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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桥,西桥

2012-08-31墨敬南

黄金时代 2012年7期
关键词:主管经理宿舍

墨敬南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叫季二。

季二是一个打工仔,就在风流底第四工业区一间来料加工厂里上班,很普通的工种,干起来很累人的那种活儿。不过季二并无怨言。季二仅初中毕业,而且左腿微瘸,能进这个厂子打工,季二觉得老天爷对他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他也一直干得競競业业,诚惶诚恐,生怕自己干得不好,给工厂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我现在要讲季二的故事,就不得不提到季二的女朋友。季二的女朋友也是在这个工厂里上班。他们还在同一个车间。季二的女朋友叫郝细娇。郝细娇长得和她的名字有些不般配,一个字,就是丑。整张脸就像一个洗脸盆,又长了个武大郎的身材,就更丑。要是皮肤白一些也可以遮遮丑,她呢干脆是一丑到底算了:黧黑的皮肤已经够令人难过了,还死不要脸地配上一副四环素牙!于是嘴损的人在背地里就叫郝细娇做黑皮矮冬瓜。

说起他们的恋爱,也颇有些戏剧性。那时季二刚来上班,他的组长老查爱欺生,总是把一些最苦最累的活推给季二。季二呢,当然是来者不拒,也不敢拒,但毕竟初来乍到,手生,难免会出点小差错,老查巴不得他出点儿差错,季二一出差错,老查就拿支双头笔,在季二的脸上画乌龟,把季二当猴耍。季二已经连续被画了两回乌龟了,第三回时,老查又毫不犹豫地拿来了双头笔,嘻嘻笑地站在季二的背后说,瘸子,再画一回你就可以下王八蛋了。

闹哄哄的车间忽然有人大声地骂了一句,不要脸!

老查回过头去找,就找到了郝细娇那张洗脸盆一样的丑脸。老查心里怒火中烧,恨不得马上一巴掌扇扁它,可是他偏偏又要表现出些君子风度,笑着问郝细娇,你是说谁不要脸?郝细娇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来!那副死灰色的四环素牙在老查面前一闪,居然有些许讥嘲的意味。这回老查的脸挂不住了,他真的伸手就想打郝细娇,不过他的手被季二及时托住了,没打成。这时,季二伸长了脖子,尽量把他的脸放到老查的眼皮底下,有些讨好,甚至有些谄媚地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咱们一个大男人,何必跟女人一般见识呢,我工作没做好,我甘愿受罚,你画,你画吧。老查突然就失去了画王八的兴趣,看了看季二的头活像乌龟一样伸过来,于是顺手就重重地在季二的脸上刮了一巴掌。出了一口恶气之后,老查暂时放过了季二。

郝细娇和季二的爱情就从这一巴掌开始。季二被打之后的第二天中午,郝细娇来到了季二的宿舍。郝细娇在季二的宿舍里只呆了几分钟,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说,季二你像个男子汉,第二句说,我喜欢男子汉。听到最后一句,宿舍里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于是全宿舍的人都笑了起来。有人说,季二,你的桃花运要发了!说得季二脸都红了。郝细娇不但没有脸红,而且她还很大方地露出她的四环素牙笑了笑,才转身走出去。

季二从此就和郝细娇搞上了对象。半年之后,也就是去年的七月初,郝细娇做了一件普通员工谁也不敢做的事,她给厂经理写了一封信。郝细娇在信里第一个要求有点理直气壮气,因为她声明自己和季二的婚事七月底就在厂里举行,所以她要求工厂给他们一个星期的婚假。相对于第一个要求,第二个要求就显得有些得寸进尺的味道:郝细娇居然要求在他们婚假期间,工厂要像对待高级职员一样给他们配上单人房。

第二个要求几乎没有一个人看好,大家都说郝细娇是上了床又想盖被子,不过郝细娇不以为然。她说,不就是一张被子的事情么,有那么值得大惊小怪?大家都在准备看郝细娇的笑话。

出人意料的是,事情不到一个星期,经理居然答应了郝细娇的要求。不过经理是一个习惯打折扣的人,所以,在答应郝细娇的要求时,经理也打了个折扣。这样工厂给季二和郝细娇的婚假也就只有三天。还好,单人房没打折扣,就在职工宿舍的最底层,原来是用来放厂里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现在所有的杂物都已经空了出来,还像模像样地贴了张大红纸,红纸上写了两个大字:新房。一切都准备就绪,单等季二和郝细娇搬进去美美地住上三天呢。

