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风花雪月

西风

正是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读懂了爱情丰厚的内涵，爱情就意味着责任、奉献和忍让，就意味着对对方人格、意愿和尊严的充分尊重。离开这些而空谈爱情，爱情只能是奔腾在荒野上放荡不羁的没有缰绳的野马……

一

想起1983年春天发生的那场爱情，我就感到特别的不好意思，并且不可思议。现在的我已经难以想象，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冲动那么脆弱，那么渴望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发生！其实那只是我青春驿站上的黄粱一梦，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不论怎样，尽管发生在1983年春天的爱情犹如昙花一现，但那短暂的美丽和幸福，却天长地久地铭刻在我柔情似水怀念的回忆中，因为只要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一个身穿橘黄色风衣的姑娘笑意盈盈地向我走来……

二

那是我到边城工作的第二年春天，那年乌鲁木齐的风沙特别大，空气特别干燥。有一天下午我站在三尺讲台上，正在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讲课时，忽然感到脑袋昏眩两腿发软，我眼前一黑，就栽倒在讲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已经躺在自己冷清的单身宿舍里了。我这才知道，我是被学生七手八脚抬到宿舍的。我感到脑袋很重眼皮很沉，浑身上下烫得就像一块被烈日烧红的木炭，我感到天旋地转周身疼痛，觉得自己真的快死了……这时虚掩的房门轻轻地打开了，走进来的是身穿橘黄色风衣长发披肩背红色医药箱的校医林佳。林佳把一根乳白色的温度计夹在我的腋窝下，然后就把一只纤纤玉手放在了我火烧火燎的脑门上，再然后就听到林佳惊讶地叫了一声：“怎么烧的这么厉害！”

林佳快速地脱去了风衣，展露出玲珑曼妙的身段，她提着热水瓶到锅炉房提开水，然后用热毛巾敷在我滚热的脑门上。可是我的高烧依旧不退，林佳熟练地给我打了针，然后站在屋中央想了想，就一下子把房门给关死了。我躺在床上不停地说着胡话，我说我快死了，我真的快死了！这时林佳三下五除二就把我身上的衣服脱个精光，她把我精光的身子藏在厚厚的棉被里面。虽然我被烧得一塌糊涂找不到北了，但我还是晓得男女有别的，林佳脱光了我身上的衣服我还是清楚的。我不知道这个年轻貌美的女校医想做什么，我已经没有力气跟她说话了，脑海里一片黑暗和混乱……就在我昏昏沉沉、朦朦胧胧的时刻，我感到我发烫的身子一点点地清凉起来，我感到有一双手在我的皮肤上缓缓地移动游走……我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原来女校医林佳正在用酒精棉球轻轻地擦拭着我的身体呢。林佳见我睁开了眼睛，冲我菀尔一笑，她说这样可以降低体温，我就会感到舒服一些。我果真舒服安静了许多，我不再疯子般的胡说八道，两眼一闭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由于初来乍到环境不适水土不服，我患上了极为可怕极为严重的伤寒病。第二天早晨，高烧不退的我被救护车紧急送进了空军医院抢救。经过医护人员好一阵子的忙碌，我总算活过来了，总算又有机会睁开了眼睛。我看到了校长阿布提和美丽的女校医林佳。阿布提将一只温暖的大手扣在我的手上，他说你就在医院里安心接受治疗吧！林校医留在这里陪护你，你有什么需要有什么想法就跟她讲。说罢校长阿布提就风风火火的回学校去了，这间清洁雅致的单身病房，就只剩下了我这个病号和护理我的女校医林佳。我脑袋疼得厉害，脑子里一片混乱，觉得特别的凄凉无助，望着笑脸盈盈的林佳，不知为何我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竟然孩子般哭出声来。我一边抽泣一边哽咽着说，我很想家很想念分手的女友……林佳听罢好像怔了一下，她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上，无限温柔体贴的对我说：“你千万别胡思乱想，就安心的接受治疗吧，这里有我照顾你呢！”她抓住我一只软弱无力的手轻轻的握了握，然后用毛巾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也许正是从那一刻起，我感到我失去的那个温柔体贴的女友，重新温情默默的回到了我孤寂的身旁。

我的身体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凉，我觉得自己一会儿变成了燃烧的木炭一会儿好像变成了冰冷的冰棍。我被这该死的伤寒折磨得死去活来精神错乱。痛苦不堪的我躺在洁净的病榻上，我感到我在苟延残喘，感到我的灵魂正在出窍。我混乱的脑袋一会出现在万里之外的家乡，一会出现在书声朗朗的大学校园。一想到身在异乡的我可能做了那孤魂野鬼，就感到特别的凄凉和万念俱灰。我白天幾乎是在挂瓶和吃药中迷迷糊糊度过的，我知道林佳给我擦脸给我打饭给我喂饭，可是我眼皮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磨盘，不管怎么努力都很难睁开，我只能昏昏沉沉胡思乱想。

