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蓝天
2012-10-30刘墉
刘 墉
“老婆毕竟不是血亲,她今天跟你闹翻了,明天就可能成为别人的老婆。”有个朋友冷不防地对我说,“还是孩子好,你再骂他,他跟你再不高兴,还是你的孩子,还姓你的姓,叫你取的名字。”
“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我问,“你跟老婆又吵架了吗?”
“是啊!上礼拜有一天,我上班之前跟她吵架,回家发现没带钥匙,按铃,她居然不给我开门。幸亏儿子在家,硬不管他妈拦阻,跑出来给我开了门。”叹口气,“妙不妙?从那以后,我再也不会忘记带钥匙,每次出门之前一定检查,带了,有安全感了,才敢出门。”
一个十一岁的中国男孩,因为钢琴才艺惊人,拿到纽约茱丽叶音乐学院的奖学金,由妈妈带着来美国深造。
没想到,才来不久,他的爸爸就因车祸死了。失去了经济来源,他妈妈不得不出去找工作。
“那孩子真奇怪,一天不知道要打多少次电话到办公室找他妈妈,隔一下就来个电话,问他妈妈在不在。”有一天,他妈妈的雇主对我说。
“这是可以同情的。”我说,“因为他突然就没了爹,他没有完全感,惟恐妈妈一下子也没了。”
一个家在台湾,却总在祖国大陆经商的朋友,对我说的故事就更感人了——
“每次我离开家,八岁的女儿都哭着喊着不让我走。”那朋友说,“我实在受不了那种心痛,也忍不得看她哭,有一次就瞒着她,趁她上学的时候离开家,没想到麻烦大了。”
“什么麻烦?”
“从那以后,每次我回台湾,孩子上学之前都要不断问:‘爸爸今天会不会去祖国大陆?每次她出门,都回头再回头,眼睛里全是恐惧,好像我一下子就会不见似的。”
看非洲猎豹的动物影片,猎豹妈妈生了四个小宝宝。但是爸爸早失踪了,妈妈要猎食,不得不常常离开洞穴。
就见那四只小猎豹相互依偎着,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冬眠一般。影片的旁白说,小动物都是这样,当妈妈不在的时候,它们缺乏安全感,生怕自己的热量维持不到妈妈回来,所以只好尽量减少消耗。也因此,妈妈不常在旁边的幼兽,总生长得比较慢。
可不是吗?据说早产婴儿在保温箱里,除了喂奶,还要专人每天戴着手套抚摸,才长得好、长得快。
抚摸,使他们有安全感。
我也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因为十三岁那年,一场大火,不过半个小时,就烧光了我的家。
我的锦旗奖状没了,我最爱的图画书没了,父亲留下的古董字画没了,我宠爱的波斯猫也被烧死了。
从那以后,虽然从台北搬到纽约,又搬到长岛,但是每次离开家,都有几分忐忑;每次回家,看到家门,都有一种“真好!家还在!”的欢欣。
我的母亲也一样,记得孙子才四岁的时候,我们一家去庐山旅行,她晚上居然在旅馆做噩梦,梦见孙子掉下了悬崖,于是第二天坚持不去看瀑布。
“大概倒霉日子过多了,现在日子虽好了,心里却不踏实,还不敢相信好日子真能维持多久。”老母后来对我说,“苦命啊!连有福气,都怕消受不起。”
读哲学大师罗素的女儿凯瑟琳写的回忆录。
罗素四十岁时有一天,坐在椅子上看书,看一半,把书放下来,站起身,走出门,骑上脚踏车离开家。
从此,罗素就再也没回过那个家门,他跟结婚十七年的爱莉丝就这样分开了。
书上说后来罗素又交了个亲密的女朋友,每次罗素看书看一半,站起身,那女朋友都会紧张地问:“你要到哪里去?”
她一直对罗素没有安全感。
遭遇“9·11”恐怖袭击之后,美国人的生活整个改变了。
也许应该说,生活没改变多少,改变的是心情,最起码在纽约可以见到这种心情。
那心情是无形的,深深藏在人们的心底。以前在曼哈顿的街头,见到的总是无忧无虑的纽约客。但是现在不同了,表面看,他们依然坐在路边喝咖啡,躺在公园日光浴,但是稍微一些震动,即使是车子爆胎或紧急煞车,都可能引起惊悸的目光。
人们可能不说,但是在许多人的心底,都猜,会不会人群里正有炸弹客?会不会地下铁就将冒出沙林毒气?会不会天上飞过的那架飞机,正要撞向自己的家。
安逸的美国人,失去了过去拥有的安全感。
只是想想,这世界上何曾有过没恐惧的日子?病痛是恐惧,战争是恐惧,父母可能遽逝是恐惧,房子可能失火是恐惧,太太可能不开门是恐惧,连幸福多了些,都惟恐失去。
只要我们不能预知明天,不能预知下一刻,就可能恐惧。谁知道下一秒钟会不会发生八级地震,震碎一切。
于是知道:只有把握现在,看得到、摸得着的最安心。只有把握自己,小心开车,小心过马路,小心保养身体,小心做个好人,有一天发生了不幸,才能没有悔恨、没有亏欠。
幸福总在当下——
窗外有蓝天,多美的日子!窗外有阴天,多美的日子!窗外有雨天,多美的日子!
能看到家、看到孩子、看到妻子、看到亲人、看到朋友,那是多美的日子!
选自《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