离七月底也没多少天了,大家都等着吃季二和郝细娇的喜糖,等得都有些心急了,有人一见季二就伸出手来要喜糖。季二也暗暗着急,可是手上没几个钱,工厂拖欠员工的工资已经四个月有多了。那个死鬼台湾老板又老是不见人影,经理呢,每到出粮日就以老板没有回来,资金还没有到位一拖再拖。偏偏这个档口,每年的例行健康检查又到了。这回的例行健康检查,工厂里没有一个人主动到医院去,因为大家都没有钱。这回经理不敢怠慢了,叫大家放心,这检查费厂里已经和医院说好了,不用大家出一分钱。不用钱的事,就算是去医院挨上一针,大家也乐意。于是就分批去检查。

检查的事忙完了,大家又回来上班,又眼巴巴地望出粮。望了好多天,工资还是没有着落。季二心就慌了,他到女工宿舍里去找郝细娇想办法。不料郝细娇却冷冷地对他说,我们的事算是玩完了。季二以为她为钱的事发愁,就说,我可以写信回家,让家里寄点钱应急,这样的大事,家里还是会支持的。郝细娇还是冷冷地问,应什么急?季二说,我们结婚要用钱呀,喜糖总得分几个吧,大家同事一场!郝细娇一把将季二从宿舍里推了出来说,走,走,走,你爱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去。

季二把郝细娇想得太简单了。女孩子么,发发小姐脾气也是有的,过几天就应该没事了。可是过了几天,有关季二和郝细娇分手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全厂。那些爱发马后炮的人就说,我早说过了,季二怎么会爱上那个黑皮冬瓜呢,虽然季二是瘸了一条腿,可是他季二长得还像回事嘛。对这些谣传,季二一概不加以理睬。日里上班,仍然勤勤恳恳,仍然是屁也不敢乱放一个。仅过了三天,谣传就成真的了。有人对季二说,郝细娇离厂走人了,连工资也没拿到。这个时候季二还是不太相信,便亲自到门卫室去核实,门卫室的保安交给季二一封信,说是郝细娇离开前留下的。季二手里拿着那封信一边看一边走,不知不觉地就走到那间空出来的新婚单人房前,季二抬头看了看那两个大红喜字,默默地把那张纸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扔到水沟里,然后一路小跑去上班。

工资的事情越拖越久,拖得工人们心都乱了散了。有个平时和经理有点儿口角之争的主管趁机捣乱,串同另两个车间主管组织员工准备罢工。因为有了主管带头,其手下的拉长们也应声云集,都拿上几页纸到各个宿舍里要求大家签名。季二觉得要是不签名,主管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于是就签了名。

罢工的日期定下来之后,几个主管和拉长包括老查等人又坐下来认认真真地讨论了一番。决定把工人全都带到国道上去。主要把国道的交通堵上个把小时,肯定会有记者前来采访,有记者来采访,就不怕老板不发工资,到那时所有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谁也没想到,到了预期的日子,当老查领着大家抄近路走上了一道小桥时,季二在小桥前把队伍拦住了。他拦在桥的中央,只讲了两个理由,那些冲动的员工就停住了脚步。季二说,兄弟们呀,我们闹罢工是可以的,谁叫老板不给我们发工资,但是我们去堵路是违法的,违法是要坐牢的呀;还有我已经给劳动局打了电话,劳动局的人说马上就过来帮我们解决问题,我们还是等劳动局的人来了再说吧。季二努力让自己的身子站得更直一些,因为有一条腿使不上力,那架势倒像是某个武林高手惯使的一招:金鸡独立。

季二这个姿势未能保持得太久,因为主管马上就来到了他的面前。主管见果真是季二,气得二话不说,就一脚踹了过去,一下子把季二踹得跪在桥的中央。主管说,叛徒,资本家的走狗!季二痛得一下子站不起来,仍是跪在地上说话,季二说,你这是把大家往死里赶,国道上车来车往的,要去挡车轮子你自己去得了,犯不上把大家都带上。季二不说这话还好一些,季二一说,就把几个带头人给惹火了。他们围住季二,大脚大脚地往他身上招呼,一边踢一边骂。季二双手抱头缩成一团,没有还手,根本就无法还手,别说还手,连回嘴的能力也没有,任他们乱踢乱骂。几个人踢了一阵,骂了一气,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怕出人命,终于停了下来。

