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印象
2012-09-22萧波
文/萧波
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我,一眨眼,人生已过半。每每忆旧,印象最烈者当属母亲。我出生在华坪县船房乡高桥村的一户贫苦农家,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从我有记忆起,因为父亲做得一手好木活,常被生产队抽到外地建水库、修国道,架桥梁,因而与我朝夕相处的就是母亲。或许,这便是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主因。
母亲特别勤劳能干。她无日不劳作,总是闲不住。由于父亲常年不在家,女人干的活,她全都要干;男人干的活,她也得拼命去干。她那娇小的身躯,承载着比其她农妇更为沉重的负荷。每天晨曦初绽,她就起床去地里掀猪食叶、割茅草,背回家后,又赶紧张罗全家的早餐、剁猪食、捡菜、洗菜。匆匆用过早餐,放下家务,就扛起锄头,踏着生产队长吹得山响的哨声,到田地里参加劳动挣工分。收工回来,疲累交加,又操起锅碗瓢盆,做饭服侍年纪尚小的子女和年迈的外公、外婆。晚饭后收洗完毕,猪鸡喂饱入厩,她就端出针线簸箕,为全家人缝补衣服,纳千层底。一个七口之家,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撑持。她未读过书,但却充满着生活的智慧和生存的技能。晚年,她曾自豪地说过: “即使再困难,你们都没有饿过饭。”非但没饿饭,她还把一个羸弱之家经营得风生水起。
母亲教育子女,总爱拿农事作比喻。她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庄稼是一锄一簇种出来的,肥猪是一头一头喂出来的;只有经历风霜雨雪,才能成长成熟,吃起来也才壮味。”一晃,我上小学了。每天上学前,母亲常叮嘱的一句话是: “学好,老实做事,厚道做人,多动脑筋,别惹事。”这些话,像故乡的山泉,清澈透亮;又似地里的庄稼,土里土气。此时,我常脖子一拧,满脸的不屑。四十多年后,我历经种种磨难、饱尝人世沧桑,忙里偷闲回味半生得失时,才悟出母亲当年的教诲,蕴含着多么高深的理论,是何等精辟和睿智。它,指明了开阔而自律的前行之路,夯实了人生生存和发展的基础,营造了人生避开意外伤害、平安成长的物质环境。前有目标、中有引导、后有护佑,想不做一个好人、不成就一番事业,都很难!我至今也搞不懂,缺乏理论武装、又从未走出过船房大山的母亲,在那个岁月,在那样的年龄段,究竟是怎样悟出这番人生哲理的。
沐浴着狮子山的生态风雨,吮吸着乌木河的绿色清泉,我也一天天长大,能干力气活了。自从我能干体力劳动起,主要任务就是砍柴。那段曾经的辛酸岁月,或许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共同的经历,也是无法抹去的记忆。那时,村子附近的山早被砍光了,村民们就到10多公里外的狮子山去砍,单程就需3个小时。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天刚亮,我匆匆吃过早点,再拿上母亲为我备好的午饭,就迎着晨风出门了。我往返4趟,把柴砍好背到半山腰,傍晚,母亲劳动收工后,再来接我,母子俩背着柴摸黑连忙往家赶,一路上踉踉跄跄也不知摔过多少跤。
“主峰巍峨,群山峙立”的狮子山,是船房乡境内最高大的山,绿色碧透、鲜花盛开、清泉四溢、百鸟啼啭,常年掩映着芬芳的村庄,汇集了万物灵光和庄稼人圣洁的情感。山上那雪的消融、雾的弥散、水的蒸发,都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渐渐地,树木葳蕤的大山变得荒秃了,山泉也断流了。鲁迅先生说过: “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那时,我还不太懂事,也不知什么是生态文明、环境保护,更无法理解先贤清醒的预见、严正的警示。但面对蛮荒的层峦叠嶂,望着炊烟升腾幻化的影像,小小年纪的我,既体会到了农民的辛勤与困苦,也生发出难以言状的苦涩和隐忧。
