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2012-09-22刘畅
刘畅
冯浩祥刚刚做完胃部恶性肿瘤切除手术,肚子上10多厘米长的刀口还在隐隐作痛。
但这个晚期癌症病人却顾不上休养,因为“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在过去的这一周多时间里,他正忙着帮自己收养的老人曹根新——一个70岁的流浪汉,讨回失去了多年的户籍身份,让老人可以落叶归根。
这一老一少原本素不相识。6年前的一个雪夜,流浪汉曹根新无意中救了喝醉酒的打工者冯浩祥一命。冯浩祥许下承诺:照顾老人的余生。
您的家在哪儿?
你躺下的地方。
雪夜里的一条棉被,把两人的命运裹在了一起。
那是2006年1月25日,这天深夜,杭州城里刚刚下过一场足足4厘米厚的大雪。水电工冯浩祥在老板家中喝了两斤半的黄酒,说尽了好话,才拿到了“留给他过年”的5000块钱——7.9万元拖欠工资中的一小部分。
出门后,喝得大醉的冯浩祥在小巷里连着摔了几个跟头。走到路口,他脚下一软,栽进路边的灌木丛,昏睡过去。
跌倒的响动,惊动了正猫在立交桥桥洞里过夜的流浪汉曹根新。
看着这个浑身湿透的小伙子,无儿无女的曹根新心里涌出一股酸楚。他把冯浩祥扶进了自己的被窝,担心被子太薄,他又翻出一件捡来的军大衣,盖在上面。
第二天早上,冯浩祥从宿醉中醒来。一睁眼,发现身旁齐刷刷睡着一排流浪汉,他打了个激灵,马上摸摸兜里的5000块钱,一分没少。然后,他发现身上盖着床散发着汗臭和土腥味的小花被,却很暖和。他身边坐着一位冻得发抖、不住打着瞌睡的白发老人。
得知这个流浪汉不仅救了自己一命,还守了自己一夜,他感激地从兜里抽出一把百元大钞,数都没数就递了过去。老人吓得连连摆手。
“您的家在哪儿?”年轻人问道。
“你躺下的地方。”老人回答。
这年的除夕夜,冯浩祥没有回老家,而是邀请救命恩人在杭州吃了顿年夜饭。酒过三巡,曹根新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40岁的时候,这个农民离开宁波北仑的家乡,出外求生。后来,他加入了一个盗窃团伙,在“望风”时被捕,被判刑4年。在刑满释放、出狱回乡的火车上,他的行李被盗,释放证明也一并没了。没脸见家人的曹根新流浪到杭州,靠拾荒活着。
听到这个老人红着眼圈说“我不想做流氓”,看着他捧着大海碗狼吞虎咽地吃着年糕汤,冯浩祥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说:“您跟我回去吧,咱们一起住,我把您当做父亲,照顾您一輩子。”
直到遇见老曹,
我才找回做儿子应有的感觉
冯浩祥自己也说不清收养这位流浪老人的初衷。
在父母眼中,他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为了打游戏,他把家里给的学费偷偷花光。初一那年,无心向学的冯浩祥就辍学了。随后,他离开家乡绍兴,到杭州做了水电工。那时,他才16岁。
22岁那年,因为斗殴,冯浩祥被判入狱一年。在监狱里,脾气暴躁的他吃到无数苦头:他常常会被10多个犯人群殴;半夜,他揪出挑头打人的“老大”,裹上被子用拳头报复,换来一次次关禁闭……
“你知道吗,监狱的被子,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他目光直愣愣地说着,“到了冬天,薄得跟床单似的,我常常会在半夜被冻醒。”
出狱那天,父母并没有来接他。回到村子里,他受尽了人们的议论和异样的目光,父母也嫌他丢尽了自己的脸面。在一次争吵中,愤怒的父亲冲着他喊道:“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从此以后,他就很少和家里联系。他原名冯浩翔,后来,他改了自己的名字,把“翔”改成了“祥”。
从那时候起,冯浩祥养成了酗酒的习惯,他常借助“整瓶整瓶的黄酒”来释放精神上的压力。在工友们眼中,这个带班的队长工作起来勤恳认真,但就是有点孤僻。在外打工的人们总喜欢谈些家里的事情,但工友们从未听冯浩祥说起过这些。
“直到遇见老曹,我才找回做儿子应有的感觉。”回忆起这些,冯浩祥微笑着,嘴角翘了起来。
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起初,曹根新觉得,冯浩祥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好心人”。
当时的房东也很好奇,这对“父子”除了身上穿的黑色运动衣是同一个牌子的,完全看不出任何相像的地方: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甚至连肤色和口音都相差甚远。而且,两个人“客气得不像是亲人”。
的确,走进冯浩祥的屋子,曹根新一度不敢坐在椅子上。冯浩祥租的是个十几平方米的小房间,只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床和一台老式的电视机,但这对一个住了6年桥洞、天天睡在水泥地面上的流浪汉来说,已经像是个天堂。
这对“父子”开始相依为命。早上,老人会站在门口目送冯浩祥上班。晚上下班,冯浩祥会带回工地上的饭菜,路上买两瓶啤酒和小菜,回到家与曹根新边喝边聊。
因为工地在郊区,中午不能回来,他给老人买了手机。每天下午四五点钟,两人会以发短信或通电话的形式,报个平安。有时候,加班的冯浩祥很晚才回家,曹根新会等在家里,哪怕到了深夜,也不会自己单独吃晚饭。
“你能体会吗,累了一天,回来看见门口站着一位老人,那感觉有多温暖。”冯浩祥这么描述着自己的感受。
冯浩祥每个月留给曹根新六七百元的生活费,让他“中午别将就,吃点好的”。但他依然奇怪,饭量比自己还大,能一口气干掉两盘饺子和一碗面条的曹根新,怎么吃就是胖不起来。
其实,这个过惯了苦日子的流浪汉很少吃中午饭。每天冯浩祥上班后,他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住处,找到藏在楼下车棚或花丛中的编织袋,开始收破烂。到了饭点,只有“收成好”的时候,他才会买个面包或馒头,边走边吃。
他也常常会回到原本栖身的立交桥下,与那里的“老邻居”们叙叙旧。只是,他再也见不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在过去的冬天里,桥下陆续冻死了几个流浪汉。
“原本我和他们一样,现在却有了遮风挡雨的住处,还有了一个孝顺的儿子。我很有福气,我不能成为他生活的负担。”
对一个捡破烂的老人来说,曹根新唯一不满的就是,这个儿子花起钱来大手大脚。冯浩祥给老人买了一身500多元的正品“阿迪达斯”运动装,在听到价格后,老人惊得合不拢嘴:“我得捡多少垃圾才能换回来啊!”
