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2012-08-30冯现冬
冯现冬
2012年3月末,著名作家王蒙的夫人崔瑞芳辞世,享年80岁。她曾以“方蕤”为笔名,出版过《我的先生王蒙》等作品,记录了两人相濡以沫的大半生;晚年的崔瑞芳更是王蒙四处讲学、旅游的亲密伴侣。本刊2008年8期刊登过方蕤女士的文章,描写了她和王蒙趣味盎然的日常生活。
王蒙写的两首诗《赠爱妻》表达了对妻子无限的思念。
此身此世此心中,瑞草芳菲煦煦风。淡对荒唐成一笑,长吟块垒亦含情。何惊恶浪同舟渡,有牵晴晖携手行。忧患人生八百岁,朝云唱罢晚钟鸣。
京华何处是边疆,古路茫茫恁断肠。我愿随君经百世,君宜与我走八方。伊犁绿谷情歌苦,拉萨金佛法号长。更喜遨游全世界,五洲尽阅是风光。
不久前,才从彭秘书处偶然得知王蒙先生的妻子崔瑞芳(方蕤)女士因病住院,我很震惊。“我想去医院看看她。”“她不愿让人看到她现在变难看的样子。”我一阵心疼。是啊,芳阿姨那么爱美,她肯定想在每一位朋友心底留下最美丽的模样。
记得6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芳阿姨,当时我正在编辑王蒙先生的散文集《伊朗印象》,我跟彭秘书精心挑选配文的图片,然后传给王老师过目。当时,王老师倒没有说什么,芳阿姨很认真地把带有先生和她的图片都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要求把她本人披着披肩的一张图片调换一下。“我披这一件披肩更漂亮呢!”她认真地笑道。
我跟海涛相视一笑。爱美是对自己的一份自信,对别人的一种尊重,也是对生活的一种珍视与热爱。女人之间的默契,让我们在心里一下子跟芳阿姨拉近了距离。
我想,年轻人爱美乃是出于天然,而到了老年依然讲究仪表,在乎形象,这就远远超出了“女为悦己者容”的偏狭识见,这种“爱美”不仅体现了教养、风度,更是体现了一份执著的操守。
跟芳阿姨的交往,记忆最深的,都是在春天,或许是因为春天是一年当中最美的季节吧!
2007年的春天,我们到中国海洋大学请王老师看清样,见到了陪同前来的芳阿姨。春日的黄昏,我们一行人在海大校园里散步、看花。只见满树飞雪似的樱花,紫的氤氲着的丁香花,还有嘟着嘴儿含苞待放的桃花……一路的繁花在春风中飞舞,花儿的香气令人沉醉。芳阿姨穿一件桃花红的上衣,下着纯白色长裤,眼睛活泼泼的,溢满了欢乐;说起话来娇声细语,简直就像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那么纯真无邪,甜蜜可亲。我走在她的身旁,内心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位爱娇的小女子跟当年王蒙先生追求的女干部联系起来。因为从前阿姨给我的印象是高贵端庄、谦逊有礼,我从未见过她这种孩子似的纯真与欢乐。我想:如果世间有一位女子,既有着小女子的纯真良善,又有着成熟女子的善解人意与顽强执著;既可以是一位母仪天下的贵妇人,又可以做一个娇羞可人的乖女儿,那么,能够得到她的男子,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福气的吧!
最让人难忘的是2008年春天的泰山奇遇。那年春天,我邀请王老师到泰山学院演讲,结束后,我们陪王老师和芳阿姨去登泰山。
我们先坐索道到后石坞,芳阿姨看到索道一直处于行进当中,需要乘客快速坐上去,她就有一点胆怯了。王老师见状,二话不说,一马当先,要给老伴做一个model。随后,泰山管委的葛书记让吉人天相的泰山人孟杰陪同(注:“吉人天相”是王老师在后石坞给孟杰的题词),在我们的鼓动之下,阿姨终于大着胆子坐上去了。待下索道后,我们过去慰问,她竟不服气地说:“我并不是害怕高,过山车我都坐过呢!”大家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
原打算坐索道去玉皇顶,可当我们赶到索道站旁的一棵大树底下时,突然看见半天里一大片云层相约而来,不久,雷电交加,风雨如磐。我们只好撤到一个回廊里去,天地一下子暗下来了。葛书记直说:“奇怪啊,我这两天都看天气预报了,说今天是晴天呢!”可见天有不测风雨,山中更是如此。雨下了许久,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我提议大家唱歌。王老师唱了几首俄罗斯歌曲,他那略显低沉的嗓音竟极富感染力,韵律感也极强,我虽听不懂俄语,但那音律给我一种又舒适又安全的感觉。随后,阿姨提议我们一起唱小虎队的《爱》——
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
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
让所有期待未来的呼唤,
趁青春做个伴……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等了两个半小时。跟气象台联系,说是雷雨即将有十分钟的停顿,虽然由后石坞到玉皇顶只要几分钟的时间,但索道站不敢冒这个险。王蒙老师抬头看天已经明朗了好多,雨此刻也停了,于是果断地说:“走吧!”牵起老伴的手就朝玉皇顶攀去。我们直担心芳阿姨已经是75岁的老人了,且没有走过这么远的山路,能行么?