也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午夜，我的脑袋瓜才会略微清醒一些。我艰难的抬起似乎被针线缝住了的上下眼皮，空洞茫然的眼神环视着灯火如昼的病房，然后就把散落的目光锁定在年轻漂亮的女校医林佳身上。林佳穿着那件淡雅的橘黄色风衣，她坐在椅子上趴在我的床头已经睡着了。这时我心里有了几分激动和不安，还有几丝莫明其妙的冲动和兴奋。我望着林佳优雅安静的睡态，望着林佳那头乌黑发亮的秀发，那张光洁明净的桃花脸和枕在脑袋下的那双纤纤玉手，不知怎的我就有了一股久违的甜蜜温情。我的手情不自禁的从被窝里伸了出去，我一会抚摸着她洁白柔软的玉手，一会抚摸着她那乌黑发亮的秀发，我好像又回到了那难忘的销魂的恋爱时光。我有点像做贼一般，握着林佳的手，我很担心她从睡梦里苏醒过来，遭到她严厉的斥责或痛骂。但林佳并没有从熟睡中醒来，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如昼的灯光下抖动了几下，我忽然有了柔情似水的曼妙体验，我把压在被子上的外套拉过来轻轻的披在她的肩膀上。在医院病房这无限静谧的夜晚，我凝视着美不胜收的女校医林佳，好像在欣赏着光彩照人的爱神维纳斯雕像……

我在空军医院的病榻上整整躺了一个月，在前半个月里，我是在混沌中痛苦地度过的。这期间林佳几乎形影不离的照顾着我，我埋藏在心里面爱的火焰在热烈燃烧。望着林佳生动的笑脸，清澈妩媚的眼睛，我生怕她窥见我内心的秘密，生怕她知道我在夜晚荒唐大胆的举动。但林佳似乎并未察觉，她依旧跟我谈笑风生，她依旧像个慈祥的小母亲，依旧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有一回不知怎的，我又伤感的提到了从前的女友，我说失恋的痛苦让我痛不欲生，我说过去的就不再回来了，覆水难收花开不再，我用痴痴的目光望着她，动情的说如果你是我的女友就好了……我看到林佳白皙俊美的脸蛋刷地一下就红了，她用手不安的拉扯着胸前的衣襟，鲜红的嘴唇好像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她没说做我的女友行还是不行。虽然我感到相当尴尬，但我感到我和林佳之间好像还有戏。于是在这安静甜蜜的午夜，我的双手又不再那么安分了，我的手又情不自禁的扣压在她的手上。我感到我距离美好的爱情还有一步之遥，感到我失去的爱情又彩虹一般莅临我青春的天空……

三

二十天后我出院了，仿若新生的我重新挺拔地站在三尺讲台上。可是我的脑海里却刻下了一个拂之不去的生动倩影，我知道这个倩影就是校医林佳，是林佳日夜陪伴我度过了艰难痛苦的住院生活，我无法忘记她，我没有理由忘记她。可是每次打了照面后，林佳对我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她好像只把我当成了一般的同事。有好几次我想到医务室或宿舍问问她，可是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我知道林佳就住在教师宿舍的二楼，知道她的家就在山下空军司令部的大院里。可是我不知道林佳离家这么近，为什么不回家，偏偏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涌动的情感暗流，几乎将我推到了痛楚和癫狂的深渊……

这年春天一个迷离的黄昏，吃过晚饭的我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我有些百无聊赖有些空虚和茫然。我在想象着这座建造在半山腰上的中学，从远处看它就像一座远离红尘的千年古刹。特别是夜晚的黑衣披在这冷寂的校园里时，这里几乎是一潭死水。所以我依旧执着地想象着甜美温柔的林佳，我渴望和她发生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我躺在朦胧的黄昏里，没有开灯，我确信我的脸庞就像我的意识一样模糊不清……这时虚掩的房门忽然闪进一个人影来，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想开灯却被进来的人摁住了双手。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悄悄潜进我宿舍的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女校医林佳。

四

林佳拉着我的手，她好像很激动的样子，但我不能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神或脸庞。我们双双坐在床头坐在傍晚的昏暗里，坐的很近很近，我甚至嗅到了她发丝间发出的那种淡淡的清香。我有点慌乱有点心惊肉跳，因为我不知道林佳来做什么。林佳在昏暗里柔声柔气地说：“你不是很喜欢我的这双手吗？那你就多握一会吧！”我一听羞得真想钻到地缝里去，因为发生在医院病房午夜里那些荒唐的举动，美丽善良的林佳心知肚明，她只是没有捅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而已，为的是保全我男子汉的面子或所谓的尊严。握着这双温暖纤秀的手，我感受着一位青春女校医给予我别样的激动和温馨，接着，我听到了林佳埋藏在心里的痛苦、无奈与叹息。

