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商人形象谫论
2012-08-15邱丽梅
邱丽梅
《红楼梦》中有一个小小的商人群,他们中既有集财、权、势于一体的皇商,也有精明强干、有钱财无权势的个体商人,也有处于社会底层的小商贾。这正是我国明清时期不同层次的商人典型。从这些商人形象的塑造上,不仅可以了解到中国明清社会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商人的生活状态,而且可以体会到作者对他们的态度。笔者发现,在《红楼梦》研究领域,商人形象以及曹雪芹对商人的态度是被忽略的主题。本文拟对这个问题略加探讨。
一、古董商人冷子兴
冷子兴是《红楼梦》中的“小人物”,作者对他着墨不多,然而却堪称古董商人的典型。小说描写冷子兴的文字,集中在第2回。被革了官职而暂时在林如海家做“家庭教师”的贾雨村饭后出来闲步,与商旅中的冷子兴在郭外酒肆不期而遇。小说这样描写到:“(雨村)见一吃酒的客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回答:“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从这段描写中不难看出,冷子兴是位豪爽、慷慨、擅于交游的商人。与进士出身的贾雨村的应答,文气相当,可见文化教养相当不错。
冷子兴与官吏贾雨村是老朋友,二人称兄道弟,平起平坐,可见在当时社会,冷子兴这样的商人其社会地位与中小官吏不相上下。但是论见识,冷子兴又在贾雨村之上。比如说到贾宝玉的品性,贾雨村故作高深扯出一大套看似玄妙实则迂腐的理学气禀论,而冷子兴只冷冷的一句“成则王侯败则贼”便道破玄机;比如说到贾府的气运,贾雨村只看到外面的架子未倒,而冷子兴却看穿这个百年望族内在的本质已经腐烂;比如冷子兴对于贾府败落原因的分析,对贾敬等子弟的评价,也都一语中的。可见冷子兴不仅见多识广,而且颇多真知灼见。
曹雪芹尽管写出了冷子兴的诸多局限,但总的看来,对此人的态度是称许的。
理由之一是回前诗的推许。《红楼梦》第二回有一首回前诗:“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问取旁观冷眼人。”这旁观冷眼人,即是冷子兴。据刘梦溪先生考证,《红楼梦》早期抄本中保留下来的回前诗有八首,只有这一首为曹雪芹所作。关于这首诗的含义,梦溪先生认为“可以看做是关于红楼梦》主题的一首诗。诗中明确点出“兴衰”二字,发人深省。因为红楼梦是通过对以贾家为代表的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兴衰过程的描写,抒发作者的兴衰之感的”。①“欲知目下兴衰兆,问取旁观冷眼人”,可见作者对冷子兴的推许。
理由之二是借冷子兴之口,表达了许多新锐思想。比如让冷子兴断言贾府是“百足之虫,死而未僵”,这不仅是对贾府现状的形象化比喻,也是对整个封建社会末世的形象化比喻;比如借冷子兴之口指出贾府败落的根本原因:不在外部的打击和一时的失势,而在于自身的问题。一是“如今生齿日繁,事物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二是“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三是“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冷子兴的这番分析,从经营管理、收支平衡,人力资源等三个方面,指出贾府面临的问题。不惟在当时振聋发聩,即使在商品经济发达的今天,也是切中肯綮的;比如借冷子兴之口说出“成则王侯败则贼”这句话,“这是清初以来思想界对现实政治的批判课题。”②这些新锐思想,应该都属于作者在开篇所慨叹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其中味”。可见这个人物形象在作者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理由之三是名字的寓意。《红楼梦》人物的名字,往往含有寓意,这一点已为许多研究者所论及。但是,对冷子兴名字的寓意,笔者目前尚未见到解读文字。窃以为,冷者,冷眼旁观者也。商人在传统中国社会中一直位居“士农工商”四民之末,一直被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因此,商人是封建等级社会的旁观者。苏子有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个中之人,往往看不清事物的全体,看不到事物的本质。