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之恶、浪漫素质与民间精神 ——论何凯旋小说的叙事伦理
2012-08-15汪树东
○汪树东
黑龙江的文学事业自建国以来就薪火相传,绵绵不绝,甚至在国内文坛上都有相当的影响力。十七年期间,延泽民、郭小川、曲波、乌·白辛、林予、郑加真、郭先红等作家都曾为这片热土挥笔,唱响了那个时代的最强音。20世纪80年代,张抗抗、梁晓声、林子、孙少山、蒋巍、贾宏图等作家蜚声国内文坛,展示了北大荒土地的热力和浪漫。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阿成、杨利民、迟子建、李琦、王立纯、张雅文等作家更是笔触轻灵、视野宏阔地描绘了新时代龙江大地的潮起潮涌,频频获得国内各项文学大奖。
在黑龙江当代作家华丽多姿的身影中,何凯旋是颇为独特的一位。他的长篇小说《昔日重现》、①《都市阳光》、②《江山图画》③或展示建国前北平中小商人家庭的生活、复仇和衰败,或叙述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哈尔滨人的梦想与失落、荒唐与沉沦,或描摹北大荒农场农民的生产与生活,语言朴实、平易而细腻,叙述张弛有度,旖旎动人。而他的《兴凯湖或永无回归之路》、《兴凯湖》等中短篇小说更是非常讲究叙述的艺术,把日常生活中的人性之恶和浪漫素质放在绵密的叙述中展示得淋漓尽致,具有浓郁的黑龙江地域特色。当然,作为黑龙江作家,何凯旋最终试图在寒地黑土的民间精神中去寻找生命的落脚点。探讨他小说的叙事伦理,对于理解黑龙江地域文学乃至中国当代文学都具有一种样本解剖之示范意义。
一、发现日常生活中的人性之恶
对日常生活中的人性之恶的发现往往能够直接引发作家创作的理性自觉意识,就像对爱的发现多能引发人的心灵自觉一样。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登上文坛的那批先锋小说家,如马原、残雪、莫言、余华等,大多是以对人性恶的极致渲染产生轰动效应,从而占据文坛上较重要位置的。承其余绪,何凯旋也深切地意识到,作家的职责之一就是努力发现日常生活中的人性之恶,让人能够直面这种人性之恶,从而促其反思,令其警醒,进而收获改善世道人心、敦风化俗之功效。
何凯旋的两部长篇小说《昔日重现》和《都市阳光》都是从一桩谋杀案开始的,似乎人性恶的蓦然爆发构成了小说情节的原动力。《昔日重现》中,抗战结束后不久,北平的珠宝商人孔家璧一家六口都被不知名的杀手杀掉,而开米店、首饰店的商人冯官仲随后也被卷入一场复仇、谋杀和自杀中。人的欲望过度膨胀无疑是人性之恶的主要表现之一。汉奸史可本为了报复冯官仲,派人砸了他的首饰店,于是冯官仲花钱雇魏财主的长工郑五去杀死了史可本。结果唐老板以此为由,不断地要挟冯官仲,让他大笔汇钱去打通关节,直接造成了他的破产,于是他才心生杀机,相继杀死唐老板和魏财主。冯官仲带着妓女月红回到北平家中后,心中惶惶然,无法处理好家庭关系,结果直接导致月红的上吊自杀,最终在惊恐中杀死了被鬼魂附体的老母亲后开枪自杀。在这一连串的死亡事件背后,不可控制的欲望才是罪魁祸首。这里也没有良好的社会机制引导欲望,这些人没有足够的理性力量节制欲望,只能被越来越猛烈的欲望推动着,向死亡之门夺路狂奔。何凯旋对人的这种被欲望异化的处境几乎感到一种惊惧。
