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自己的鞋子
2012-08-30周涛
周涛
人在不断追赶自己脚上穿的鞋子,却永远也追不上,因为鞋子总是要比脚大一点,脚在鞋中追赶鞋,鞋随脚动,鞋总在前面,诚如一个人追自己的影子,影随人动,只要日光在后面,影子是追不到的。
永远追不上,永远又在追,直到脚的运动停止,鞋脱下了,扔在一边。
因为脚而产生了鞋,因为鞋的重要性而使脚忘了自己,最终为了鞋子而丧失了自己,这也是一种忘“我”。
应该珍惜的本来是脚,脚代表生命,但人之所以与兽区别,在于惟有人的脚穿鞋子,鞋代表文明。人的脚被各式各样的鞋弄得越来越娇嫩了,不再能光着脚在石砾、刺丛之上任意奔跑了。脚被鞋保护,也被鞋捂酸捂臭。脚再也离不开鞋,鞋成了脚的一个组成部分。
对脚这个生命来说,鞋不仅仅是金钱,而且也是整个的人类文明。各式各样的鞋就是各式各样的文明。
一部人类文明史,就是由各种各样的鞋组成的历史。
鞋像船一样,停泊于黑夜,启碇于白日,鞋的愿望不仅是保护脚,而且还要运载、超度脚;而脚成了鞋的顾客,它不仅把自己交给鞋,而且还因崇拜而追赶鞋。
追赶自己鞋子的运动是很迫切的,像马拉松长跑一样,人人争先恐后,个个舍命相拼,没有人甘愿退下来坐在路边的草地上,去平静地欣赏周围优美的风景。
谁敢说鞋不是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或附了咒语的魔物?谁知道鞋的魔法将把脚引向何处?
有一个童话极有深意,那就是那双有名的“红舞鞋”。鞋的魔力和对于鞋的象征隐喻,在这里得到了徹悟——谁穿上它谁就疯狂地跳起来,旋转啊,舞啊,精疲力竭却又欲罢不能,直到跳到累死为止。
红舞鞋是美丽的,令所有的人向往。
红舞鞋同时又是可怕的,置脚(生命)于死地。
鞋大于脚,正如一个时期的文明大于人。人正是这样受到文明的保护、制约、驱动的。人正是这样追赶自己的鞋子的,同样欲罢不能,难以超越其局限。
对于那些创建文明业绩的人,人们是用感激鞋匠的态度来对待的。
莎士比亚是不是英国人的一位大鞋匠呢?看样子是。
孔夫子是不是中国人精神上总也脱不掉的那双鞋的制造者呢?当然是了。
鞋是多么厉害!
鞋匠是多么伟大!
在这样伟大的鞋匠制造的各种必不可少的鞋里,我们的生命怎么可能是天足而不是“小脚”呢?我们的可怜的小脚又怎么可能不去盲目地追逐这些“自己的鞋子”呢?
生命啊,鞋啊,两难的生存啊。
“反文化”?无非是脚准备抛弃一双旧鞋的时候;“新文明”?也不过就是大批量的新式鞋子上市的时候。鞋和脚相依为命不可分离,脚和鞋如影相随亦步亦趋。
所以,每天早晨人类醒来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上自己的鞋子,然后无休止的追赶它!
脚这个生来的劳动者、行动者,这个天生的农夫、猎人、好奇的探寻者,它正无可救药地堕落为老爷和皇上。它沉睡在鞋里和更大的鞋——汽车里,行动者让别人代替它的行动,心甘情愿的思想的执行者反过来指挥思想。脚对自身使命的背叛开始了——它只忠实于鞋而不再忠实于思想。
结果是,思想失业了。
一个有思想的人在今天就像一个光着脚在大街上走路的怪物。
今天,思想是生病的根据。
如此这般,还说那些什么“我是谁”干什么?我是一只脚。还问“我在干什么”干什么?我在追赶自己的鞋子。我为鞋而来,为鞋而去,我没什么必要和意义,我的必要和意义就是证明鞋的存在。
至于我是不是浪费了粮食,管它呢。
假如沦为一种动物了,那没准儿恰恰是幸福生活的开始,你千万不要担心。
在追赶自己鞋子的一生中,其乐无穷!
“同志们,冲啊……”
(选自《捉不住的鼬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