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望
2012-09-22梅子涵
梅子涵
16岁那年夏天,家里收到一份电报,我接过一看,是乡下发来的。电报上说,舅妈病重,住在芜湖医院。
我告诉了外婆,外婆说,这怎么办?
我说,我去芜湖看她吧!
我13岁时已经独自去过很远的老家,所以妈妈和外婆都不担心我。
那时的船票是要提前买的,我没有船票,可是我不想等到第二天再去,就带了两件衣服和妈妈给我的钱,直接乘车去十六铺码头。我竟然很顺利地就买到了当天晚上的四等舱船票,上了船,开始了探望舅妈的故事。
我如果告诉你,电报上根本没有说舅妈住在芜湖的哪个医院,你也许会觉得有点好玩。
如果我接着告诉你,我问外婆和妈妈,舅妈叫什么名字,她们竟然互相问,咦,她叫什么名字?她们都不知道舅妈叫什么名字,她们都只是叫她大嫂,那么你是不是觉得有点滑稽,而且有点荒唐?
可是事情的确就是这样好玩、滑稽、荒唐。
我第二天夜里到芜湖。我熟悉芜湖的中山码头。外婆带我和妹妹乘过很多次船——外婆称之为大轮,从上海十六铺码头到芜湖中山码头。码头上依然有人在卖洗脸水和冬瓜汤。脸盆里盛了小半盆清水,盆沿上搭块毛巾,洗一洗脸5分钱。大的蓝边碗里一碗冬瓜汤,也是5分钱。
我没有住旅馆,在码头上逛来逛去,也到候船室坐坐,等到天亮。
我不知道芜湖有多少个医院,也不知道从这个医院到那个医院可以坐几路公共汽车。我在盛夏蒙蒙亮的芜湖清晨开始寻找和探望了。
我问路上的人,芜湖有几个医院?路上的人说,那多了!
我去的第一个医院是第一人民医院。第二个医院是第二人民医院。第三个是什么医院我忘记了,好像不是第三人民医院。我一个一个医院地找,没有坐车。我在住院部一个一个房间的门口张望,一张床,一张床……可是没有那张永远忙碌辛劳的脸。那张脸一点儿也不好看,但全是真心和周到。我们每次到乡下玩都是住在舅舅家。每次回上海,她都应有尽有地把家里的土产塞进箩筐,她好像是把心掏出来往里放,让舅舅挑着走二十多里送到码头。没有人称过这满满的箩筐和心。我每次看着都不能理解,舅舅怎么能把这满满的两大筐挑到码头。夏天的时候,舅舅满身的大汗淌得像雨!困难时期,舅妈也继续把心放进箩筐,舅舅的汗继续淌得像雨,让我们在上海吃得饱一点。舅舅不是外婆的儿子,外婆没有儿子,舅舅是她的外甥,舅妈是表舅妈。
我找不到舅妈。
我走在路上。盛夏这么热。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我非常饿!
我走进了一个饮食店。那时候,很多饭店都叫饮食店,宾馆叫旅社。我看着黑板上的供应内容,买了一碗猪肝面。
那是我长到16岁,长到如今,吃过的最好吃的猪肝面!
怎么会那么好吃呢?
我吃完了走出饮食店,然后又走进饮食店,我问服务员,芜湖还有什么医院?
服务员问我,戈矶山医院你去过没有?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起戈矶山医院,它就在江边的山上,大轮经过时看得见。外婆说,这是戈矶山医院。妈妈也告诉我,它是美国人办的医院,妈妈在美国教会学校念书,也在这个美国人办的医院看过病。
我又走啊走啊,来到了戈矶山医院。一幢幢美式小楼分布在整座山的各个部位,绿树遮着绕着。江上的船声一直在传来,大轮的,小轮的。
我竟然在住院部的第一个房间就看见了舅妈。“舅妈!”我惊讶无比地喊。她正闭眼靠在床上,也惊讶无比地睁开眼。
“你这小孩子怎么会来的?”她大喊。
我告诉她收到了电报。她说,你舅舅打电报给你们干什么,这么老远的!她是胆囊炎开刀。她说这有什么大事的,过几天拆了线就回去,家里不晓得有多少事等着她做!
我下山去买了苹果和梨子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她没有生过孩子,一个人住在医院,舅舅在乡下劳动、看家。我坐在床边陪她说了话,我拿出妈妈给我的钱,给了她20元,她和我推来推去简直像打架,我只好朝她一扔就逃走了!
我听见她在喊:“你这个小孩怎么不听话!……你回去坐大轮要当心!”
我回到码头,买到了夜里的船票,不是四等舱,而是五等舱,没有铺位,我就在甲板上坐着。看着远去的戈矶山医院的灯光,我心想,舅妈肯定已经睡了。我也想起她把心放进箩筐,想起舅舅像雨的汗。
我刚才在病床上看见了舅妈的名字:孙翠英。
我回去会告诉外婆和妈妈,以后就不会荒唐。
桃之妖妖摘自2011年8月27日《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