当然,非理性冲动也是人性之恶的表现之一。在《都市阳光》中,何凯旋开篇就写到一个女菜贩仅因为一点小事,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杀死了一个买菜的老太太。短篇小说《坏腿的杆子》④叙述了一桩农村杀人案件。杆子坏了一条腿后,和母亲生活在农场里。生活贫穷而艰辛,他还会因为残疾受到别人的耍笑。从城里劳教所释放回来的卖淫妇女郑喜凤一次和杆子相好后,杆子心情不好,因此讥笑郑喜凤的邋遢,结果引来郑喜凤的反唇相讥,从而引起杆子的恶念,扼死了她。当他的母亲和帮他家干活的邻居杨财回来后,杆子做了饭菜,杨财要强逼他的母亲喝酒,冲动之下,杆子也用镰刀杀死了杨财,又跑出去杀死了在窗外看热闹的邻居郑发和他的狗。随后,他背着被吓傻了的母亲出逃,最终在黄豆地里被刑警击毙。该小说叙述冷静简洁,把人性中突然喷涌而出的非理性的暴力和邪恶写得惊心动魄。在小说的叙述中,何凯旋有意把人的心理活动、情感变化乃至理性思维都删去,仅剩下外在突兀的动作,意在表现这个世界的非理性本质,人在这种非理性的冲动中似乎重新返回了毫无理智的动物境地。余华曾说:“在暴力和混乱面前,文明只是一个口号,秩序成了装饰。”⑤何凯旋在冷静地描摹人的非理性冲动时,恐怕也为文明和秩序的脆弱而感慨万千。
人非常容易被意识形态宣传操纵,尤其是那些没有生活经验、没有判断力和理性反思力的小孩和年轻人;如果意识形态有意地激发出人性之恶,那些受其操控的人就很难不去作恶。中篇小说《兴凯湖或永无回归之路》⑥就展示了极左年代意识形态对一个小男孩心灵的扭曲,从而释放出来的人性之恶。该小说的主人公是出生在黑龙江密山兴凯湖劳改农场一个年仅9岁的小男孩。他的父亲还被关在监狱里,母亲在劳改农场养猪,带着他和姐姐生活。主人公就受着严格的阶级斗争和意识形态教育,最敬仰的就是边防军叔叔。面对难以忍受的寂寞和困苦,妈妈和劳改农场最高领导、单身的疤脸张队长相好,结果被男孩发现。他毫不犹豫地告了妈妈和张队长的状,结果导致张队长被判了十年徒刑,而他的妈妈也被宣布劳动教养三年。但小男孩却因为得到边防军军官的奖赏——得到一朵小红花,还当上了红小兵——而感到极大的骄傲和满足。小说结尾还写到小男孩和家人一道乘车离开兴凯湖劳改农场,内迁到完达山下的军垦农场,其他人都哭哭啼啼,惟有他一个人手端扎枪,毫不动摇地憧憬着战斗。极左年代的意识形态总是塑造着英雄偶像,寻找斗争的敌人,尽可能地把人性中仇恨、嗜血、残忍的一面激发出来,小男孩自然无法分辨出现实生活中的善恶美丑,只能以意识形态扭曲的眼光来看世界。当然,更为可怕的是,一旦受到这种意识形态的控制,人的任何良心都无法觉醒,就像小男孩把疤脸张队长赶入湖中淹死后,还觉得自己是在为革命做出崇高的贡献。
不过,何凯旋更喜欢展示的人性之恶,不是激烈的杀戮,或惨厉的扭曲,而是像灰尘一样弥漫在日常生活中的芸芸众生的平庸之恶。这种平庸之恶主要表现于,常人没有理想,没有精神追求,在彼此摹仿的生活中得过且过,没有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能力,任由自我中心和自然性情主宰着生命,在日常生活中释放着属于他的那一份晦暗。这种平庸之恶乍一看没有任何危害,因此常人都深陷其中不自觉。但其实,正是这种平庸之恶构成像《昔日重现》中的冯官仲、《坏腿的杆子》中的杆子、《兴凯湖或永无回归之路》中的小男孩等杀人犯的生存背景;正是这种平庸之恶最终传到他们身上,才突然爆发成摧毁性的灾难,就像地心中的热力不断积聚最终导致在地壳薄弱处发生惨绝人寰的大地震一样。在《昔日重现》中,方碧云、喜凤、月红、唐老板、魏财主等人就是构成平庸之恶的群体,方碧云整天只知道打牌、骂人和颐指气使,而喜凤表面上看老实厚道,实际上被封建道德弄得极其愚昧,月红只想着享乐,唐老板只想着发财;可以说正是这些庸人之恶不断地积聚在冯官仲身边,恶化着他的生存空气,最终才导致了惨案的全面爆发。
