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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光里奔跑

2012-10-20杨凤喜

山西文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二叔老爷爷石头

杨凤喜

我八岁那年,爷爷得了肺癌。医生说,如果手术的话也许还能活几年,不做手术,也就剩下五六个月了。所以,爷爷在县医院只住了两天就回来了。爷爷和村里人说,医生要给我开膛破肚,还想榨干我的骨髓油呢,我尿他!爷爷说话的时候是那种难得一见的趾高气扬的神情,像打了一场胜仗。好多人都跑到家里来看他了。

来看望爷爷的人带来了好多吃的,点心、罐头、挂面,主要是鸡蛋。爷爷住的那间屋子,都快被鸡蛋淹没了。我娘不得不找来几个方便面盒子,小心翼翼地装进去。晚上,又偷偷摸摸地搬了两箱子送到了润生家的小卖铺,回来的时候她好像累坏了。其实我爹不同意卖鸡蛋,就为了这点儿事,他还和我娘生气了呢。我本来和爷爷一起睡,爷爷从医院回来后爹娘都不让我过去了,我不得不忍受我爹喷吐出来的刺鼻烟雾。不光是抽烟,我爹还咳嗽,两个人还无休无止地说话。我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还是挡不住声音。我娘问我爹,你说医生的话准不准,就剩下五六个月了?我爹说,也许不准。我娘说,他爷爷这辈子也不容易。我爹说,也许还能熬到过年。然后我就睡着了。一觉醒来,两个人还在说,好像不知道黑夜是用来睡觉的。我娘说,那么多鸡蛋,吃不了会放坏的。我爹说,怎么了?我娘说,要不拿到润生家的小卖铺卖几斤吧,便宜点,润生爹娘不会说。我爹忽然就生气了。卖你娘的蛋,我爹说,你给老子给我爹每天煮十个鸡蛋,十个,听到没有?我爹坐了起来,狠巴巴地又开始抽烟。

过了一个礼拜,来看爷爷的人就少下来了。这是正常不过的事情,爷爷又不是县长,不可能让那么多人记挂着。但我二叔回来了。我二叔在很远的一座煤矿上班,好像是因为房子的事,他和我爹闹翻了,过年都没有回来。二婶更没有,那个黄头发的女人被我娘称做侉逼。二叔回来的时候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提包,他的脚被砸伤过,斜着身子往爷爷屋里走,那只提包看起来有一千斤。我爹和我娘都在窗口望着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我爹还是到爷爷屋里去了。是傍晚,我已经放学了,我惦记着二叔提包里的东西,也跑到了爷爷屋里。我过去的时候二叔正在抹眼泪。二叔说,爹呀,你怎么就得了这种倒霉病。二叔说,爹呀,你的命可真苦。爷爷好像有点生气,板着脸望着我爹。我爹说,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告诉来顺?我怕他将来怪我呢。爷爷叹了一口气。爷爷说,医生不是说我还能活五六个月吗,你急什么?他干的营生难道你不知道?然后三个人都不说话了。二叔拉开了提包,原来里边装的全是他们矿上食堂打的烧饼,好多都挤烂了。他拿了半块给我吃,真让我失望。

