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的镜子
2012-09-22朱成玉
朱成玉
我们对着镜子,看到了自己;风对着镜子,看到了风;云对着镜子,看到了云。只有雨说:有时也有例外,我对着镜子,看到了雪。
当我们面对情人时,就很高尚;当我们面对金钱时,有时是非常卑鄙的。所以,我们常常要照镜子,寻找自己的真实模样。于是我们发现,自己的影子至少有两个,所以,我们活得很辛苦。
1857年7月7日,在琉森一家头等阔人下榻的瑞士旅馆门前,有一个流浪乞食的歌手,唱歌、弹琴大半个小时之久,约有一百位人士听了他的演唱。歌手曾三次求大家给他一点东西,却没有一个人伸出同情的手,甚至有许多人还嘲笑他,歌手只好走了。托尔斯泰为此而感到揪心的痛苦。他追上那个歌手,和他谈话,了解他的身世,跟他一起喝葡萄酒。就在托尔斯泰和不幸的流浪歌手喝酒谈话时,那些阔绅士、太太并没有忘记对穷人表示轻蔑和嘲笑,这种轻蔑和嘲笑甚至转移到托尔斯泰身上,因为他们觉得托尔斯泰在和那么一个流浪歌手打交道,居然同情他,还和他一起喝葡萄酒。托尔斯泰在那些人身上找到了一面镜子,他用它映照了自己,也从那些人中间拯救了自己。
“我常常不知不觉地陷入绝望,感到这个世界是不会给我这样一个丑陋的人以幸福的:鼻子这么宽,嘴唇这么厚,眼睛小小的,还是灰颜色。还有什么比一个人的外貌更能影响他的前程呢?”胸内装着一颗博大爱心的列夫·托尔斯泰曾经这样感叹。很明显,他是以别人的目光和社会习俗为镜子来观照自己而得出悲观的结论的。他后来把自己当做镜子,才消除了自卑。
托尔斯泰的书桌对面有一面很大的镜子。在创作的过程中,他常常会凝神注视镜子中的自己,看着看着,就会有泪水浸满双眼。他看到了自己悲怆的脸,看到了渐渐枯萎的年华,看到了铺满芳香的夜,看到了渐渐浮出水面的他的灵魂。
关于这面镜子,托尔斯泰说,那是为了映照良心。
镜子,看似透明,其实它比任何事物更能紧守秘密。那些修过形、整过容或者戴着面具生活的人只能骗自己,镜子洞悉一切,但它闭紧嘴巴,它会把赞美和嘲讽都装在心里。
为了专心写作,免受干扰,他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并对佣人说:“从今天起我死了,就在这房间里。”
托尔斯泰的镜子始终在他的对面,透出冷冷的光。
托尔斯泰对镜子的理解或许就是从少年时打碎一面镜子开始的。镜子碎了,不流一滴血,却生出更多的自己,每一块镜子的碎片里都有一双眼睛深深地注视着他,让他不敢把良心偷偷地贩卖。
镜子,它的品质与生俱来。像玲珑剔透的骨头,看不见的高贵的骨髓在它身上流淌。
托尔斯泰紧紧盯住镜子中的自己,从不迷失。他还善于在镜子中捕捉美与丑,发现善与恶。镜子很忠实,不会说谎,目睹世间万物偏偏守口如瓶。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镜子疾恶如仇,当恶毒的王后最后一次对着镜子歇斯底里地问“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时,镜子发怒了:“是白雪公主,永远是白雪公主!”它燃着了那个恶毒女人的头发,燃着了她的脚,让她在火焰里不停地挣扎。
一张面孔就是一个世界,它常常露出脸颊里埋没的消息,迸出真相,令你震惊并折服。一个人对着镜子,说几句真实的话,便是给镜子装上了灵魂。
晚年的托尔斯泰思想上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憎恶社会上的纷扰,讨厌亲友间的应酬,对自己优裕的物质生活感到良心不安。他一再希望离开故乡,去实现平民生活的理想。晚年时,他开始干农民的活。人们经常能看到白发苍苍的托尔斯泰赶着牛犁田,或者砍柴、运水,干各种农活。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衬衫,腰上系着皮带,下身是土布裤,脚穿树皮鞋,头上戴着草帽,完全像一个农民。他不再出席贵族们举办的社交晚会,甚至也不在自己家里接待那些高贵的客人了。
托尔斯泰把整个生命里的泥土筛遍,只为寻找一粒真理的金子。谁也不会想到,那个凄清的小火车站竟然成了他去见上帝的最后一个台阶,一棵高大的树成了他自己的墓地。他拥有了一切,但他把這一切都抛掉了。甚至,他不让后人为他举行告别仪式,他“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
托尔斯泰死的时候,依然在用生当镜子。
托尔斯泰的镜子里,始终是一张悲怆的脸,一段似水年华,一种对生命的深刻的探寻:灵魂的复活之路。
(水云间摘自《人生十六七》2012年第3期,陈 延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