我们之间的谈话就在这温柔的黑暗中开始了，说是谈话，其实只是我支起一双耳朵在倾听。我握着这双偷偷摸摸抚摸过的玉手，心怦怦乱跳，像怀揣了无数只撒欢的小兔子。渐渐地我的眼睛适应了这种昏暗，我可以隐约的看到林佳闪烁的眼睛和轻启的朱唇。我绝对没有想到，我离开医院后还有机会和林佳挨得这么近，还有机会握着她温暖的一双纤纤玉手，我的内心充满了莫名的激动和兴奋。

可是听完林佳的讲述后，我热血沸腾的心就好像被浇了一盆凉水。因为林佳准确无误的告诉我：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当师长的父亲，早已给她介绍了一位战友在部队做了上尉的儿子，而且在不久前的春节刚刚订婚。我知趣的松开了林佳的手，我说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黑暗中林佳热切的抓住我的手，动情的说我知道你很喜欢我，可是你并不知道我同样喜欢你，否则今天晚上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说完林佳一下子歪倒在我的怀里，她温顺得像一只可爱的小绵羊。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我捧着这张多次欣赏过的桃花脸，开始柔情蜜意的亲吻起来。林佳并没有拒绝，而是更加忘情的回吻了我。我们一边拥吻一边说着一些知心的话，林佳说其实真正相爱的人，因为各种原因不一定非得走进婚姻。

林佳说这是我们永远的共同的秘密，你知道吗？让我们记住这个美好的难忘夜晚吧……我们相互依偎温存着，就像一对情谊绵绵、生死相依的伴侣。到了后半夜，林佳躺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努力不让沉沉的睡意拉上沉重的眼帘，我想充分感受着这生命中珍贵的分分秒秒。可是后来我还是睡着了，当我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时，我发现怀抱里的林佳不知何时悄然离开了！我睁大一双惺忪的眼睛扫视着空荡荡清寂的房间，开始怀疑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不是真实的而是空梦一场！我突然感到了强烈的失落和空虚，我眼里止不住的泪水江河一样奔涌出来……我终于明白了，我是在錯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风情万种、善解人意的女孩。

正是这一年花红柳绿的暮春时节，我们避开了都市的嘈杂和喧嚣，悄悄的出现在边城远郊的南山草原牧场，这也是我和林佳唯一一次的携手同行。在南山牧场嫩绿的草地上，我们一块骑马飞奔，任凭头顶上的白云像水一样从各自的心田上流过。我们坐在松软的充满春天气息的草地上，我们只是相互握着对方的手，我们没有更深入更激情的动作。因为我清楚的知道，有许多时候爱情和生活是背道而驰的，而我和林佳只能是两条平行的通向远方的铁轨，我们不可能有交叉点，我们只能默默的注视和祝福对方。就像人世间一切过眼烟云的浮华和欲望，我们纯洁如水的爱情，只能埋藏在彼此的内心深处和时间的深处。只是我依然无法理解，当爱情和生活成为一种悖论时，林佳脸颊上的的欢乐为何还如此的从容不迫？我愈发感到她是尘世间不可多得的神秘女子，就像她的善良、纯真和宽厚，她容不得我一丝丝的轻慢和亵渎。我们静默无语的坐在春天的草地上，坐在碧空如洗的蓝天下。也许正是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读懂了爱情丰厚的内涵，爱情绝不是以肉体的占有为目的，爱情就意味着责任、奉献和忍让，就意味着对对方人格、意愿和尊严的充分尊重。离开这些而空谈爱情，爱情只能是奔腾在荒野上放荡不羁的没有缰绳的野马……

五

1983年的秋天，我离开了这座建造在半山腰上的空军子校，到乌鲁木齐市区的另一所中学任教。我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安静的离开，因为我不想给我倾慕的林佳姑娘任何的精神压力，因为我不想陷入错综复杂的三角关系的泥潭中……我想我的选择是明智的，因为我是为爱才悄然离开抽身而去。不久我收到了林佳的来信，她的信很长也很缠绵。她说：“国庆我就结婚了，我做了别人的新娘，你会埋怨我吗？你会祝福我吗？你会记住我们曾经的默契和温存吗？……”信里还夹着林佳的一张玉照和一绺青丝。我知道这是林佳送给我珍贵的爱情信物，我知道林佳将把彼此这种甜蜜而伤感的往事深埋在心间。读完这封情意绵绵的来信，我很平静也很开心，因为我分明看到了那个身穿橘黄色风衣甜蜜而妩媚的姑娘，正在烂漫的生命田野上且歌且舞辗转成花……

（编辑 赵天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