吃饭的时候锁根老爷爷来了。这是个罗圈腿的老头子,连我爷爷还得叫他爷爷呢。这么说早该死掉了,但他还病病歪歪地活得好好的,每天都眯着眼睛蹲在村街上晒太阳。他喝酒和喝凉水一样不当回事,一个人就喝了大半瓶。然后他就把眼睛瞪起来了。来福,来顺,他说,你们知道我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吧,我是来给你爹撑腰做主。我爹和二叔赶紧点头。他又说,我听说你爹的病还可以做手术,怎么就从医院跑回来了,回来等死呀?二叔就把头垂下了,爷爷去医院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在身边。我爹想说什么,下嘴唇抖了抖,嘴角淌下来一挂口水。爷爷看起来就着急了。爷爷说,锁根爷爷,是我不想做手术,这么大年纪了,还做什么手术呢,让人笑话死了,多活两年又能怎么样?我爹说,是这样,如果爹想做手术,我就是卖房子卖地也让他做。二叔也把头抬了起来。二叔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让爹做。二叔又给锁根老爷爷满了一盅酒,他的眼睛就瞪得不那么大了。不做也好,肚子上挨一刀,受罪呢,他说,来福来顺,你们要好好伺候你爹,想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想喝什么就给他喝什么,听见没有?我爹和二叔赶紧又点头。他又说,来顺,你的房子空着干什么,准备养狼是不是?让你爹搬进去,舒舒展展睡两天。二叔又点头,我爷爷赶紧说,我在我那间屋里住惯了,不想搬腾了。不搬也好,狗娃子,当着我的面,你有什么要求也说说吧,这两个狗日的东西要是不听话,看我怎么收拾他们。爷爷就笑了笑,又不像是笑。爷爷说,锁根爷爷,娃们都挺好,我没什么说的,非让我说我就说说吧。爷爷清了清嗓子,据说他年轻时候当过生产队长。爷爷说,让我说什么好呢,第一,来福来顺,等爹死了以后你们哥俩要好好处,我活着还有个遮挡,我死了以后你们再要闹,就剩下别人看你们的笑话了。我爹和二叔又点了点头,还相互瞅了瞅。第二,爷爷接着说,医生不是说我还能活五六个月吗,已经开春了,来福你该种地就去种地,别把庄稼耽搁了。来顺呢,你该上班就去班,你干的营生和别人不一样,不要光惦记着爹,安全要注意。第三,爷爷咳嗽起来,跑到院里吐了一口痰,回来接着说,爹这几年刨药材攒了几个钱,估计办丧事够用了,到时候你们别讲什么排场,要是还能剩下几个,留给石头上学用。来顺你不要有意见,你们两家呢,就像爹前些年拾粪时候挑着的那两个筐,哪个筐里轻了,爹就把粪蛋子往哪个筐里扔,锁根爷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没等锁根老爷爷说话,二叔哇的一声又哭了。然后呢,我爹也哭了。我爹的嗓子比二叔粗哑,哭起来像院子里那头骡子在叫。要命的是我娘。我娘大约就在屋门外站着,一下子就冲了进来,瞬间的感觉,还以为她是从房梁上掉下来的呢。她的哭声一下子就把我爹和二叔的哭声盖住了。爷爷的眼圈也湿了,我也想哭。我想,爷爷既然这么说,看来真的要死掉了。他死了,我将再没有爷爷。我正要哭出来,锁根老爷爷突然间怒吼了一声。你们都给我闭嘴,他说,让人听见还以为你爹现在已经死了呢。

二叔只住了两天,爷爷就逼着他回矿上上班了。他要到县城赶火车,急匆匆过来和我们道别。进了屋里,他好像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哥,爹今年六十几了?他扭捏了好一会儿,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六十七,不,六十八了,我爹绷着脸说。我想起来了,爹是三月初九的生日,二叔说。爹的生日早就过了,我爹说。二叔再没有说什么。二叔走后我娘把正在纳着的鞋垫扔到炕上了。我娘说,大老远回来,就带回来一包烧饼。又说,大老远回来,住了两天就要走,钱比命值钱呢。我娘还要说什么,我爹忽然间又生气了,多什么嘴,给老子给我爹再去煮两个鸡蛋!我爹一旦把眼睛瞪起来,像一只狗熊。其实我也没有见过正儿八经的狗熊。

然后我爹便忙上了。下了一场雨,他心急火燎地赶着骡子往地里跑。有几天没有去,帮着李来炮家打地基呢。他和我娘说,这个忙一定要帮,等爷爷死了以后需要很多人帮忙呢。我大体上理解我爹的意思,乡下人的力气往往是用来交换的,换来换去,一辈子就交代了。我娘呢,有时候也会去地里帮忙。她还要洗衣服,做针线,还要守着我做作业,准备把我培养成一个大学生。她还要喂猪,猪娃子是在爷爷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捉的,准备着爷爷死后办宴席用,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当然,她还要做饭。不光是给我们一家子做,爷爷从镇上把木匠请来了,他要给自己打一口棺材。