而局外人,却往往容易看清事物的全体和本质。这是姓氏的寓意。子,是对男人的尊称。兴者,起也,谓事物处于上升态势。冷子兴,谓“有大作为”的商人将要兴起,他们代表着新生的社会力量,呈现出上升的态势,将活跃在历史发展的潮头。甄士隐、贾雨村、冷子兴,是《红楼梦》最早出场的三个重要人物。如果将这三个人的名字放在一起解读,则作者的寓意更为明显,也更加令人折服。笔者曾在另一篇文章中对前两个人物名字的寓意做出解读:甄士隐,姓甄,名费,字士隐,谓受传统理学熏染的道德高尚的真士却是个毫无实际本领的废人,他的命运是隐去,亦即将退出历史舞台;贾雨村,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意谓假话连篇,凭着时文八股步入仕途的人在当下大行其道、飞黄腾达,但也只是得意一时而已,最终的命运是“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③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将取而代之的是什么人呢?是冷子兴般的商人。他们以其实际的才干、冷静的头脑、深刻的见识、丰富的经验和深厚的经济实力,即将成为社会生活中的重要角色。自《红楼梦》问世二百多年间,中国社会经历了近代的演变,进入了商品经济社会,商人一步步登上历史舞台,成为社会经济生活中的主角。在商人中,尤以高素质、有文化的商人最具发展潜力。回顾历史,我们不能不惊讶于曹雪芹对社会生活的深刻洞察力以及对历史发展动向的高远预见力。
《红楼梦》写人物,往往成对而出。正像晴为黛影,袭为钗影,程日兴则可以看做是冷子兴的影子。程日兴也是个古董商人,是贾府的清客。曹雪芹对贾府的清客们似乎多无好感,这从所起的名字可以看出,如“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然程日兴的名字看不出贬义。程日兴与薛蟠有所交接。因薛蟠是开当铺的,旧时当铺里过期不赎的古董往往被卖与古董商人,当铺也就成了古董商的重要货源。薛蟠的生日宴会,程日兴在座,然也没见有什么劣迹。再有,我们从宝玉口里得知,此人艺术修养甚高。42回两宴大观园后,贾母要惜春画一幅画,谈及画人物需请教外面的相公,贾宝玉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从这些描写中均可体味出曹雪芹对程日兴的嘉许态度。至于贾府被抄以后程日兴出手相救,那是80回后的事情,本文不论。
二、皇商薛蟠
作为皇商兼当商,薛家集财、权、势于一体。根据脂砚斋批语,薛家,乃“紫微舍人薛公之后”④。紫微舍人是唐代的官名,也叫中书舍人,是起草诏敕的官员,为正五品。而贾家先祖是一等公,在清代是最高的民爵;史家先祖是保龄侯尚书令,侯比公次一等,但尚书令这个官职不小,相当于宰相;王家先祖是都太尉,太尉是古代的三公之一。所以论官爵,薛家不如贾、王、史三家显贵。但薛家巨富,“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凭着经济实力,薛家通过联姻来进一步获得权势。薛蟠的父亲,娶的是金陵王家的二小姐,“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到了薛蟠这一辈,按照他父亲的设计,是让薛蟠经商,让女儿宝钗结势。“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薛蟠进京,最初的目的就是送妹待选。到了贾府之后,大概看宝玉的亲姐姐贾元春得到皇上的宠幸,升了凤藻宫,贾宝玉成了皇亲国舅,薛家母女才改了主意,蓄意与贾家结亲。
在祖辈打下的金山银山和编织好的权势网中长大的薛蟠,骄奢淫逸、不学无术、低俗不堪。在他看来,钱是万能的。打死人,“他没事一般”,“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他竟视为儿戏,自以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到了贾府,凭着金钱外交,很快便成了大受欢迎的人物,“不止一个月的光景,贾宅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识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习气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他喜欢在人前显富摆阔。