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呼语的识解:意义与认知参照点——以《红楼梦》中前八十回语料为个案的研究
2012-09-18张俊
张俊
(河北工程大学 文学院,河北 邯郸 056038)
一、引言
小说《红楼梦》一直吸引着众多文人学者们的研究兴趣,而该作品中人物之间彼此指称所用的称呼语近年来逐渐成为语言学研究的热点对象。这些研究主要集中于对称呼语系统进行内在意义上的分类(陈毅平,2005),或对其语用功能进行发掘(陈辉、陈国华,2001),或对其择用得体性进行探讨(孙炜,1990、1991),或对个别称呼语的多义性进行考证(陈建萍,2006;胡欣裕,2006;唐雪凝,2007;陈建萍,2009)。本文尝试以认知语言学的参照点理论对作品中称呼语的语义动态性进行解读。
二、认知参照点理论
认知参照点这一概念最早见于心理学家 Rosch(1975)的原型说(Prototype Theory),她认为概念主要是以原型,即它的最佳实例表征出来的,而原型可以作为判别概念范畴内其它成员的“认知参照点”(1975: 545)。由于认知参照点在人类的各项认知活动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原型理论在许多领域得到了广泛的应用。Langacker (1991, 1993, 1995, 1999,2001)把参照点理论应用于认知语法,从认知角度诠释了名词所有格、隐语、话题结构及指示语等语言现象。Langacker强调了认知参照点的普遍性,并跳出了原型作为唯一参照点的选择局限,认为“依据参照点进行推理是人的一项基本的‘意象图式能力’(image-schematic ability),它体现于对概念和语法的组织之中,甚至于最简单的语言表达之中”(1993:25)。
Langacker(2001:21)的认知参照点理论可以概括为,一个概念结构(conceptual structure)包含一组被感知的实体(entity),认知主体(conceptualiser)通常先感知某个实体,然后再通过这个实体来对概念结构中的目标实体进行定位或解释。这个首先被感知的实体被称为认知参照点(CRP),而这个概念结构称为这个参照点的认知辖域(dominion)。见下图:
图1 参照点作用示意图
三、称呼语的意义识解
参照许余龙(2004)对指称的语言形式分类,我们将称呼语的语言形式概括为三类,主要包括专有名词(含姓名、亲属称谓及社会称谓)、有定描述语、代词及零形代词(省略语)等三类名词短语。下文将根据认知参照点理论就对称和自称两种情形下的三类语言形式的称呼语分别进行语义识解。
(一)对称
说话人对称时所使用的称呼语往往以自身作认知视角,有时也借助于第三方。受话人对说话人称呼自己所选用的语言表达式的意义解读往往需要借助于此视点以及该称呼语所激活的认知辖域。
1.代词和零形代词
作为对称用语的代词和零形代词,《红楼梦》中出现的主要有“你”、“你们”及零形代词等。比如:
1)平儿(对王熙凤)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56回:431)
2)贾环(对香菱)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20回:145)
3)(王熙凤)便隔窗(对赵姨娘)说道:“ø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ø说这些淡话作什么……,ø就大口啐他……”(20回:146)
代词或零形代词,语义单一、心理可及性高,认知主体受话人以此作认知参照点,在心理空间构建的说话人与受话人双方关系相对单一,即单纯的“谈话人关系”,体会不到任何礼貌成分。所以,代词及零形代词作为对称用语,主要用于长辈对晚辈、社会身份地位高的对社会身份地位低的称呼,不宜逆转。因为等级社会文化背景下,身份地位高的受话人在与身份地位低的谈话人交流时获取社会尊重的需求相对强烈,这样不含礼貌成分的用语可能会使他们产生心理落差,从而不利于交流。如例中的句1),平儿是王熙凤的贴身丫头,个人关系极为亲近,但即便如此,平儿在私下里用“你”称呼她主人,受话人在心理上都难以接受。同代词相比,零形代词作他称用语时受话人能感受到的礼貌成分更少,如句3)中王熙凤多处用零形代词称呼受话人,受话人感受到的只有身份的卑微。复数代词“你们”用于对称,尤其受话人为单数,礼貌程度呈中性。