刚走出一段路,雨又下起来了。王老师跟老伴共同打着一把伞,相搀相依。我看到风吹得那把雨伞不时地在摇晃,雨把他们的裤腿和鞋子全打湿了,贴在了身上。风雨太紧时,他们就停下来歇一会儿,眼睛默默地相互看着对方,然后挽一下裤腿继续相扶而行……看着这对曾历经磨难和打击却依然善良乐观、顽强坚韧的老人缓缓前行的背影,我的眼睛不禁湿润了。我知道,他们共同经历过别人所不知道的人生,共同享有别人所不知道的秘密,在那不经意的对视一笑里,是他们所独有的默契和甜蜜啊!又想起我在读芳阿姨所著《我的先生王蒙》一书时随手写下的几行字:“风雨飘摇人生路,离合聚散一世缘。相知相爱话不尽,相濡相扶情未了。”在五岳独尊的泰山上,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份相知又相伴的生命的依偎。执子之手,此生何求?!
我们凭借泰山松的遮掩,走走停停,全身几近湿透。在葛书记的紧急求援下,玉皇顶的工作人员奔跑着给我们送雨衣来了。天黑一阵亮一阵,我们始终谈笑风生、意气风发,如此,不光为自己鼓劲,也希望能给彼此以力量。葛书记上去搀扶着王老师,我就搀扶着阿姨,紧紧握住她的手。王老师在前头健步如飞,上得一段台阶,便停下来看着老伴,等老伴跟上来,他就竖起两个大拇指以示表彰,并且跟老伴说:“你看我!我自己能一口气跑到玉皇顶!”然后不用搀扶,拔腿就是一路小跑。阿姨在后面急得大叫:“你别跑!我们不看!我们不爱看!”王老师笑着停在高高的台阶上,然后屏住气运力,双手在空气中把老伴往身边拉过来,边做边跟老伴说:“我朝着你发‘气功呢,你感觉到了吧?是不是感觉到身体很轻快就像要飞起来了似的?我的气功能让你‘不翼而飞呢。”就这样,在“有雨趣亦有淋漓之苦”中,我们却是苦中作乐,使这次登山变得如此不平凡。
我搀扶着阿姨慢慢往上走,每上两段台阶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当走上一段台阶时,葛书记说:“这里就是玉皇顶索道站了,咱们若是坐索道的话也就在这里下。”我们听了一阵轻松。抬头看天,此刻已经大亮了,我们心里更是一片清明。胜利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脸上,特别是阿姨,彭秘书说简直是越过了一个坎呢。王老师兴致很高,那点小感冒仿佛在这场泰山雨的涤濯之下统统烟消云散了。他轻松愉快地跟老伴一起回顾曾经在黑夜里迷了路,艰难跋涉最终战胜困难的经历,说比这次要险得多了呢!稍事休息,我们踏着轻快的步子朝着玉皇顶攀去。转个弯,猛抬眼看见“平安门”三个大字,心里更是欢喜不已。王老师笑着对我说:“你送的荷包我们一直带在身上,是它保佑我们平安到达‘平安门了!”我开心地与阿姨面对面大笑起来,要知道,这次的胜利完全取决于她呀!阿姨和我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我俩都很骄傲,因为阿姨也是济南人,也有济南女子身上所特有的顽强与坚韧啊!
又是一个美丽的春天来临了,友人从网上给我发来了武汉大学樱园里繁盛如雪的樱花,已经到了樱花节开幕的时节。听彭秘书讲,王老师和阿姨年前去武大讲课的时候,曾经与朋友们相约三月底再来武大看樱花的。可是此时,芳阿姨却已翩翩踏入天国,樱花空绚烂,伊人方离去……那匆匆远去的美丽灵魂,可曾记得在樱花的粉瓣上稍一停留?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美丽的春天留下关于芳阿姨给我的所有记忆。此刻,我从网上找到小虎队的那首《爱》,反复听着,眼睛禁不住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