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琐记
2012-08-31朱强
朱强
事情一走极端便容易落到反面,现成的例子就有乐极生悲、否极泰来这类词语。在古希腊的许多神话中这个现象也十分普遍,明明是一个神的扮演者,可是因为神的角色扮演得太好了,结果却出乎意料地变成了魔。再比如女人不能长得太美,太美了就让人联想起女妖精,判断鬼蝴蝶的依据不在于它有多丑而在于它的双翅花纹繁复艳丽,是否容易迷惑人的双目。相类似的还有呆头呆脑的人却拥有着大智慧,总之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春天在历史上已经被美化得无以复加,即便儿童在纸上表现春天的方式也是千篇一律:红色和绿色的两支笔堆叠出大片的色块。这些色块相互拥挤,春天轻而易举的就被招呼出来。不仅如此,儿童作文簿上的春天也是小草如何钻出泥土,山丘如何变得朗润,水如何的碧油起来。即便要让春天与一株朽木发生关系的话,那也是枯死的老树在春的作用下如何被唤醒。
春天拥有着强大的生殖能力。它让细胞的分裂达到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譬如一粒种子在春天,给自己树立的理想就很崇高——它要攀及天空的云。可是,隐藏在地里的巨大能量,既让我们心存感念,无端的,也让我们产生了惧怕。许多人之所以觉得春天可怕,是因为春天本身可敬。也就是平常所说到的敬畏心理。还有一种人,感觉自己的命脉很弱,而春天,完全是毫无边际的,它拥有一个巨大的场。这些命脉很弱的人面对这个巨大的场容易被击倒。就像小时候我外公说他父亲捡了金子,因为算命先生早就说了他命很薄,薄过纸。所以捡来的金子就不能急着收起来。为了不使它失去,必须先拿雄鸡的血来祭一下。长期以来,我们已经习惯这种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对称法则。这个“对称”便意味着事物并不是以单一的形式出现。譬如你看到了阴,那么就一定会有阳。并且阴和阳还要对等,不对等就会出现问题。在世俗婚姻中我们很强调“门当户对”这个词;人与自然相处也十分强调这一点,譬如人丁兴旺的人家在立春这一天就可以把声响弄得很大,以表示对于春天到来的喜悦心情。声响制造得越大,这一年就越兴旺,而一些寒门小族或者遇上太岁年——那么就尽可能的做到不声张,最好是能够躲起来,要么就干脆把衣服穿成反面。因为面对春天这个庞然大物他手上力量不足。就像一只盘子,没有抱稳就很有可能被打碎。这么说来,事物之前是那个事物现在还是那个事物,它并没有变得更好也并没有变得更坏。所谓的否与泰、福与祸的其实都还在于人。原来那种对称的状态现在完全被破坏了,或者又被重新找到。我小时候被阴阳先生直接划到需要躲春的这个行列。那个躲可是真的躲,并不是敷衍了事。人被锁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那个屋子的面孔到现在我也没法忘记。它伴随我出生。印象最深刻的是它浅绿色的天花板,地板被红油漆刷过一遍。开始只有我爸妈在上面踩,后来又多出了我在上面踩。红油漆就这样一遍一遍地被踩得脱落了。躲春的时候这些都是看不见的。视野里上下一片漆黑,每年立春的时候其实天地之间到处都是冷风,那时候你还看不到桃红柳绿。嗅不到春天的气味。躲的其实并不是春,而是光。窗子外的白光被我们直接当作了春天。所以帘子不仅要足够厚,还要足够宽大,能够堵住窗口。这样春天就没法找到我。因为我爸妈很爱惜我,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每年立春都让我躲在这个屋子里。所以我对于春天的记忆是从黑色开始的,就像植物对于春天的记忆也是由黑色的土壤开始。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惧怕,因为春天并没有给过我疼痛的经验。是我父母,确切地说是阴阳先生在我周围制造着一种神秘的气息,教会了我怎样去对事物产生恐惧。
一部分人恐惧春天的原因并不是出于单纯的敬畏,对于他们来说,春天并非创造,而是在破坏。春天的能量足够巨大,并且这种巨大的能量并不好把握。它就像一头从来没有被驯服过的兽,无时无刻不在给人造成着一种不安全感。
春天强大的生殖能力,同样让我们想到女人,女人在很早以前也被当作神来看待,譬如最早雕刻在石头上的那些生殖崇拜的图案就是很好的例子。雕刻家有意识地让生殖器、乳房和臀部变得十分的硕大。每逢妇女分娩的时候她所在的部落还要举行隆重的祝祷仪式。在原始社会,大家对于生殖都表现出巨大的热情。后来女人的这种创造新生命的能力直接妨碍着某些人的利益。这些人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利,于是就要设法把这种恐惧感给扩散开来。他们要让大家对分娩的女人变得不敢靠近,于是使出最阴毒的手段,有意地诋毁她们,说怎么的污秽不堪。譬如妇人怀孕生了男孩,那么她就将不洁净至少七天,生了女孩的话又得不洁净多久。总之必须找到一个理由,让大家疏远她,让她自己的这种优越感彻底地粉碎。某些人对待春天的态度也是这样,他们一方面感觉春天充满着神性,另一方面又生怕春天这种强大的力万一控制不好将颠覆自己的势力,所以不妨做得保守一点,即使没有作为也不能出现混乱的局面。可是往往春风春雨一旦横扫过来,地上的各种植物就发了疯似的向上猛蹿。不再受到任何势力的干扰,春天有意地要让大地动荡起来,让雷声在昏睡的人面前响几下,然后用力地在地上搅动一番,于是一片红的、一片绿的就明亮起来,让人看到新的秩序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