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苏联的日子
2012-08-30周宇黄章晋
周宇 黄章晋
普京再度就任总统,两支分别以白、红为识别色的力量,用各自的方式表现其在新俄罗斯的存在。
莫斯科反对派在普京就职前一天组织了“百万人行进”示威,游行者手持白色缎带,试图前往克里姆林宫附近,被严阵以待的武装力量阻止。普京出席红场胜利日阅兵式后不久,大约400名俄共支持者在普希金广场聚集,打着巨大红色横幅和标语进行庆祝。
今天的俄罗斯,街头政治活动的参加者,无论是自带干粮的反对派,还是打着红色镰刀斧头标志的俄共,几乎都以年轻人为主;但真正在背后起作用的,是当年苏共精英的不同派别力量,他们被边缘化,但不甘被遗忘。
“苏联时期是5万本的话,现在只有500本。”在回答自己著作的发行状况时,斯拉文如是说。
鲍里斯·费奥多罗维奇·斯拉文的名字,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界并不陌生。他是俄罗斯少数仍在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学者,坚信新的社会主义迟早会实现。
他的著作《被无知侮辱的共产主义》、《戈尔巴乔夫访谈录》以及论文都被翻译为汉语,是今天中国研究苏联问题的重要资料。
20多年前,斯拉文被任命为苏联最高理论研究机构—马列主义研究院的副院长。他是该院的著名理论家。当时,苏联已走到末路,苏共的执政地位也岌岌可危。
苏共曾建立起庞大的理论宣传系统,包括《真理报》、《共产党人》两大报刊,以及四大中央直属机构:马列主义研究院、社会科学学院、中央高级党校、中央函授高级党校。不过,当斯拉文接到任命时,该研究院已更名为“苏共中央社会主义理论和历史研究院”,并转向研究民族问题。院长不打算继续苏共理论研究,斯拉文因此选择了离开。
苏联解体对斯拉文这样的理论家打击巨大。在解体初期,连作为学说的马克思主义也遭到禁止,马克思主义的学术研究一度被迫中断。俄罗斯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和社会主义学者陷入极度困难的处境。
苏联时期,马列主义研究院曾有上百个理论研究室。但在现在,仅有俄罗斯共产党还保留了类似理论研究机构。据斯拉文介绍,此后,即使高校有教授相关课程,也是作为批判的对象来讲解。
熬过最初岁月后,斯拉文参与过组建政党,也加入过俄共并担任中央委员。如今,他在戈尔巴乔夫基金会担任主席助理,并在莫斯科师范大学兼任教授。
担任过俄共中央委员的斯拉文选择退出俄共,是因为他与俄共主席久加诺夫的观点存在严重分歧,他还曾撰写了《放弃马克思主义会毁掉共产党(致久加诺夫的公开信)》。公开信中,斯拉文表达了对久加诺夫“建议放弃革命和阶级斗争的纲领”、否定“国际主义”以及将俄共融于“民粹主义运动”的不满。
今天,研究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学者一般被统称为“左翼学者”。基于对苏联历史的不同反思,以及何为共产主义、何为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各不相同,这个群体形成了完全不同的流派。
以戈尔巴乔夫为首,形成了民主社会主义学派。他们坚持当年戈尔巴乔夫的人道的民主社会主义理论,推崇欧洲社会民主党的发展道路。这些学者的主要活动场所是戈尔巴乔夫基金会。
而传统派仍然坚持苏共的意识形态和斯大林的社会主义观点,认为苏联的社会主义仍然是最先进、最合理的社会制度。他们认为戈尔巴乔夫是叛徒,久加诺夫是机会主义者,甚至出版了《斯大林全集》续集。
而苏共的直接继承者,则是1993年2月重建由久加诺夫领导的俄罗斯共产党。因为对叶利钦时代转型危机的普遍不满,俄共还差点在1996年赢得大选。此后,虽然俄共始终稳定保持第二大党地位,但影响力每况愈下。2011年12月国家杜马大选后,俄共内部派别矛盾达公开化。部分党内高层领导人认为,久加诺夫占据俄共领袖10年之久,必须更换。
但久加诺夫则认为,自己的最大失误是没有把党内分裂分子及时开除。久加诺夫倚仗的是,10年来俄共的宣传,已经在那些退休和老党员的脑海中成功塑造了“久加诺夫等于俄共”的认识。
久加诺夫无论在党建还是在政纲上,都保留了浓厚的苏联时代色彩。这与东欧国家转型后的共产党有明显区别。波兰和匈牙利共产党在失去政权后,很快靠民主选举再度执政时灵活转身。
作为坚定的共产主义者,瓦列里·因诺肯季耶夫·哈拉佐夫已不可能参加任何俄共的活动了。这位93岁的前立陶宛第二书记、中央候补委员,在会客时必须靠轮椅移动。但他并不愿意承认衰老。每当面对相机镜头,他就坚持从轮椅上移到椅子上。
“党一直都在,现在还经常开会。”哈拉佐夫的话,容易令人产生幻觉,似乎苏联的崩溃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哈拉佐夫住在莫斯科市中心的库图佐夫大街32号楼。与这栋楼隔着一小片绿化带的26号楼里,曾经住着苏共前总书记勃列日涅夫。库图佐夫大街两侧,成排的公寓都属于当年的苏共党中央。
这片被本地人通称为“中心”的公寓楼,是名副其实的“共产主义大厦”。苏联时期,由于库图佐夫大街是党的领导人走到克里姆林宫办公的必经之路,所以“两侧大楼内住的全是可靠的自己人”。直至今日,这里的住户也全部是“自己人”。