庸人之恶尤其表现于他们没有自己的主见,总是被周围的大势推荡着,成为外部恶势力的同盟者。长篇小说《都市阳光》中,大部分人都是被都市欲望浪潮裹挟而去的庸人,像侏儒笑笑、曲艺团鼓手、娱乐厅老板大齐子、刑侦队韩科长、警察二胜、包子店主的女儿佳佳等,都是在欲望浪潮中扬其波汩其泥之辈,正是他们就像乌贼一样为了生存就向世界注入一分黑暗,从而把世界弄得乌烟瘴气。短篇小说《沈同啊沈同》⑦简笔勾勒的骗子沈同形象也是庸人之恶的代表,而短篇小说《我们就这样被他们打败——致一代人》⑧中,在当今社会中掌权的年老一代自己被时代裹挟着,过着心口不一、虚伪无耻的生活,还处心积虑地把年轻一代打败,把他们引向荒唐沉沦的生活之路上。无论是年老一代还是年轻一代,都是没有精神的庸人,都是弥漫着庸人之恶的,他们毒害了整个世界而不自知。面对这些没有反思能力、播撒着庸人之恶的众生,何凯旋既表示出一个作家的义愤,也传达出了一个哲人的悲悯。这种平庸之恶也激励着他“从人们熟视无睹的现象中去感悟智慧”。⑨
二、描摹人性的浪漫素质
与日常生活中的人性之恶相比,人性的浪漫素质恐怕更为吸引作为小说家的何凯旋。如果说人性之恶是受生存的重力法则影响,天然地倾向于向下沉沦的话,那么可以说人性的浪漫素质就是人性中受广袤天空的吸引,天然地倾向于向上飞升的素质。如果说人性之恶是给现实世界注入更多晦暗乃至黑暗的话,那么可以说人性的浪漫素质是带来璀璨光彩的,是光华煜煜的。如果说人性之恶是生命中自我瓦解的力量,那么可以说人性的浪漫素质才是生命中自我保存、自我超越的创造性力量。何凯旋总是尽可能地去描摹晦暗人生中那些闪闪发光的浪漫素质,给读者带来心灵的启示。
长篇小说《昔日重现》中弥漫着仇恨、暴力和血腥,但是冯官仲的女儿桃儿和弟弟冯官印却是心怀浪漫之人,尤其桃儿和姚的那一段虎头蛇尾的爱情极为炫目。桃儿本是被谋财害命的邻居孔家璧的女儿孔蓉蓉的好朋友,后来被地方小报《夜光晚报》记者根据谋杀案虚构的章回小说中的凄美爱情所吸引,陶醉在有妇之夫的邻居姚的精心安排的栀子花中,与姚发生了关系,结果怀孕生子。冯官印本是个头脑不甚清晰的30岁都未结婚的大龄青年,他孤独难奈之际,把所有激情都倾倒给那些贴满墙头的电影明星、歌星的美丽画片,在想象中代替男明星与女明星极尽缱绻柔情;结果,冯官仲从山西榆次给他带回来的媳妇喜凤因为貌陋、胸瘪、性冷淡而受到他的厌弃。应该说,何凯旋在无意之中恰恰写出了现代人的摹仿性欲望的本质。
所谓摹仿性欲望,是法国学者基拉尔在《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中提出来的一个术语。在基拉尔看来,现代人总是摹仿他人的欲望,以他人为上帝,而极少领会来自心灵深处的富有激情的欲望。这种摹仿性欲望是由欲望主体、欲望介体(也就是主体向他摹仿欲望的楷模)、欲望客体组成的三角欲望;也是一种形而上的欲望,是古代人的垂直超验向现代人的偏斜超验转换后出现的。像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等经典的现代小说的最大贡献就是对这种形而上欲望的洞察和描摹。