2.专有名词
用作称呼语的专有名词分为姓名称呼语、亲属称呼语及其他社会身份称呼语三类。我们认为,专有名词充当他称用语的认知视角是不确定的,有的以“说话人”自身为视角,有的则是以“第三方”局外人为视角的。但作为认知参照点,它们同样都会触发认知主体“受话人”心理空间中的多重图式,即说话人和受话人双方的“谈话人关系”和“其他特殊社会关系”。比如:
4)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23回:165)
5)尤氏(对璜大奶奶)说道:“……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10回:72)
6)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岂不念公子之德?”(33回:244)
例 4)中说话人王夫人以自己为视角对两个受话人分别采用了两类不同的称呼语,对宝玉的称呼用的是姓名称呼语,对贾政用的是其他社会身份称呼语(即家庭称谓语,以后会专文论述)。这种因人而异的称呼使用策略,显示出受话人在对待宝玉的教育问题上的中肯态度。受话人宝玉以自己姓名为认知参照点,在心理空间构建的是“人子与严母”的概念结构,应把自己定位于无条件服从的地位。受话人贾政以其他社会称呼“老爷”为认知参照点,在长时记忆中提取的概念结构应该是“老爷、太太与少爷”这一家庭成员关系范畴,自己的“家长”身份得到了突显。5)句中说话人尤氏对受话人贾璜(自己丈夫族弟)的妻子的称呼采用了“第三方”视角,即自己子女的视角。受话人以亲属称呼语“婶子”作认知参照点,其心理空间应该构建的是“婶子与侄子/女”概念范畴,自己的“长辈”身份得到了突显,获取社会尊重的需求得到了满足。6)句中的长史官以说话人自己为视角对宝玉采用了其他社会身份称呼语“公子”相称,有助于受话人以“公子”为认知参照点在其心理空间构建“公子与长者”的社会成员范畴。受话人在自己的社会尊严感获得一定满足的同时,又不得不面对同样身份高贵的说话人而履行自己的应尽义务。
一般说来,亲属称呼语和其他社会身份称呼语用于对称时多表示敬意,但要结合具体语境来进行解读。比如:
7)探春便(对宝玉)笑道:“二哥哥,身上好?我整整三天没见你了。”(27回:200)
8)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对宝玉)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26回:192)
9)(林黛玉)因又掌不住(对宝玉)哭道:“……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二爷也权当我去了。”(30回:223)
本例7)句中探春称呼宝玉“二哥哥”,是无标记用法,表示尊敬。但8)句和9)句中黛玉对宝玉的亲属称呼“二哥哥”和其他社会身份称呼语“二爷”都不表示敬意,旨在疏远与受话人的心理距离,属有标记用法。受话人宝玉以“二哥哥”或“二爷”作认知参照点的话,其心理空间构建的概念结构应该是“兄妹”或“宗亲”社会关系范畴,以往和说话人的那种“两小无猜、亲密无间”的私人关系受到压抑而无从提取。
3.有定描述语
有定描述语充当对称用语,同专有名词一样,沿用的认知视角既有“说话人”,又有“第三方”局外人。作为认知参照点,有定描述语在认知主体“受话人”心理空间激活的认知语义域,应该包括说话人和受话人“谈话人关系”和“其他特殊社会关系”的多种关系的统一体。比如:
10)(李嬷嬷)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20回:142)
11)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往外(对薛姨妈)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80回:653)
本例中的句 10),受话人以称呼语“忘了本的小娼妇”为认知参照点,其心理空间被激活的语义域应是长时记忆中有关“忘本与报恩”以及“娼妇与良妇”等多个概念组合。11)句中的说话人不用亲属称呼语“妈妈”或者家族身份称呼语“太太”来称呼其婆婆,而选择了一个特殊社会身份称呼语“你老人家”。受话人以说话人为视角,以“老人家”为认知参照点,其内心构建的认知域应该是受话人与说话人双方的“年长与年幼”关系,这与受话人长时记忆中储存的双方现实中的“婆媳关系”相去甚远,心理距离被人为拉大。
