不换。
老师连忙打断她,说让我说下去,不要随便说别人这样不好那样不好。
小五子很不甘心地闭住嘴,闭了一会儿,又忍无可忍地说:“不相信你们听她说话好了,我从小就不骗人的。”
我肚子里响了一声。
同桌看着我的嘴,很紧张很担忧很好心地看着,把自己的嘴也张开来了;不认识的同学都这样看着我;小五子很奇怪很不服气断定我还得结巴地看着我;认识的同学们都这样看着我。
我果真又结巴了,心在嗓子眼里咚咚地跳,跳得像青蛙似的。老师怜惜地看着我,说:“坐下吧。”
这时候,转过来对着我的那一张张脸,又变成了后脑勺,肚子里的青蛙这才安静下来。
从一年级开始,老师就不叫我起来读书,或者回答问题。我很感谢老师,要不然,我一定会羞死的。我像一棵草一样,一声不吭地长大了。
我的同桌是全班朗读最好的。每次老师叫他起来读书,同学们看他的眼神是那么赞美那么愉快,让我心里一颤一颤。
他一读书,声音就像清水流在手指缝里那么舒服,那么好。
他读书的时候,我总是看着他的大耳朵,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像他一样,在静静的教室里读课文,那一定是到了天堂。
想到这里,我心里总有一点伤情,一点凄凉。但是,我从来不对别人说,我要让别人看见,我仍旧是很快乐,很闷皮,很勇敢。
每个人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弱点,特别是使他十分伤心的那个弱点。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成了四年级学生。有一天家里来了客人,妈妈忙不过来,让我端端茶。
客人是妈妈从前的老同学,一大群,足有八九个。他们管妈妈叫林圆圆,说从前她在学校里演过一个很活跃的小姑娘,叫林圆圆,他们把妈妈从来不让我坐的床罩都坐皱了。
一个叔叔问我:“小林圆圆,几年级了?”
我说:“我啊,”我看看他,好大一张脸啊!“四,四,四——年级!”
我回过头去,见妈妈满脸通红地看我,站在门口。她抢过我手里的茶杯,水洒出来差点把我烫着,她抱怨地说:“你那些小朋友又在楼下叫魂了。快去吧,快去吧。”
谁在楼下叫我玩?我三级并两级跳下楼去。
难得有人来叫我玩,因为我老不爱说话。从楼梯上跳下来,楼道里咚咚地响成一片,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飞,二楼有个老太太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对我惊慌又威胁地说:“要跳断脚骨,要跳断脚骨。”
楼下只有两棵树,一棵大,一棵小。树下只有一丛草,草里只有一朵紫色的小花,全心全意地开着。
妈妈怕我继续给她丢脸啊!她嘹亮的笑声完美无缺地、遥远地从楼上飘下来。
如果是个瞎子跛子,大约也和我一样的。我一点也不怨妈妈,我只怨自己不争气,谁让我这么结巴啊。
晚饭的时候,妈妈把我叫到房间里,郑重其事地说:“庆庆,妈妈小时候普通话说得不好,为了演好林圆圆,每天跟着天气预报练习说话。你将来成了大姑娘,再结结巴巴的就不行了,你可以学学妈妈。”
后来,我每天中午十二点和下午五点半,雷打不动地跟着一个男播音员说:“晴转多云,午后到上半夜局部地区有阵雨。”
后来,这事不知谁传到了班上,大家都问我今天天气怎么样,我很绝望。
对,是绝望,就是看不到一丁点希望的意思。
后来,老师退休了,她领来一个新班主任——何老师。何老师穿着一件非常好看的柔软的天蓝衣服,像童话里的仙女。
何老师上语文课的时候,突然叫我起来读一段诗。我以为她叫错人了,可她的眼睛看着我,走下讲台来,站在我身边。我站起来,撞翻了同桌“唐僧”的铅笔盒,他不声不吭地拾起来。我站起来,头有一点晕。我突然发现自己长得笨头笨脑。