基拉尔曾说:“小说家关注的焦点不是塑造人物,而是揭示形而上欲望。”其实,在《昔日重现》中,何凯旋就充分地揭示了这种摹仿性欲望在桃儿和冯官印身上的神奇作用。桃儿并不爱姚,她只是受到《夜光晚报》虚构的孔蓉蓉和白少鹏的凄美爱情的诱惑,才暂时接受姚的。姚为了暂时得到桃儿,也精心地按照《夜光晚报》中的爱情故事来布置居室从而一时俘获了桃儿。正是因为桃儿的爱情欲望只是摹仿来的,因此她最后很快就与姚脱离关系,因为这种欲望不是自发的,也就不可能是强烈的。冯官印却因为只能从摹仿性欲望中获得满足,而彻底否定了现实欲望的客体。即使在冯官仲、唐老板和妓女月红,还有冯官仲、方碧云和妓女月红这两组人之间也构成了典型的三角欲望,只不过这两个三角欲望最终导致了血腥悲剧,而桃儿、冯官印的摹仿性欲望展示了人性的浪漫素质。
无独有偶,何凯旋在长篇小说《都市阳光》主要展示的依然是摹仿性欲望(三角欲望)的浪漫光晕。小说主人公之一杨涛是曲艺团演员,年纪轻轻时就爱上了女演员美伦,但美伦却嫁给了一个军官,从哈尔滨来到西北沙漠边缘的一个荒凉小城。不过杨涛并没有放弃,他万里迢迢地赶到大西北,找到了美伦,也感动了美伦,从此他们就每年相会十来天,一直持续了几十年。几十年里,杨涛没有结婚,只与老母共居,过着简朴清苦的生活。也许这种爱情的伟大让人不由得由衷地佩服和景仰。但是非常奇特的,当美伦的丈夫终于死掉,美伦和杨涛终于可以白头偕老时,杨涛却离开了美伦,和老张太太结婚了。鲁日蒙曾在《爱情与西方》中说:“任何一种激情,都靠它所遭遇的障碍来维持,没有障碍便没有激情。”⑩杨涛和美伦的充满激情的爱情恰恰就是依靠美仑丈夫的这个第三者的阻碍才得以延续几十年的,也就是说,杨涛的浪漫爱情其实也是一种摹仿性的欲望。当没有第三者的阻碍时,当欲望介体不存在时,他对美伦的爱情也就无法继续了。除了杨涛之外,徐小梅和货车司机五伏私奔,也是模仿电影中那些崇拜大无畏的硬汉精神的华丽女人的欲望,而吴腩偷盗,也摹仿电影人物扎卡;他们都是一些被摹仿性欲望主宰的人,不过也正是这些人给《都市阳光》的世界带来难得的绚丽色彩。
当然,何凯旋也非常明白摹仿性欲望的虚幻本质,因此他也会去寻找真正的生命激情,唯有真正的生命激情才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奇异的光亮。短篇小说《我冷我想回家》就塑造一个名叫霞的患精神病的少女形象。她和父母家人生活在黑龙江偏僻的边疆村庄,但是她敏感多思,浮想联翩。她竟然认为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她的亲生父亲远在湖北,于是要孤身去寻找亲生父亲。后来好不容易,被她父亲接回家,她又认为自己的家在天上,她的名字也在天上,于是她最终投身倒映着晚霞的小池塘而死了。奇怪的是,死后她的鬼魂却又要呆在原来她拒不承认的家中,无论家人怎么劝说和驱赶,它都不愿离开。该小说中患精神病的霞真正打动人的就是她那丰富的激情。小说写到,当父亲把出走的霞找回来,她经过一阵长长的睡眠后,“整个夏天霞都在花丛中间奔跑,全身插满新鲜的花朵。跑累了就躺下来望着天空,冥想着她的家。她的家一会儿在树上,一会儿在花丛里,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可以落脚。屋檐下的燕子奔向花丛,花丛中招来了金黄色的蜜蜂和斑斓的蜻蜓,它们追随着霞,在她的头顶上纷飞,听从着她的召唤,从早晨到深夜,伴随着她睡去。下雨天里她也不进屋,在雨水打击下的花朵中间发出格格的笑声,笑声穿过雨幕传到我们耳朵里,像一阵铜铃一样清晰。”⑪似乎只有这些患了精神病的人才能摆脱庸常之人的晦暗理性,展示出生命中的自由、浪漫的瑰丽色彩。因此,霞对家的追寻,也就是诗人对理想的追寻,代表了人生中的浪漫素质。