(二)自称
说话人自称时所使用的称呼语往往以受话人作认知视角,受话人对其解读一般也会落脚在说话人对双方关系及自身位置的认定上。
1.代词和零形代词
代词中单数自称常用的有“我”,复数自称常用的有“我们”、“咱们”等,零形代词既可以自称单数,也可以自称复数。比如:
12)宝玉巴不得黛玉出去散散闷,解了悲痛,便道:“宝姐姐送咱们东西,咱们原该谢谢去。”(67回:535)
13)晴雯听了(对袭人)冷笑道:“……,就是你一个人伏侍二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31回:230)
14)(袭人)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31回:230)
代词或零形代词作自称语,受话人以此为认知参照点在心理空间确立起的指称对象就是物理语境中的说话人,激活的长时记忆中有关说话人的信息比较少,对说话人与受话人双方社会关系的定位基于表层的单一谈话关系。相对来说,单数人称代词的意义解读较容易,复数则需要慎重。曹雪芹时代的“我们”一词语义相对确定,多指不包括受话人在内的说话人一方,而同时包含说话人和受话人在内的称呼语为“咱们”。如句 12)的“咱们”指说话人“宝玉”和受话人“黛玉”,而 13)中的“我们”不包括受话人指“袭人”。正是由于这一用法,“我们”用于自称往往导致受话人的排斥心理,如句 14)中“我们”,仅指说话人“袭人”自己和局外人“宝玉”,这样使用“我们”,说话人就犯了大忌。因为受话人“晴雯”以这个意义上的“我们”作认知参照点,在其心理空间建立的概念结构是“袭人和宝玉”,这意味着同属丫头身份的说话人“袭人”和贾府公子“宝玉”组成一个群体,受话人被排斥在外。受话人因此拉大了与说话人的情感距离,说话人的劝说活动导致了失败。
2. 专有名词
专有名词充当自称用语沿用了“受话人”作认知视角。作为认知参照点,它们同样为认知主体“受话人”激活了多项认知域。比如:
15)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33回:247)
16)贾珍断不肯坐,因勉强陪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子并大妹妹。”(13回:92)
17)(贾政)忙陪笑起身问(长史官)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33回:244)
18)贾珍(对北静郡王)道“犬妇之丧,累蒙郡驾下临,荫生辈何以克当。”(14回:99)
例 15)中贾政把自己的姓名全称作为自称用语,旨在以此为受话人提供认知参照点,引发受话人长时记忆系统中的“社会个体间的等级关系”这一概念结构,其中突显了受话人的绝对权威地位。16)句中说话人贾珍利用亲属称呼语“侄儿”为受话人提供参照点,帮助受话人在心理空间定位“婶子”身份,有效拉近了说话人与受话人的情感距离,为自己的请求获得批准铺平了道路。17)句中贾政把自己谦称为“学生”,受话人以此为参照点,记忆中的“师生关系”领地被激活,其“师长”身份得以突显,造访原因自然和盘托出。18)句中说话人贾珍自称“荫生辈”,受话人以此为认知参照点,其长时记忆中的“利益施受者关系”结构概念予以激活,受话人的崇高“施主”地位得以突显。
3.有定描述语
有定描述语充当自称用语,同专有名词充当自称用语一样,也沿用了“受话人”作认知视角。作为认知参照点,它们也为认知主体“受话人”触发了大脑中有关说话人和受话人双方的更加复杂的概念结构,即在双方“谈话人关系”的基础上附加了一种新的“社会关系”。比如:
19)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晚生家叔祖。”(42回:316)
20)探春(对王熙凤)冷笑道:“我们做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74回:598-9)