这片始建于勃列日涅夫时期的黄色砖墙表面建筑群,占地广阔,每组建筑围成方形的院子,宛若一个个城堡。通过每栋楼底下巨大的拱门出入院子,院内树林、道路、商店、健身器材、儿童游乐区、林间的公园椅,应有尽有。
哈拉佐夫的邻居几乎全是苏共中央委员会委员或是书记的家庭。哈拉佐夫退休前是苏共中央候补委员。他的邻居玛利亚·谢尔盖耶夫卡·苏哈尔楚克退休前则是克里姆林宫护士学校的党委书记。而玛利亚已经过世的先生,则是已故著名汉学家、苏共中央委员会国际部中国局党委书记格德苏哈尔楚克先生。
虽然走廊的墙上装饰的多个鹿头、鹿角是哈拉佐夫年轻时的猎物,显示主人曾经彪悍的人生,但大部分苏共高官的生活简朴得令人惊讶。苏联时期,除了少数最高层领导人,住宅分配依照家庭成员数,而非职位高低。
1978年从立陶宛回莫斯科起,哈拉佐夫就住在现在这套两个卧室的房子。房间总面积80平方米。玛利亚则因为家里有六口人,分到带三个卧室的房间。这套住宅是从格德苏哈尔楚克先生的单位分得,玛利亚自己虽是党委书记,但无法重复分房。
苏联解体后,每个人自动继承原有住宅,如愿掏少许钱,可以拥有私有化的房屋产权,当然未来房屋的大修将由自己负责。一些老干部由于退休金无法承担大修的费用,就干脆选择了不私有化,房屋修缮由政府负责。
尽管与职位相比,他们的住宅面积不算奢侈,但在苏联时期,这已非常令人满意。玛利亚说:“虽然书记也不能分到更大房子,但能比其他人更早分到房子,至少是肯定能分到房子,这就很好了。”
以今天的标准看,这片“共产主义大厦”也是非常体面而舒适的居所。苏共中央委员会有自己的食堂,可以从食堂带饭菜到家里吃。此外,里面的商店、礼堂等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医疗、全家去疗养院疗养、医学检查等全部免费。26号楼还有个共青团俱乐部,前苏联的“大院子弟”们在这里度过了“阳光灿烂的日子”。国际局的人员出国机会很多,这在苏联时期是非常奢侈的待遇。
不过,这些曾令苏联普通百姓愤怒的“特权阶层生活”,在今天的俄罗斯人看来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哈拉佐夫一生都在为党工作,在二十七大召开前的1985年退休。退休前,哈拉佐夫还担任过俄罗斯人民检察委员会第一副主席,并配有专车。退休后就再无此待遇,但继续享有医疗服务。
苏联解体后,曾任高官的老人们像其他俄罗斯人一样,经历过一段艰难时日。“国家和党提供什么,我们就过什么日子。如果靠养老金,每个人都缺钱,但可以节省。孩子们也会帮助。”住在“中心”的老人们生活没有太大落差。退休后,原本能够享有的退休金、住房、医疗等等大部分都照旧—不管苏联是否存在,日子一样过。
哈拉佐夫家客厅黑色亮面的餐桌上,只放着一块漂亮的台布,两枝红色康乃馨以及妻子的遗像。共同生活了67年后,妻子在4年前去世。党组织生活,成为哈拉佐夫晚年时光的重头戏。
当苏共被宣布非法时,公寓党组会上一些老干部大骂戈尔巴乔夫或叶利钦,指责他们对党和国家打击太大。但据玛利亚记忆,会议实际上并不算激烈,“反正反对也没有意义”。
并非所有人都能挺过这样的打击。
苏联解体前的1990年,总理雷日科夫就因忧虑患上严重的心脏病不得不退休,到1994年才恢复过来;“8·19”事件的策划和参与者、国防部长阿赫罗梅耶夫于当年8月25日自杀;苏联极为重要的军工城市车里雅宾斯克的党委书记听闻消息,当即死亡;苏联钢铁中心马格尼托哥尔斯克市的书记萨维斯基,在送进医院抢救后活了回来。
在玛利亚的记忆中,党组织的活动曾短暂停止过。但在哈拉佐夫的记忆中,党组织活动从未停止,也从未有人干涉,“毕竟级别较高,大家讨论也很安静,也没什么秘密”。哈拉佐夫强调,活动全部是公开的,并没有地下活动。有人退党了,有人在坚持。“大家不会去强调自己的党员身份,但也不会隐瞒。”玛利亚说道。
俄共基层组织替代了大厦里原先苏共的基层组织。和很多人一样,玛利亚因为年龄太大,不愿意再入党。不过俄共还是定期给她提供报纸,她也始终是俄共的支持者。哈拉佐夫则重新加入了俄共。
党章没变,党费标准也没变:退休金的1%~2%。苏联解体前,基层组织有300多人。现在少多了。哈拉佐夫听说尚有130人左右,但也有人告诉他只剩下十几个至多几十人。
与苏联时期一样,现在也是每三个月开一次大会。参会的人越来越少。玛利亚笑说,连派送报纸的人手都不够了。另一个好笑之处是,她注意到俄共主席久加诺夫的竞选提纲并不是首先刊登在俄共报纸上,而是登在全俄发行的其他报纸上。
尽管大厦里的党支部成功地吸引了一些青年人加入,但老人们不可逆转的衰老似乎是最大问题,他们才是最坚定的信仰者。哈拉佐夫已经93岁,而曾经劝说玛利亚入党的党委书记也超过90岁。
玛利亚如今和党唯一的关系就是在各种选举中为俄共投票。
“大部分支持者都是老人,投票的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减少,真是遗憾。”玛利亚说。
党章没变,党费标准也没变:退休金的1%~2%。苏联解体前,基层组织有300多人。现在少多了。哈拉佐夫听说尚有130人左右,但也有人告诉他只剩下十几个至多几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