何凯旋的短篇小说《兴凯湖》⑫则塑造了具有浪漫情怀的主人公老学究形象。解放前他家非常富有,他也是燕京大学学地球物理的大学生,与表妹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但是解放后,表妹因为出身不好,受到镇压,被发配到黑龙江密山兴凯湖去劳改。老学究也因为家庭原因受到迫害,结果他就孤身一人生活,只以养鸟为乐,家中成为鸟的乐园,受到街坊邻居的嘲笑和讥讽,但他仍然乐此不疲。每年他都会抽出一段时间到黑龙江去寻找他的表妹,把兴凯湖劳改农场找遍了,他又到东北边陲其它山山岭岭去寻找,结果整整寻找了25个年头,仍然杳无音讯。在街坊邻居看来,老学究只是个惹人厌、讨人嫌最多是令人怜的无用老头,但何凯旋却从他身上展示了平常人生命中不平凡的一面,浪漫的一面,也就是悲剧性的一面。不过,正是这种悲剧性,使得人觉得人生尚有可为,人世尚有意思,存在尚有意义。
三、发掘寒地黑土的民间精神
无论是日常生活中的人性之恶,还是人性的浪漫素质,在何凯旋的小说中大多以悲剧结局告终。当他展望脚下辽阔苍茫的北大荒土地时,他明显更倾向于去发掘寒地黑土的那种自足自在的民间精神了。他的长篇小说《江山图画》对北大荒开发建设的描绘颇为独特,主要就表现它的寒地黑土的民间立场。该小说通过对完达山脚下的农场上两户农民一年的生产生活的细致描绘,展示了被主流意识形态遮蔽的北大荒人的民间精神。
《江山图画》着重要展示的就是北大荒民间精神的自在品格。现代城市人的生活往往受制于外在的东西,那铺天盖地的主流意识形态宣传、那无孔不入的商业广告轰炸以及人与人之间毫无节制的攀比和摹仿,都促使人的生活日益丧失自在性,也丧失了自由品格。而与这些现代人惶惶然、嚣嚣然的窘态相比,《江山图画》中的北大荒人与土地赤诚相依,具有大地的泰然自若和安然自得的自在品格。这些北大荒人不是那些负载着意识形态使命来开垦土地生产粮食的外来者,而似乎是从北大荒土地中生长出来的。这片土地孕育了爹、妈、“我”、姐姐一家和三杨、郑喜凤、杨香、国顺他们一家,也就是说,土地孕育了生命,生命转过来把土地捂热。正因为是这片土地孕育出来的生命,所以这些小说人物似乎都有十足的泥土味,他们没有战天斗地的意识形态豪情,但有踏踏实实地劳动和生活的韧性与热情,他们没有那么无私崇高的奉献精神,但他们安分守己地承担生活的苦难和责任,他们在生老病死中坦然地接受着生命的悲与喜,不怨天,不尤人,朴实无华。这些生命就是接着地气的生命,是植根大地的生命,而不是像现代人那样轻浮无根,只是在自我和欲望之风中漂泊若青萍。国顺和杨香十七岁就同居,家里没有房屋,他们就住在极为简易、仅堪遮风避雨的玉米楼里,但是在又矮又矬的杨香心中,这也是一本正经的“过日子”。当三杨的老母安然去世,老人入土为安,家人又安心地延续着悲喜有定的日常生活。当“我”的同母异父的哥哥旋风一般来而又去后,“我”一家人的生活依然不紧不慢地按照大地的节奏在向前绵延。在这生老病死、劳动与收获中,那种绵绵不绝的生命精神在北大荒土地上流灌着,浸润着,倒映着完达山蓝色的远景,自在自足,悠然自得。