其实,爷爷两年前就想给自己打一口棺材了。奶奶死得突然,一点儿准备也没有,他大约是接受了这个教训。他买了木料,破成了板材,拉回家里后我爹和我娘却不同意打。主要是因为我。我娘说,石头还小,家里摆一口棺材算什么事?爷爷便没有打,把那些板材齐齐整整摞在了屋檐下,外边苫了好几层塑料布。现在呢,爷爷哗啦一声把塑料布揭去了。锯木头的声音一直在响,爷爷给木匠递烟倒茶,拎着笤帚不停地扫。等扫到墙角的锯末和刨花堆成了一座坟头,他终于把一口活生生的棺材看到了。然后又油漆,画彩。画彩的师傅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油腔滑调。大爷你放心,我肯定会让你满意的,一天到晚,他的嘴边往往是挂着这句话。不过他画的龙还真不错,好像真的一样,而且果然是一切就绪以后才去画眼睛。他画眼睛的时候刚好是正午,阳光明媚,我几乎是气都不敢喘了。明知道不可能,我还是担心画好的龙扛着爷爷的棺材腾空而去。那样的话,爷爷的心血就白费了。爷爷摸着我的头,忽然间问我,石头,等爷爷死了以后你会不会给爷爷上坟?我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我说,我爹会给你上。爷爷说,没良心的东西,算我白疼你了。我以为爷爷生气了,正要说什么,他却笑了。他落在我头顶上的手掌抖了抖,他的抖传遍了我的全身。我娘气呼呼地从厨房里跑出来,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回屋里去。她把我从爷爷身边扯开,爷爷好像不同意。爷爷摸我的那只手耷拉下去,晃动着。这时候,几个老头子跑过来看爷爷的棺材了。爷爷赶紧迎上去和他们笑,给他们敬烟。爷爷从来不抽烟的。狗娃子,画好了?一个老头子问。画好了,爷爷说。爷爷看起来对他的棺材很满意。老头子们望着爷爷的棺材评头论足,然后围过去,探着脖子往里边看,好像里边藏着什么秘密,好像站在深井边看井底的月亮。打得好,画得也好,锁根老爷爷说,狗娃子,要不我替你躺进去试试吧。锁根爷爷,不用你试,我都躺进去试过十几次了,舒坦。锁根老爷爷便笑了。狗娃子,你的脊背弯得厉害,到时候给你垫上一个枕头,到时候我记着和来福他们说。爷爷便又笑了笑。爷爷的脊背确实弯得厉害,据说,是年轻时候修水库,让石头给压弯的。就这,他还给我起了石头这个小名呢。来了这么多长辈,我娘不好意思再管我,我站在屋门前望着他们。他们在棺材前站了好长的时间,嘻嘻哈哈地笑。后来,锁根老爷爷忽然间叹了一声气。人活着其实没意思,谁都得走这条路呢。他说完了这句话,谁都不笑了,爷爷也不笑了。老头子们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到街上晒太阳去了。

打好的棺材当然不能再放到院子里了,我爹叫来了几个人,想把它抬到二叔空着的那间大屋。二叔走的时候把钥匙留下了。爷爷却没有同意。爷爷说,把我屋里那两个水泥箱子抬出来,抬到我屋里去,守着它我心里踏实。爷爷这么说,好像随时准备钻进去似的。他从医院回来已经一个半月了。他还在咳嗽。他咳嗽的时候还会吐痰。他的痰里掺杂着血丝。从去年秋天开始,他的痰里便掺杂着血丝了。他从医院带回了一些药。他说不喝了,不喝了,但他一颗都没有剩下。他已经瘦下来了。

我爹还是那么忙。每天晚上,他都会到爷爷屋里坐一坐。两个人好像也没什么说的,坐一会儿就回来了。我娘当然也忙。不过,她从来没有忘记给爷爷煮鸡蛋。不光是煮,有时候还会蒸,还会炒,还会做鸡蛋拌汤,总之是我都快把鸡蛋吃腻了。她总是把做好的饭端到爷爷屋里去,回来的时候难免会感叹,石头,你爷爷的饭量越来越小了。她这么说,我便想到爷爷的屋里看看他,被她严厉地拒绝了。八成是和那口棺材有关,她再不让我一个人到爷爷屋里去,即便是白天。