季二没有马上爬起来,他也爬不起来。全身痛得像散了架一般。不过还能说话。季二说,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主管他们没想到季二的口气还是这么硬,老查说,把他扔到河里去,看他还嘴硬不。于是几个人把季二抬了起来,还真的往河里扔。季二不懂游泳,差点要了他的命,也幸亏河里的水不深,不过也够季二受的了。风流底的河水那个脏呀,简直比公社化那阵的大粪池更令人难受。季二好一阵折腾才爬回到水边,却爬不到岸上来,他本来就瘸了左腿,现在连另一条腿好像也断了。能爬到水边不让自己沉下去已经用尽了季二吃奶的力气。如果没有郝细娇及时赶到,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郝细娇的突然出现,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谁也不知道她是从那个角落里钻出来的,反正是钻出来了,而且不管不顾地下水救人了。人们都在看郝细娇,看她一个矮冬瓜是如何把季二从河里弄到岸上来。主管还在大呼小叫,但没有人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河里了。再看河里的郝细娇,因为她生得矮,站到河里,河水能漫到她短粗的脖子上。还好,郝细娇总算把季二弄到岸上来了。可是弄上来不等于解决了问题,得马上把季二弄到医院去才行。现在季二已经连路也走不动了,两人又浑身湿漉漉臭烘烘的,桥上的人没有一个愿意来帮忙,又拦不到出租车,急得郝细娇一咬牙,背起季二就一步一步往医院拖。

老查们预期的罢工效果没有达到,厂经理一来,三言两语,一下子就唬住了所有的员工,并乖乖地跟经理回去上班了。记者也没有来到罢工现场。记者们都去了医院,他们把采访的目标对准了季二。当然季二的腿也没有断掉,只是当时被踢狠了,痛得受不了而已。他就坐在病床上很自如地回答记者的提问。季二的行为因此受到了报纸的表扬,说他为和谐社会作出了贡献。经过报纸的报道,季二的事迹一下子就在风流底引起了轰动。至于救人的郝细娇呢,反而没有记者访问她,因为她在记者来采访季二时就悄然地离开了。没有人知道她又去了哪里,恐怕连季二也不是很清楚。

季二在医院里还没住够一个星期就回工厂上班了。工厂里为迎接季二的回来,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台湾老板也从国外回来了,不但补发了所有人的工资,还把一个厚厚的红包亲自送到季二的手上。接着厂经理就当场宣布季二升为该车间的主管,原来那个带头闹事的主管已经被炒掉了。老查反而没有被炒,不过现在他已经成了季二手下的一个拉长了。

第二天早上,季二起床之后,就开始收拾东西。两个季二的工友讨好般过来帮忙。季二朝他们笑笑,点点头表示感谢。大家都知道季二现在已经升官了,搬出去是肯定的。季二没有多少行理,就只有一床破棉被和几身洗换的衣服,季二把它们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往肩上一背对工友们说,再见,就走出了他住了三年的员工宿舍。

这一天季二没有来上班。第二天也没有来上班。经理就到车间里问那些以前和季二一个宿舍的工友们。工友们心里都有些奇怪,季二不是昨天就已经搬出去了吗?我们还帮他收拾过东西呢,怕是在高职宿舍那边吧?经理又去问高职宿舍的管理员,管理员说,没见季二来过。经理这才醒悟过来,季二是不辞而别了,他居然连主管这份工作也不屑一顾!经理心下里想,季二这个人太不简单了。对季二的离去,工厂里竟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谁都不知道季二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离去,眼看好端端的一份工作,居然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而他季二为这份工作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呀。这些都是大家胡乱猜测,没有一个猜测合情合理。不过季二的离去,最高兴的就是老查,毕竟在季二的手下干活,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半年之后,也就是现在,终于有人为季二的去向给出了答案。季二去了风流底第二工业区一间工厂上班,还是很普通的工种,干起来很累人的那种活儿。不过老板不是台湾人,听说是香港的。冬日里,有人见到他和郝细娇坐在工厂大门前的草坪上晒太阳,季二抱住矮冬瓜一样的郝细娇,笑得一脸幸福。

故事到了这里,我想聪明的读者也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不错,我就是季二。不过我得明白地告诉你们,并不是我不想当主管,而是因为我要去找我的女朋友,也就是郝细娇,不过她现在不叫郝细娇,而是叫郝西桥。不信?她的身份证上就是这样写的。西桥今年才二十四岁哩。她父亲说现在就结婚还早了点,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读书呢。她得照顾一下他们。不过西桥说她愿意早一点嫁给我,她的意思是想赶在癌细胞没有吞噬她之前,把她身体上最美的部分献给我。最后我再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西桥说她出来打工八年,从来没有哭过,除了那次工厂的例行健康检查被查出患上了乳腺癌之后,她说,她背着我背着所有人偷偷哭了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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