这种自在的民间精神尤其表现于小说中塑造得较为成功的爹和郑喜凤两个人物形象身上,他们都是北大荒土地上孕育出来的散发着生命热力的人。爹是个沉默寡言但朴实勤谨之人,他要负责全家的生产生活,各种农活都能够上手,具有非同凡响的生活能力。他说话几乎不用比喻,也就是说,他的世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非常明确安稳。他带领着儿子开垦荒地,放火烧荒,在不慎将房子烧毁后,只是默默地重建了简易房,照样安稳地生活下去。随后他和全家人一道播种、施肥、收获、出售粮食,按部就班地把生活维持下去,好像看来没有惊人之举,也没有任何动人的伟业,但是就这些土生生长的农民而言,这样的生命不就是最常见的生命吗!也不就是这样的生命像小草、灌木、树木一样才给大地带去生意盎然的绿色吗!也许在严格的批评家看来,爹这个形象存在着许多负面的东西,如在雨天他开着自家的拖拉机到公路水洼处去拖油罐车赚钱,在半道中间要司机加钱,有失农民的厚道;他后来几乎是强迫三杨把新的牛车借给他去拖化肥,当三杨不允许时,就使诈,也不够老实;当三杨和郑喜凤好不容易把火烧后的房屋修缮一新,准备搬进去时,他竟然要强占新屋,更是显示了他的霸道。但笔者以为,恰恰是这些细节把爹这个农民形象写得富有生活气息。其实这些细节对于他来说,是不能用道德伦理来衡量的,这是中国农民生存下去的生活智慧,这种计算头脑显示了农民的朴实和狡黠。要是没有这种计算头脑,中国农民也许就很难在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生活下去。
如果说爹是代表着北大荒农民的男性精神,那么可以说郑喜凤则是代表着北大荒农民的女性精神。何凯旋也许对北大荒土地上那些富有旺盛生命力的女性非常敬仰,他曾经获得第二届老舍青年戏剧文学奖的话剧《红蒿白草》中的女屠户也是像郑喜凤那样洋溢着旺盛的母性气息和生命力的人物。郑喜凤是个寡妇,身材高大,在帮助三杨安葬老母亲后,居然把他领到自己的家中快活地享受云雨之爱。如果说加缪的小说《局外人》中的莫尔索在给母亲送葬后与女友欢爱,表现的是存在主义式的冷漠和迷惘,那么《江山图画》中郑喜凤和三杨的欢爱则表现的是北大荒农民的生命力,以及他们坦然接受生死的豁达和忍隐。郑喜凤在三杨的母亲死后就搬去与三杨同住,和他家人一同劳动,很自然而然地接受自己角色的转变。生活对于她而言,没有过多的伦理羁绊,也没有繁杂的瞻前顾后,而呈现出简单、明净、利落的一面。这种生存境界与远处完达山的蓝色背景较好地融合为一,体现了作者对北大荒农民的深切理解和尊重。
当然,民间之为民间,并不仅仅只有自在品格,也不是只有单纯的安稳和从容,其中也有难以忽视的愚昧和丑陋。黑龙江作家萧红曾说:“现代或是过去,作家写作的出发点就是对着人类的愚昧!”⑬萧红就曾经非常自觉地揭发着人类的愚昧,像她的《生死场》、《呼兰河传》等小说中寒地黑土里的农民身上的愚昧就被描写得颇为传神和深刻。何凯旋在《江山图画》中对萧红的这种批判精神也是有所继承的。三杨的老母亲年老时瘫痪在床,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铜佛像身上,临死时还想抓住它;而母亲死后,三杨对待铜佛像也是诚惶诚恐,最后当铜佛像被偷走后,就如丧考妣,坐卧不宁。我们自然理解,在北大荒土地上文化稀薄,信仰难觅,飘忽的人心试图抓住一个铜佛像来安定自己,这实在合情合理的;但是看到这些农民的民智未开,精神不觉醒,把生命寄托在一个小小铜佛像上,我们也不得不为之深感遗憾。还有就是国顺,他为了生存几乎出自本能地去偷别人鱼塘里的鱼,结果小腿被沙枪打得伤痕累累,后来又去偷邻村的公马。偷盗之后,国顺没有任何的良心不安,因此这里不是用道德来衡量的问题,而是这些被土地孕育出来的生命又似乎被土地的重力法则牢牢地束缚住了,自然有一种下坠倾向。不过,何凯旋相对于萧红来说自然是温和的,他并没有展示这些农民的愚昧带来可怕的恶果,而是重在表现民间自在生活对愚昧的包容和涵化。
