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好话

小时候过年，大人总要我们说吉祥话，现在回想起来好话却不是记忆中的“恭喜发财”之类，好话是什么呢？

1 你们爱吃肥肉？还是瘦肉？

那一年我八岁，年轻的女佣一遍遍重复讲这个她觉得非常好听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有个人，欠人家钱，过年都没有还，因为没有钱还。债主不甘心，吃年夜饭的时候，偷偷跑到欠钱的家里，躲在门口偷听，想知道他是真没钱还是假没钱。开饭了，欠钱的说：“今年过年，我们来大吃一顿，你们小孩子爱吃肥肉？还是瘦肉？”

债主站在门外，气得要死，心想你欠我钱，还有肥肉瘦肉拣着吃哩！他冲进屋里，要当面给他好看，跑到桌边一看，哪里有肉，只有一碗萝卜一碗蕃薯，欠钱的人站起来说，“没有办法，过年嘛，萝卜就算是肥肉，蕃薯就算是瘦肉。”

许多年过去了，这个故事每到吃年夜饭时总会自动回到我的耳畔，分明已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老故事，但那个穷父亲的话多么好啊，难关要过，礼仪要守，菜根也自有肥腴厚味吧！

在生命宴席极寒俭的时候，在关隘极窄极难过的时候，我仍要打起精神对自己说：“喂，你爱吃肥肉？还是瘦肉？”

2 好咖啡总是放在热杯子里的

经过罗马的时候，一位新识不久的朋友执意要带我们去喝咖啡。“很好喝的，喝了一辈子难忘！”我们跟着他东抹西拐大街小巷地走，石块拼成的街道美丽繁复，走久了，让人会忘记目的地，竟以为自己是出来踏石块的。忽然，一阵咖啡浓香侵袭过来，不用主人指引，自然知道咖啡店到了。咖啡放在小白瓷杯里，白瓷很厚，和中国人爱用的薄瓷相比另有一番稳重笃实的感觉。店里的人都专心品咖啡，心无旁骛。侍者从一个特殊的保暖器里为我们拿出杯子，我捧在手里，忍不住惊讶道：“咦，这杯子本身就是热的哩！”侍者转身，微微一躬，说：“女士，好咖啡总是放在热杯子里的！”

他的表情既不兴奋，也不骄矜，甚至连广告意味的夸大也没有，只是淡淡地在说一句天经地义的事而已。是的，好咖啡应该斟在熱杯子里，凉杯子会把咖啡带凉了，香气想来就会蚀掉一些，其实好茶好酒不也都如此吗？

原来连“物”也是如此自矜自重的，不肯轻易亵慢了自己。古代的禅师每从喝茶喂粥去感悟众生，罗马街头那端咖啡的侍者也有什么要告诉我，我多愿自己也是一份千研万磨后的香醇，并且慎重地斟在一只洁白温暖的厚瓷杯里，带动一个美丽的清晨。

3 你长大了，要做人了

汪老师的家是我读大学的时候就常去的，他们没有子女，我在那里从他读《花间词》，跟着他的笛子唱昆曲，并且还留下来吃温暖的羊肉涮锅……

大学毕业，我做了助教，依旧常去。有一次，为了买一本昂贵的书便去找老师给我写张名片，想得到一点折扣。名片写好了，我一看，忍不住叫了起来：“老师，你写错了，你怎么写‘兹介绍同事张晓风，应该写‘学生张晓风的呀！”老师把名片接过来，缓缓地说：“我没有写错，就是要这样写，以前你是我的学生，以后私底下也是，但现在我们在一所学校里，你是助教，我是教授，阶级虽不同却都是教员，我们不是同事是什么？你现在长大了，要做人了，我把你写成同事是给你做脸，不然老是‘同学‘同学的，你哪一天才成人？要记得，你长大了，要做人了！”

那天，我拿着老师的名片去买书，得到了满意的折扣。省掉了多少钱我早已忘记，不能忘记的却是名片背后的那番话。直到那一刻，我才在老师的爱里知道自己是与学者同其尊与长者同其荣的，我也许看来不“像”老师的同事，却已的确“是”老师的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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