秦可卿之丧,贾珍要找一副好棺材,薛蟠立马献上“当年父亲带来的、原系亲王老太岁要的”、“万年不坏”的樯木棺椁,当贾珍问价钱时,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的,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应答中尽显皇商气魄。薛蟠过生日,请贾宝玉吃的是程日兴进献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嘴上说这样好的东西,“自己吃,恐怕折福”,特请宝玉和几位挚友乐一天,细品也不无显富摆阔之嫌。在薛蟠心中,他与贾府的贵公子、贤德妃娘娘的同胞弟弟贾宝玉是一样尊贵的。宝玉挨打,有人说是他治的,薛姨妈和宝钗一起来数落他,薛蟠急了,就说:“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既拉上我,我也不怕,索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真真的气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恼为一个宝玉闹这样天翻地覆的”,他不明白也不服气何以宝玉在众人眼里比他尊贵!在生意上,薛蟠“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自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薛蟠擅长的,是一味追求享乐。而他之所谓的享乐,也只是粗俗的追欢买笑而已。薛蟠好色,而且有龙阳之癖。琪官赠宝玉汗巾,他很妒忌,说宝玉沾花惹草;看柳湘莲串演风月戏,他“又错会了意”,误以为他作了“风月子弟”而想入非非。薛蟠夺取香菱是出于占有欲,他不惜操纵豪奴打死第一买主冯渊,而带到家中后,却不见珍惜。薛蟠向柳湘莲示好,许诺是:“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发财容易。”铜臭味与禄蠹气交并,俗不可耐。按照宝玉的说法,薛蟠应划为“浊臭逼人”一类。
对于皇商薛蟠,曹雪芹予以了无情的嘲讽和有力的批判。这样一个胸无点墨之人,曹雪芹偏偏给他起了个响亮的名字:薛蟠,字文龙,讽刺意味显而易见。对薛蟠形象的塑造,作者基本用了漫画笔法,刻意插入了几个令人喷饭的细节,把他刻画成类似戏剧中的丑角。在25回,宝玉、王熙凤着了魇魔法,贾府上下为此乱作一团。作者写道:“别人慌张自不必讲,唯有薛蟠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到,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28回在冯紫英家喝酒,当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唱完《女儿悲》的曲子后,薛蟠随即唱一个极粗俗极下流的曲子,惹得大家都骂“该死,该死”。曹雪芹不仅极力暴露了薛蟠的丑态,而且借柳湘莲之手,将其饱打一顿,还罚他喝泥塘里的臭水。薛蟠被打后,“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个泥猪一般”。又让贾琏来嘲笑一番:“薛大叔天天调情,今日调到苇子坑里来了。必定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要召驸马去”。从这些细节描写中,作者所流露的讽刺批判态度是很明显的。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对于这样一个“须眉浊物”,曹雪芹却没有把他写成十恶不赦之人,反而写出他人性中可爱的一面。薛蟠最可爱之处是他的真实质朴。“金玉良缘”的说法,虽然已经广泛流布,但在薛家却是讳莫如深,薛蟠却直言:“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把宝钗和薛姨妈的内心秘密全抖出来了,气得宝钗大哭,气得薛姨妈乱颤。26回他假借贾政的名义把宝玉骗出来参加他的生日宴会,当宝玉说他不该谎冒父亲名义时,他竟说“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苇子坑被打,薛蟠颜面大失,薛姨妈立意要追拿柳湘莲。而薛蟠因路遇劫匪,蒙柳湘莲搭救,便一笑泯恩仇,忘却前嫌,与柳湘莲结为兄弟。柳湘莲因尤三姐的死而断发出家,薛蟠到处寻找,还大哭了一场。与他那城府极深的妹妹薛宝钗和口蜜腹剑的表姐王熙凤以及贾府那些表面仁义礼智实际男盗女娼的老少爷们相比,薛蟠至少保留了一份人性的本真。曹雪芹给薛蟠的诨号是“呆霸王”,在“霸王”之前加一“呆”字,流露出对这个人物的怜悯、惋惜。历史上曹雪芹家祖上共有四人担任过江宁织造一职,其实就是皇商。对于薛蟠这样被金钱和特权毁掉的“富二代”,曹雪芹应该是十分熟悉和了解的,因此在不多的几个商人形象中,尤以薛蟠形象刻画得最为细致生动,也最为成功。