但爷爷精神状态看起来还不错。爷爷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一直都是。有一天,我爹和我娘去了地里,他随后也去了,还像模像样地扛了一把锄头。我爹便和他生气了,中午我回去后他们还在为那把锄头纠缠。我爹说,你应该在家里养病,跑到地里干什么,还扛了锄头?爷爷说,我想去看看。我爹说,你都看了一辈子了,有什么好看的。爷爷说,我在家里闲着难受。我爹说,那也不能去,别人看见还以为我逼着你干活呢。爷爷便不再搭理我爹。爷爷知道我在院子里,喊,石头,石头,你进来呀。我便跑进了爷爷屋里。我以为爷爷让我去评理呢,我该说什么好?但爷爷给了我一块蛋糕。爷爷说,石头,你也不待见爷爷了是不是?我摇了摇头,抓着蛋糕往嘴里送,我爹说,你怎么就知道吃,给你爷爷留着。我便把手放下来。爷爷说,石头,别听你爹的,吃吧,爷爷吃还有什么用?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石头,吃吧,爷爷又鼓励我。爷爷坐在炕沿上,他的面前就是那口活生生的棺材。

隔了没几天,我爹和爷爷又生了一次气。这一次是因为爷爷去了一趟镇上。我们白草坡离镇上有三里地,爷爷是让邻居二生开着三轮车拉他去的。爷爷先去信用社换了二百块钱的零钱,然后到商店买了一捆白洋布,还买了一沓麻纸,买了两个灯泡,买了三个围裙,等他死了以后,这些东西都用得着的。他还买了一面圆圆的镜子,买了一把木头梳子,这是准备带给奶奶的,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的寿衣早两年就买好了,但他又给自己买了一顶帽子,买了一双球鞋。就是那种高靿的黄球鞋,他穿着觉得舒服,一双鞋能穿两三年呢。二生后来和我爹说,爷爷买鞋的时候他还劝过,爷爷也不是运动员,死后怎么能穿球鞋呢?但爷爷还是买上了。爷爷说,就算他穿不走,我爹还可以穿,不会浪费的。但我爹并不买他的账。我爹说,爹你怎么就跑到镇上了,你还坐三轮车,你到底想干什么?爷爷说,能买的东西我先买上,到时候省得你们手忙脚乱。我爹说,怎么会乱,这种事我也不是没有经见过。爷爷说,那到时候说不定还会涨价呢。我爹说,那到时候说不定还会跌价呢。爷爷说,只有涨,没有跌,这几年你见什么东西跌过?我爹说,那你也不能自己去买,让别人怎么看呢?你应该在家里安心养病,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爷爷说,我什么也不想吃,在家里闲着难受。我爹说,那就到街上晒晒太阳,和锁根老爷爷他们说说话。爷爷没有再吭声。爷爷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太阳有什么好晒的,晒多了还脱皮呢。

但爷爷还是去晒太阳了。午后,爷爷出了院门,我娘慌乱地追了出去,她的手里拎着一根棍子。爹,你拄根棍子吧,我娘说。爷爷笑了笑,看起来不想接,但还是接过去了。但他并没有拄。他拎着棍子往前走,反倒是成了负担。我要去上学,远远地尾随在他的身后,阳光落下来,他好像一直在晃。我还记着他从医院回来时候的样子,他昂首挺胸,迈着响亮的步伐走在村街上。现在,他走起路来却变得慢吞吞的。他终于走到了润生家的小卖铺前,四个老头子已经蹲在了屋檐下。他大约在和老头子们笑,因为我看到那些老头子好像在笑。爷爷像他们一样靠着墙蹲下来,说着什么,时间不长,等我走过去的时候,那四个老头子都站起来了。狗娃子,你晒晒太阳吧,一个老头子这么说,拍打着屁股。其他三个也在拍打屁股。爷爷又冲他们笑,又不像是笑,眼睁睁望着他们离开了。石头,你过来。爷爷看到了我,冲我喊,声音听起来像是赌气。我赶紧跑过去,爷爷又摸了摸我的头。走,爷爷给你买好吃的去。爷爷领着我进了小卖铺。但爷爷没有带钱。润生娘正坐在栏柜后边数钱,头一直没有抬起来。爷爷说,润生娘,给我们石头拿两个面包,再拿两根火腿,赊账。润生娘还是没有把头抬起来,说,没有。爷爷说,没有面包还是没有火腿?润生娘说,什么也没有。爷爷说,我看到火腿了,还担心我赖你的账?润生娘说,我家的火腿贵,白洋布也贵,麻纸也贵,你还是到镇上买吧。爷爷便不吭声了,拉着我从小卖铺走出来。爷爷说,石头,改天爷爷到镇上给你买一百个面包,一百根火腿。爷爷的声音硬邦邦的,整个身体好像都绷展了。爷爷看到那四个老头子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蹲了下来,冲他们吐了一口痰。爷爷说,爷爷还没有死呢,他们看见爷爷就像看见了鬼!