人到暗处,企盼天光,天光真就出现了。由于母亲的启迪,我已朦胧地觉得,念好书、走出大山,或许是改变家境的捷径。正像艰苦的农人怀着喜悦收割期盼已久的稻谷一样,困厄之中的我,对书籍也有了铭心刻骨的爱。初中毕业,我考上了中专;后来,弟弟考上了大学;再后来,我居然还当上了一个小领导。灿烂的家境,让人羡慕。为尽孝心,我曾多次接母亲进城来住,可每次都住不上十天半月,她就再也住不下去了,心里老惦记着她的活计,嚷着一定要回乡下老家。她和父亲种植了一大片包谷、5亩多柿子树,还饲养了许多鸡、猪、鱼,这些也是她亲情的一部分,她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母亲就这样固执地呆在山里,每次见面,她总要叮嘱我:“你是公家的人了,眼里不能只有自己的老妈;现在社会好了,只要脚勤手快,不愁吃穿;要安心工作,为大伙服务,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你比我懂!”这既是生活的常理,也是智者之言,常能引起我的自醒自警自励,从而更加努力地工作。孩提时,母亲所牵挂的是 “别惹事”;如今,我担起了一定的责任,握有了一定的权力,她的这种牵挂就愈加强烈了。因为母子亲情是永结不散的,人从来到世间的那一刻起,割断的脐带只是生理意义上的,人只要活着,总会有一根无形的脐带把母子相连。羊有跪乳之恩,牛有舔犊之情,要是“惹了事”,姑且不说辜负了党和人民的培养,就连给我生命、呼我乳名、无时无刻不在疼我的母亲,也无颜面对啊。我终身都会牢记母亲那双饱经生活磨砺的温暖的手的抚慰,那双慈祥和善、充满疼爱的目光的注视,那份满含深情却又略显重复、唠叨的叮咛。草枯了,可以再生;花谢了,可以再开;人一旦违背母教而失足,就很难挽回了。
母亲虽然一生贫穷,但对穷人却有满腔同情、一腹爱意。记得有年过春节,晚饭时分,我家大门外来了位讨饭的老婆婆,由于她穿得太破旧,披头散发,还拄着拐杖,全村的狗都围着她汪汪狂吠。来到我家门口,或许是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她竟坐着不走了,看样子,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母亲把她邀请进屋,给她盛了一大碗饭、一碗肉、一碗汤,她吃饱了,只是一个劲地道谢,并不走。精明的母亲似乎明白了什么,找个有盖子的搪瓷缸,盛满饭和肉,再用布袋装好交给她,还送给她一床旧羊毛毯,她这才千恩万谢后一瘸一拐地走了。那个搪瓷缸,是我上山砍柴时装午饭的炊具,算是家里唯一拿得出手的宝贝了,看到母亲如此慷慨,我难免生出怨气。不料母亲却说: “我估计,她吃完饭会还回来的,要是不还,我们再想办法。”果不出所料,两天后的早晨,母亲打开大门,洗得干干净净的搪瓷缸,竟好端端地放在了门口,里面还装满了草药。我们全家人都惊奇了,佩服母亲的识人之智,难怪她总教育我们要 “多动脑筋”哩。如今,母亲已年近八旬,但依然耳聪目明、手脚轻便、心气健朗,恐怕就与她的慈善情怀有关吧。
也许是受 “多动脑筋”的影响,凡事我都习惯于想一想,问个为什么。有时竟耍小聪明。上小学回家,母亲不在时,便是我煮饭。由于年龄小,拿不准水量,有时水掺多了,得赶紧把锣锅提下来往猪食桶里倒水,一不小心就会把米倒出,这样米就不够了。为不露痕迹,我索性把所有的米都倒掉,再重新舀米煮。吃罢晚饭,我便自告奋勇地要求去喂猪,那猪自然吃得特别欢,于是,便引来母亲的一番夸赞,我则为自己的演技高明而在心里偷着乐。一次,我又把米倒出了猪食桶外,引来一群小鸡拼命啄食,怎么也赶不散。一气之下,我便拿起竹竿使劲打,结果当场打死一只。我知道惹祸了,赶紧拿到菜园里挖个坑埋掉。母亲回来喂鸡食时,发现少了一只,就四处呼唤寻找。我故意漫不经心地说:“下午,有只老鹰在房顶上飞,会不会把鸡叼走了?”母亲竟然也信以为真。她哪会想到,他全身心呵护与疼爱的儿子,为免遭责罚,也会忽悠她呢?
年轻时,母亲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女,追捧的帅哥极多。但她刚强的性格,又难免惹人非议。一次,她在地里干活,邻村的一位帅哥大老远地跑来追她,嘴里还说着痴情的话儿,惹得周围的人大笑不已。母亲的脸红扑扑的,认为羞死人了,一怒之下,她竟把那帅哥抱起扔进了水潭,此后,再无人敢追了。母亲是生活的强者,在我的印象里,她这一辈子就没有对生活丧失过信心,没有对任何人示过弱,她总是在和命运作不屈的抗争,让整个家庭即使在困顿中也充满了希望和生机!
近年来,母亲唠叨得最多的是家乡的 “绿”。她说: “想不到啊,十多年光景,山就变了样!”是的,随着 《森林法》、天保、退耕还林和集体林改等政策的陆续实施,随着电力、沼气和太阳能的大力普及,县、乡巧打 “山水牌”,念活 “富民经”,吟唱 “生态曲”,曾经光秃秃的狮子山,又重现翠峰叠绿、溪流潺潺的景致了。果在山上、村在林中、人在绿中,是今日船房田园画境的生动描绘,村民和村庄也变得更美了,我儿时的隐忧已属多余。由此我想到,人的美和环境的美是互动互映的,缺乏绿色的山峦,就缺失了祥和与活力;没有森林的文明,肯定是不完整不和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