那是一首很短很美的诗。何老师走到我桌子旁边,一只带青草香味的手指指指课本上的诗,说:“念这一段。”
她好像从来不知道我结巴,安静地托着她的书,站在我面前。从她的肩膀望过去,全班同学都没回过头来,他们好像忘了我是个结巴,好笑的结巴。小五子的头发很黑很长,梳了一个马尾,马尾上扎了一个粉红色的大蝴蝶结,像个微笑。全班都是安静的后脑勺。
滴答,滴答,
下雨啦,下雨啦,
麦苗说:
“下吧,下吧,
我要长大。”
桃树说:
“下吧,下吧,
我要开花。”
葵花子说:
“下吧,下吧,
我要发芽。”
小弟弟说:
“下吧,下吧,
我要种瓜。”
滴答,滴答,
下雨啦,下雨啦。
至今我都不会忘记,这是多好听的一首诗啊!何老师美丽的大眼睛,像雨后的水洼,映着捧课本读书的我。
何老师淡淡地朝我一笑:“好,请坐。”过了好久,我才反应过来,我这是在全班同学面前讀书,心里热辣辣地激动起来,又开始结巴了。何老师正好在我结巴得不能说话的时候,这么淡淡地说了一句。她的身体转向后面的范小令,让他接着读下去。教室里平静得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范小令读诗的声音,像小黑塔上的铃。
第二天语文课,何老师又叫我读课文,这次是和我的同桌读一段对话,当我的声音和他仍旧非常悦耳的声音交替着出现的时候,我第一次为自己的朗读骄傲起来,我觉得自己棒极了!那天读完,何老师像小姑娘一样活泼地说:“下次我上公开课有人帮忙了!”
大家都回过头来看我们,羡慕的样子。
第三天放学,小五子让全班女生都留下来排练一个节目“六一”演出,这是一个小话剧,说一个小孩拾到老奶奶的钱包,还给奶奶的故事。我分到一个角色,等老奶奶丢了钱包走开的时候,我指着地上说:“老奶奶,你的钱包。”台词是一个逗号,一个句号。
结巴的事,像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说擦,就擦得没一点痕迹了。
日子又在我哇啦哇啦说话的声音里过去了。那些日子我突然变得不守纪律了,老师上课常常要停下来拿眼睛警告我和同桌,我们不管什么鸡毛蒜皮都要大讲特讲。我那时才知道,他是多么爱说话啊,四年级以前他一直当“三好生”完全是因为我结巴不敢说话才成全他的。
我变成六年级的学生了,我考上了一所好学校,那儿有一栋很高的教学楼,红的墙,白的窗帘,好大一个礼堂。
在小学教室里的最后一个下午,我简直忍受不了这儿的窄小和隔壁弄堂里传来的水龙头声音,我急不可待地希望跨出这学校,这意味着我长大了!我对新学校怀着一种特殊的渴望,我知道它有一个传统:演话剧。妈妈就是在那个学校里演的林圆圆。
终于打铃下课了,我挤在最前头向何老师告别,小五子突然从后面挤上来,搂住我肩膀,说:“谢谢你,庆庆,你帮我改了好讽刺人的毛病。这才是真正的皮革马林翁效应。”
我却什么也不明白。
周围的同学都亲热地看着我。
这时我才知道,何老师在我们四年级的时候,开过一个只有我缺席的班会,她请全班同学和她一块做一个心理学试验:皮革马林翁效应试验——让大家从此装不知道我是结巴,对我出示安静和正期待的后脑勺,不要注意我,这样,我治好了结巴。
我信赖感谢地看着同学们的时候,在不知不觉间,也治好了他们不善于体贴别人的毛病。
何老师说:“你们友好相处的时候,我也经历了这个效应试验。我忘记了自己刚毕业没有经验,你们的期待使我从心里觉得自己很行,很有力量。我也顺利地走过了工作最初的困难日子。我也要谢谢你们。”
“唐僧”笑了。
我抬起头来看他,他的眼睛像阳光里的水洼一般明亮、美好。
我站在那儿,觉得在心里,我看见了一个雨后满满的小湖,静静荡漾着,没有声息。但我自己知道,这里满满的全是感谢和善意,这是说不出也忘不掉的一个温情的湖。
选自《广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