《江山图画》的民间精神还表现于对北大荒农民劳动的逼真细致的描绘之中。现代文明已经异化了劳动,关键就在于,一是现代劳动越来越多的是在人造的、机械的环境中劳动,人已经脱离了大自然;二是现代劳动越来越专业化,分工越来越细致,结果效率得到提高,但人越来越直观不到劳动的全过程,也直观不到自己劳动的结果;三是现代劳动越来越标准化、程式化,于是劳动的人被标准化、程式化,结果是人性的完整性被分割,劳动之人深感不幸。马克思主义认为正是劳动创造了人,但现代劳动变成了人自我摧毁的、自我否定的苦役和惩罚,人不得不在休闲和消费中去体验生命的快乐与意义。因此,当何凯旋如此细致地为我们描摹出北大荒农场农民一年内的各种劳动,包括放火烧荒、播种、筑居、收割等方方面面,我们不得不佩服作者的专业精神。该小说中,人在开阔的大自然中劳动,随时体认着大自然的万事万物的自然属性;人也能够参与劳动的全过程,能够看到自己劳动的结果,在劳动之中,人不但与大自然深入交流,也与作为劳动伙伴的他人深入交流着。正是这种自然的、富有意义的、完整的劳动让这些北大荒农民保存着较为浑然的天机。
也许正是在这种寒地黑土的民间精神中,何凯旋的生命追求才能尘埃落定,他的文学艺术才华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贡献才能得到正确的衡估。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0YJC750184]
①何凯旋《昔日重现》,中国青年出版社,1995年版。
②何凯旋《都市阳光》,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③何凯旋《江山图画》,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④何凯旋《坏腿的杆子》,《西湖》,2007年,第7期。
⑤余华《余华作品集》第2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80页。
⑥何凯旋《兴凯湖或永无回归路》,《山花》,2007年,第12期。
⑦何凯旋《沈同啊沈同》,《百花洲》,2004年,第4期。
⑧何凯旋《我们就这样被他们打败——致一代人》,《山花》,2010年,第3期。
⑨李雪《范小青佛理小说主题诠释》,《小说评论》,2010年,第5期。
⑩[法]勒内·基拉尔《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罗芃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87页。
⑪何凯旋《我冷我想回家》,《山花》,2005年,第 2期,第73页。
⑫何凯旋《兴凯湖》,《星火》,2006年,第 7期。
⑬萧红《现时文艺活动与〈七月〉——座谈会记录》,《七月》,1938年,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