这以后,爷爷便不出门了。我爹和我娘还是那么忙。地里的营生少下来,我爹不去给人帮忙的时候就上山刨药材,早晨走了,一直到傍晚才能回来。我娘呢,再忙也没有忘记给爷爷煮鸡蛋。那么多鸡蛋不知不觉就吃完了,她去润生家的小卖店买,和润生娘吵了一架。吵完了架,她时常会拿着针线活往邻居胖婶家跑,八成是心里装着什么怨气吧。爷爷呢,好些时候都是一个人待在家里。他大约不喜欢这样,有一天傍晚,我刚进院门就听到他在唠唠叨叨地说话。我以为家里来了客人,却不是,爷爷在和那头骡子说话呢。爷爷说,你赶紧吃吧,像我一样得了绝症,想吃也吃不动了。爷爷说,没有人和你说话你闷不闷?你把膘养好,等我死了以后不准偷懒。爷爷说,你比大黄脾气好,大黄它真是疯了,想起来我都想砍它一刀呢……

爷爷说的大黄是一头牛。我听我娘讲过,那头牛厉害着呢。那时候二叔还没有结婚,爷爷决定盖一处院,就是我们现在住着的这个。爷爷往村长家跑了不下五十次,终于批了块地。但这块地根本就不是地,而是一个巨大的坑,里边扔满了垃圾。爷爷带着一家人清理了垃圾,开始拉土填坑。那头叫大黄的牛真能吃苦,每天都要从山根下拉回十几车土。坑填起来,又打地基,拉石头,拉砖,拉生灰和石子,总之是离不了大黄的。墙已经垒到了一人高,大黄却累坏了,发脾气了。中午爷爷睡了一会儿,也就两支烟的工夫,奶奶看到大黄让太阳晒上了,想把它牵到阴凉处,大黄突然间垂下头来,突然间抬起来,将两只牛角插到了奶奶的胸口上。奶奶就这样死掉了。我爹和二叔要用石头把大黄砸死,或者是其他手段,最终却没有。爷爷把大黄卖掉了,很低的价钱。一头杀人的牛,谁肯出大价钱呢?办完了丧事,爷爷还是把房子盖了起来。爷爷把两间大屋分配给了爹和二叔,自己住到了东边那间最小的屋子里。有可能是因为屋檐下一道裂缝,我爹和二叔后来就闹开意见了。二叔到煤矿上找了份工作,结婚以后很少再回来。

我没有想到爷爷会对着一头骡子说话,更没有想到他会提起来那头叫大黄的牛。这么多年了,大黄大约早就死掉了,爷爷也快死掉了。爷爷说这些什么意思,是要等他死后找大黄报仇吗?我偷偷地望着爷爷弯曲的脊背。爷爷举着脑袋,摸着那头骡子的耳朵,就像在摸我。爷爷说,猫妮儿,到时候我给你带一面镜子,有你臭美的时候呢。爷爷居然又在说道奶奶了。