例中19)句,说话人王太医以“晚晚生”自称,受话人以此为认知参照点自然在心理空间构建起“社会成员的长幼关系”领地,受话人“长长者”的社会身份得以突显,社会尊重需求得到满足。同例中的20)句,探春的自称用语“我们做贼的人”为受话人作认知参照点,同样会引发受话人的心理概念结构“良民与贼人”关系,受话人的“良民”身份得以背景化,说话人的抱怨情绪得以凸现。
四、讨论
以上我们用认知参照点理论对称呼语系统进行了语义识解,由于分析是在对称和自称两种情形下分别进行的,充当称呼语的各种语言形式在实际使用过程中所体现出一些特性没能得到探讨和梳理。现在我们从语言形式角度对其进行进一步的讨论。
(一)代词和零形代词
代词和零形代词充当称呼语,自称是以受话人为视角进行的,对称则是说话人视角。无论自称和他称,代词或零形代词作为认知参照点在受话人心理空间所激活的语义域都是单纯的说话人和受话人的“谈话人”关系。因而,这类称呼语在人权平等的文化背景下使用显得语义单一、语用随意,但在社会等级观念强烈的文化背景之下,其使用也就被赋予了“附加意义”(Leech, 1981)。前文分析发现,长辈或社会地位身份高的人使用这类呼语称呼晚辈或社会地位身份低的人属于得体运用,但不具有可逆性;同辈份或同社会地位身份的人之间使用可以被接纳,但也不被提倡;同代词相比,零形代词作称呼用语,其意义中蕴涵的礼貌成分更少。
(二)专有名词
专有名词充当称呼语,自称一般是以受话人为视角的,对称的视角既有说话人为视角的也有第三方“局外人”为视角的。受话人以专有名词称呼语为认知参照点,在自己心理空间构建的该呼语的认知辖域是说话人和受话人双方“谈话人关系”和“特殊社会关系”的统一体。前文分析发现,在家族观念盛行的文化背景下,亲属称呼语比姓名称呼语包含更多的礼貌功能,因而使用范围更广,甚至出现了“亲属称呼语的泛化”现象。比如:
21)(王熙凤)对(赵嬷嬷)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16回:109)本例中,说话人称呼受话人赵嬷嬷用的是专有名词亲属称呼语“妈妈”,其实受话人只是“说话人丈夫的奶妈”。亲属称呼语的泛化意味着宗族文化的强大影响力,亲属称呼语的使用体现着说话人对受话人在社会关系方面的亲近意图。随着宗族文化影响力的减弱,其他社会身份称呼语势必会越来越丰富,并逐渐获得通行。
(三)有定描述语
同专有名词充当称呼语一样,受话人以有定描述语为认知参照点,在自己心理空间构建的概念结构是说话人和受话人之间的双方“谈话人关系”和“特殊社会关系”的统一体。与专有名词不一样,说话人为受话人提供的有定描述语作认知参照点,有的具有某种评价功能,因而更加主观,很难与受话人在心理空间中突显的概念范畴获得一致。如例10)中的有定描述语“忘了本的小娼妇”,很难获得受话人的认同。
(四)称呼语的发展
言语交流的成败可能主要取决于言语交流的内容和方式,但作为辅助因素的称呼语作用也不容忽视,因为它定位着说话双方对彼此关系的认定,甚至可以说,称呼语本身就是言语交流内容和方式的组成部分。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平等意识的深化,社会人在言语交流过程中更加注重交流的质量和效率,而称呼语的使用也势必在遵循礼貌原则(Leech,1983;Brown, P. & S. Levinson 1987)的基础上兼顾经济原则。我们比较现在和曹雪芹时代称呼语使用的异同,更能感受影响其发展的内在动因,并相信这些发展变化的必然。比如:代词和零形代词使用的广泛认同,代词“您”的出现,亲属称呼语的泛化,其他社会身份称呼语的活力提升,等等。
五、结论
通过以上分析和讨论,我们认为:《红楼梦》中的称呼语蕴涵着说话人对谈话双方的关系认定;受话人以说话人使用的称呼语作认知参照点可以对说话人认定的双方关系进行解读;说话人使用称呼语的视角有三个:说话人自身、受话人及第三方“局外人”;代词和零形代词作称呼语往往被受话人解读为谈话双方单纯的“谈话人关系”;专有名词和有定描述语作称呼语往往被解读为谈话双方之间有多重关系,即“谈话人关系”和“特殊社会关系”;在执行礼貌原则的能动性问题上,称呼语由零形代词、代词、专有名词到有定描述语呈递增趋势;制约称呼语发展的内在动因除礼貌原则外,经济原则也发挥着积极作用;而外在动因则包括等级观念和宗族观念在内的社会文化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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