只是,每到人口普查或者有人敲门时,他们依然会担惊受怕。老人是没有身份证的,一旦被发现,就会被送进救助站。
在这期间,冯浩祥和父母的关系依旧没有改善。2007年,他曾带着曹根新回过老家,委婉地告诉父母自己在外面收养了一位老人。
但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父亲又发起了脾气:“你不惹祸就不错了!先管好你自己吧!”
又一次大吵之后,在村里人幸灾乐祸的目光中,两人“逃一般地离开了”。
此后,冯浩祥喝酒喝得更凶了。哪怕是面临婚姻大事,他也没再找父母商量过。有人介绍相亲,他只带着曹根新去。
毫无办法的曹根新,也只能劝上他两句:“父子没有隔夜仇的。”除此之外,老人也无能为力。
我马上就会把工资补给你,
你千万不要曝光我啊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断了父子俩平静的生活。
2011年上半年,往日能扒下两大碗饭的冯浩祥食欲越来越差,动不动就呕吐,尿液的颜色像浓茶一样。到医院检查后,医生告诉他:“胃癌晚期,必须马上手术。”
虽然冯浩祥把诊断书藏了起来,打算瞒着曹根新,可是不放心的曹根新还是找到医生,问到了这个可怕的消息。
10月8日,在绍兴诸暨人民医院的手术室外面,老人那双捡过无数矿泉水瓶的大手,使劲攥着麻醉后儿子的手,直到医生提示“手术马上开始”,他才松开。等在“家属止步”的手术室门外,曹根新感觉“好像只有一个小时,又好像过了5年”。
病友告诉醒来的冯浩祥:“小伙子好福气,你爸爸守了3天沒合眼咧。”老曹为他接尿、换衣服、擦洗身子。回想起老人絮叨着帮他剪脚趾甲的场景,冯浩祥的眼圈红了:“这本该是我为他做的事情。”
以往的积蓄,因为这场大病都花光了。出院后,他们退掉了租住的楼房,搬进200块钱一个月的平房。褥子里放着电热毯,盖着两层被子,可到了晚上还是很冷。
但冯浩祥顾不上休养,他在操心着两件事。
先是老板又欠了他的薪水,他追了几次都没要回来。面对他的质问,那位水电承包商很客气地回答他:“现在房地产这么不景气,我也很辛苦,再等一等吧。”
还有一件事是,他要帮助曹根新回老家办上失去了十几年的户籍身份。这样,即便自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老人的养老,也能有保障了。
这事儿成了他的心病。宁波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告诉他,需要提供一份曹根新的“身份证明材料”,才能办理户籍手续。随后,他去过监狱,可因为狱警已换,他连门都没能进去。来到曹根新的故乡——宁波北仑老曹村讨要身份材料,被告知这件事需要开村民大会才能决定。心急之下,刚做完手术的冯浩祥晕倒在公交车上。
走投无路的父子两人,身上只剩60块钱,他俩在网吧里过了一夜。随后,冯浩祥不得不打电话向媒体求援。
在报纸、电视等媒体报道之后,许多被打动的读者纷纷给这对父子捐款、捐物。而已经16年没有回家的曹根新也在媒体的帮助下,踏上了家乡的土地,拿到了“居民户口簿”。他搂着冯浩祥的胳膊,像个孩子般兴高采烈:“我不再是‘黑人了!”
随后,这对特殊的“父与子”的故事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一天夜里,冯浩祥的母亲突发脑血栓,生命垂危。冯浩祥连夜赶回绍兴。临走时,曹根新让他带上好心人刚刚捐的3000元钱。
在看了儿子带回的登载此事的报纸后,原本严厉的父亲沉默了许久,随后流下了眼泪。他终于同意了儿子的收养行为,并邀请曹根新春节回绍兴,4口人一起吃顿久违的团圆饭。
好事情不止这些。一对被感动的夫妇开车找到了冯浩祥,邀请老人去他们的养殖场做保安,并且催他尽早搬过去。这是曹根新50年来的第一份“正经工作”。
那位拖欠工资的老板在看到冯浩祥上了报纸、电视后,天天都打来电话,他一个劲儿地向冯浩祥保证:“我马上就会把工资补给你,你千万不要曝光我啊!”
(生如夏花摘自《中国周刊》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