肯定是这样,爷爷不情愿一个人待在家里的,他希望有人能和他说话。我爹仿佛看出了爷爷的心思,到镇上卖药材的时候顺便给他买了一台收音机。爹,没事的时候你就听听戏吧,五十三块呢。我爹这样说,爷爷仿佛是吃了一惊,又不像是吃惊,吃惊不吃惊的,他的脸上仿佛已经看不出来了。他把收音机打开,果然响起了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我已经放了暑假,从这天开始,我们家又不怎么清静了。

我放假以后我娘待在家里的时间多起来。她出门的时候总要带上我。我出去和伙伴们玩,她反倒是不比以前管得严了。不过我走的时候她总是忘不了叮咛,回来的时候先到胖婶家叫娘,听到没有?有一次我忘记了先去叫她,就这么一点事,她还和我生气了呢。

我当然惦记着爷爷。如果我待在家里,他也就用不着和骡子说话了。骡子又听不懂,唠叨半天有什么意义呢?自从有了那台收音机,爷爷好像找到了玩伴,不光是懒得去搭理骡子,好像连我也懒得搭理了。他总是把收音机开得老高,先还是唱戏,后来就不唱了。他一直在听一个专家门诊一类的节目,一个女人的细嗓子在叫,然后嘟嘟地响几声,有人把电话打进来,一个男人便开始唠叨了。不管是唱戏还是什么专家门诊,我都没有一点儿兴趣。我有点耿耿于怀的是爷爷对我的态度。我觉得那台收音机把我的地位取代了。这说不定是我爹的一个预谋,他总是像仇人一样对待我。

有一天中午,我娘喂过猪后在炕上躺了躺,我告诉她,我要去找润生玩。不清楚怎么回事,我娘和润生娘已经和好了,她当然同意。从屋里出来,我并没有往院门前走,而是攀着梯子上了房顶上。不多一会儿,我娘拎着针线活出去了。我准备从房顶上下来,到爷爷屋里去。但我改变了主意,在房顶上躺了下来。其实,在爷爷生病以前,我时常也会一个人爬到房顶上躺一躺。好些时候,我都有点发愁。我不清楚为什么发愁,发愁什么。我望着天上变幻不定的云朵,望着远处的山和山的影子,望着风中动荡的树枝,望着树上的老鸦窝,望着电线上站成一排的麻雀,我真的是有点发愁。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躺久了,房顶失去了硬度,像是悬在空中做一个影影绰绰的阴森的梦。有时候,我甚至会流泪。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发愁,发愁什么。现在,爷爷病了,我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发愁的理由,仿佛又不太像。我听到了收音机发出的声音。它从爷爷的屋里飘出来,从院子里升起来,感觉像隔着一个世界。我坐起来,向房檐挪了挪,声音高多了,爷爷又在听专家门诊呢。我又准备躺下来,好像不想去面对爷爷了。但爷爷从屋里出来了。天已经热起来,他光着上身,裤带耷拉着一大截,我看到他后吓了一跳。爷爷慢吞吞地向骡棚那边走,我有点奇怪。大清早,我爹就牵着骡子出去了,难道爷爷要对着空荡荡的骡棚说话?但他没有说。他停下来,抬起来双臂,把拴骡子的那根木桩搂住了。天哪,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是要锻炼身体。他看起来比那根木桩还要瘦,浓烈的阳光下,仿佛只剩下一堆肋骨了。他的两条枯干的胳膊越伸越展,屁股缓缓地往下沉。有一瞬间,我感觉他的胳膊就要弦一样绷断了。或者他的屁股一下子沉下去,上半身和下半身折合成一条线。但他又把自己拽起来了。同一个动作,他重复了三次。他肯定是累坏了。靠着木桩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他又去做那个动作。他又做了两次。他突然间挥起了拳头,恶狠狠地向木桩砸过去。砸了两拳,他往后退。他抬起脚来准备踹那根木桩,肯定是这样,他身子一歪就摔倒了。我听到扑通一声,以为自己从房顶上掉下去了呢。我发出来一声尖叫,向梯子那边跑。

我从房顶上下来的时候爷爷还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爷爷头发散乱,瞪着眼望着我。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看起来比脸盘还要大。石头,你怎么上房了?他像是在训斥我,我没有回答。我想把他扶起来,他一把推开了我。别管我,你以为我是个死人吗?他的声音越发厉害了。他还没有站起来又倒了下去。我又要去扶他,他再次推开了我。他甚至抓起一块石子向我砸。他连滚带爬地来到木桩前,扶着木桩终于站起来了。石头,你说爷爷的病还能不能治?他直盯盯地望着我,突然就笑了。他笑得真是有点疯狂,我吓坏了。我似乎明白了我娘不让我和他单独在一起的原因,他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像一头鬼。我撒腿向院门跑去。

事情有了转折。镇上一个叫张二歪的家伙来到了我们家。张二歪带着一支鼓乐班,他是提前来联系业务的。他站在院子里,结结巴巴地和我爹嘀咕了老半天。我娘出来倒洗碗水,差点儿泼到他的脚上。这家伙还是不情愿走,爷爷就出来了。爷爷拄着我娘给他的那根棍子。爷爷说,你给我滚,滚,滚,老子还没有死呢!爷爷挥起来棍子就要打,张二歪赶紧溜掉了。但爷爷还是不罢休。我爹搬出来一把椅子,他坐下来,把张二歪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恐怕一辈子都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怒冲冲地冲我爹喊,来福,你给我过来。我爹赶紧跑了过去,给他递上一碗水。爷爷说,我不喝水,我要开刀,我不能让他们看我的笑话。我爹愣住了。你听到没有?我要开刀,赶紧把我送到医院去。爷爷又在吼叫了。我爹好长时间没有吭声。好,好,后来他这么说,明天我就把你送到医院。

我爹其实是在搪塞爷爷。晚上躺下来,他和我娘又开始没完没了地说话。我爹说,那个张二歪真不是东西。我娘说,他一进门你就应该把他轰出去。我爹说,老爷子肯定是受了刺激了,怎么就想起来开刀了呢?我娘说,谁都一样,临死的时候脑袋瓜就不够用了。我爹说,从明天开始,我到他屋里睡吧。我娘说,是该过去了,他今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吃饭。然后,听声音两个人好像挤到了一起。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赶紧把耳朵堵上了。你说,老爷子明天不会再让我把他送到医院吧?我听到我爹又说了这么一句话。

第二天,爷爷还是要我爹把他送到医院去。我爹牵着骡子要出门,爷爷拦住了他。爹,你就消停消停吧,我爹这么说,看起来有点生气了。你不是说今天送我到医院吗,我都准备好了,爷爷说。爷爷居然穿上了那双新买的黄球鞋。可我说好给二生家帮忙的,我爹说,看起来有些无奈。可我要开刀,开刀,我的肚子里像是住着一团火,爷爷又吼叫起来。那就明天,明天吧,明天好不好?我爹总算是牵着骡子出去了。我娘跑过去劝慰爷爷,爷爷忽然间丢掉了那根棍子。爷爷冲着那头骡子喊,明天,明天你千万要带我去!

第三天,我爹当然也没有把爷爷送到医院。不过,一大早我爹便给二叔打了个电话。肯定是这样,我爹觉得爷爷不太对劲了。二叔傍晚的时候就回来了。二叔还是拎着那只大提包,但提包里什么都没有装。二叔一进门就开始哭。爹,爹呀,我的苦命爹呀!他往爷爷的屋里冲,爷爷拄着棍子出来,把他吓坏了。他愣了愣神,扭身往我们家的屋子里跑。哥,哥呀,怎么回事?二叔问我爹。怎么回事?你去问爹,你以为他快不行了是不是?二叔点了点头。爹要去住医院,要去开刀,你说怎么办吧?我爹好像给气坏了。二叔便不吭声了。爷爷在院子里喊,来顺,来顺,你带我去开刀,再不开就迟了,爹肚子里像住着一团火!

吃饭的时候,我爹把锁根老爷爷请来了。这是爷爷的意思,我爹根本就拗不过他。仿佛转瞬之间的事情,爷爷变得急不可耐,不近情理,一点儿都不像爷爷了。锁根爷爷哪,我要去开刀,你要给我撑腰做主,爷爷说。锁根爷爷哪,赶紧去,再不去就迟了,爷爷说。爷爷看起来快疯了。锁根老爷爷看起来却并不吃惊。锁根老爷爷说,狗娃子,你怎么就糊涂了,你这是说什么疯话呢?爷爷说,我不糊涂,我要开刀。锁根老爷爷说,要开早点开,现在还开什么,晚了。爷爷说,不晚,现在还不晚,专家说不晚。锁根老爷爷说,别听专家放屁,糊弄人呢,你都这么大年纪了,白白挨他们一刀子,受罪呢。爷爷说,我不怕受罪,我不想死。爷爷咳嗽起来,将痰直接吐在了我们家的水泥地上。我真的不想死,爷爷又说,我还想活几年,活几年呢。爷爷的声音哽咽起来,哭了。狗娃子,让我和你说什么好呢,不是来福来顺心疼那两个钱,娃们真是怕你受罪。想想看,你刚从医院回来时候是怎么说的,你精明了一辈子,怎么一下子就糊涂了,让人笑话呢。爷爷便不吭声了。爷爷垂下了头,抹了一把泪。然后,看起来又像爷爷了。

但爷爷还是不肯消停。连着几天,爷爷一直叫嚷着要去开刀,越叫越来劲,嗓子都叫哑了。爷爷变得疯狂起来,把我爹给他买的收音机摔了。我爹给他到镇上的卫生院抓了两副中药,他没有喝,连药锅也摔了。他就是要去医院开刀。二叔一晚上都在劝慰他,有什么用呢?二叔和我爹说,哥呀,你说怎么办,爹真是老糊涂了。我爹说,他早就老糊涂了。两个人商量了半天,又去买了些药,好说歹说,爷爷总算是喝下去了。然后,爷爷终于睡着了。爷爷连着几天都没有合眼,早该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了。他得了绝症,瘦得皮包骨头,饭都快吃不下去,不睡觉怎么能行?我爹和二叔看着爷爷合上了眼睛,把他安顿好,来到院子里后两个人仿佛都轻松了许多。哥,爹这辈子也不容易,二叔说。是不容易,我爹说。哥,我真有点担心,爹喝了安眠药,你说这一觉会不会醒不过来?二叔抽了抽鼻子,哭了。回来没几天,他像是变了一个人。我爹望着二叔,眼窝里也聚上了泪。哥,我买瓶酒去,中午咱们喝几盅吧,咱们哥俩也该好好聊一聊。说完后二叔便去买酒了。二叔急匆匆地往前走,担心爷爷忽然间醒来似的。二叔的脚被砸伤过。

就是因为喝酒出的事。我爹和二叔都喝多了,哥俩在我们家的炕上躺下来,睡了过去。这些天来他们也不容易,也该睡个好觉了。我娘呢,领着我去了胖婶家。我娘和胖婶一直在说着爷爷,说爷爷莫名其妙地要去开刀,这么大年纪了,得了这种病,有谁还去开刀呢?说爷爷摔坏了收音机,五十三块呢,眼睛都不眨就摔了。说爷爷这些天来的变化,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蛮不讲理了呢,看来剩下的日子真是不多了。然后我娘便叹气,便哭,胖婶也哭了。然后我们便听到街上有人叫喊了,来福呀,来顺呀,你们怎么回事,你爹跑到街上了!我和我娘赶紧往外跑。我们从胖婶家跑出来的时候我爹和二叔也出来了,好多人都出来了。午后的阳光正是浓烈的时候,村街上,一个只穿着裤衩的躯体正在跌跌撞撞地向前跑。我知道那肯定是爷爷,但我又不相信。爷爷不是在他屋里睡觉吗,怎么就跑出来了?爷爷都病成那样了,怎么还能跑,而且跑得那么快?我要去开刀,开刀,开刀!我隐隐约约地听到爷爷又在叫喊。我爹和二叔呢,疯子一样冲向他们的爹。风吹起来,我发现阳光在不停地抖。我看到的爷爷像一只褪去毛皮的瘦猴子,他终于倒下去了……

后来的事情我不想提了。现在,我已经长大,难免会伤感。我当然还记得爷爷赤裸着身子向前奔跑的样子,他就那样不管不顾地跑丢了一辈子的好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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