三、市井商人卜世仁、倪二
除了薛蟠、冷子兴这样的上层、中层商人,《红楼梦》还刻画了处于社会底层的市井商贾。这些人因为各种原因失去了土地,成为城里人。为了生存,不得不想出各种法子赚钱活命。卜世仁和倪二是这类商人的代表。
卜世仁是贾芸的舅舅,开了个香料铺。邓云乡先生在《红楼风俗潭》记载:“香料铺是专卖檀、芸、降、沉、速,以及高贵的龙脑、麝香、郁金、鸡舌等等制香的原料,以及制成的香饼子、香球子、香块子、香粉、香露等等。这种铺子,又与现代的化妆品行业有点类似。”⑤在当时,香料铺子不是什么大买卖。卜世仁称自己的铺子“不三不四”,诸如麝香之类的名贵香料要到别的大香铺调配,可以推想,卜世仁做的是个小本生意。
在传统社会,无权无势无经济实力的小生意人赚钱致富极其不易,他们普遍要克勤克俭,许多小商人在艰难的原始资本积累过程变得吝啬、寡情、狡猾、势力,只认钱,不认人。卜世仁正是这样一个小生意人。贾芸为了某个差事,起意贿赂王熙凤,又没有钱,来舅舅这里借点冰片、麝香,并承诺会很快还清,结果被卜世仁一口回绝了。小说中非常细致地描写了这个过程:卜世仁先是搬出店规,表明自己无奈:“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赊欠,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然后推说缺货,表明自己无法:“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再表示对小孩子家不信任:“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并鼓动贾芸趋附贾府:“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且表示对得势者的眼热:“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见贾芸赌气要走,又假意留饭:“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结果他娘子出来唱双簧:“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这段描写,把底层小商贾的吝啬、刻薄、势力、虚伪刻画得入木三分。
对于这样的在金钱面前失去亲情的势利之人,曹雪芹的态度是鄙夷的。对于商品经济下亲情的失落,曹雪芹是痛心的。卜世仁谐音“不是人”,既鲜明表明了作者对此等商人的否定态度。
倪二是民间放高利贷者。小说中交代得很清楚:“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饭,专爱喝酒打架。”这就是说“放重利债”是他的职业,赌博场是他的职业场所,喝酒打架是他的看家本领。高利贷行当,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王熙凤也放高利贷,但是她不直接出面,她用的就是倪二这种人。这种人要有本事找到借高利贷的人,又要有本事把放出去的债收回来。借高利贷的往往是那种恨不得油锅里的钱都捞出来用的、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浪荡子弟。这种人最集中的地方,就是赌场之类的下层社会场所。赌场一边设赌,一边放债,以便给输红了眼急需钱翻本的赌徒提供赌资。讨账的时候,威逼恐吓,甚至动刀使棍。所以能办这种事的人,一是倪二这样的地痞,一是旺儿那般的豪门恶奴。在社会势力上,旺二那样的豪门恶奴,又比倪二这类地痞、泼皮厉害得多。
虽然是泼皮无赖,倪二却因人而使,颇有几分侠义之气。像倪二这样的“黑社会”人物,也不是天生的没有人性,他的泼皮无赖等恶德,也都是生活逼出来的。
四、结论
《红楼梦》“大旨谈情”,商人和商业活动不是小说的主要表现对象,因此对商人着墨不多。然而,作为百科全书式的文学巨著,《红楼梦》对当时社会生活中发生的新变也给予了独特的反映。与同时代的思想家以及文学家有所不同的是,对于当时社会生活中空前活跃的商人群体,曹雪芹似乎综合考虑了他们的财产、权利、地位等情况,分为不同层次予以表现。薛蟠、冷子兴、卜世仁和倪二,分别代表了三个不同层次的商人。薛蟠为一等商人,他同时拥有财产、权势、地位;冷子兴为中等商人,他拥有一定的财产、地位,但是没有权力;卜世仁和倪二,是底层商人,他们只拥有一点小资本,没有权力,也没有社会地位。作为商人,他们有共性,比如趋附权势,巴结权贵,金钱至上等等,但是由于他们的经济地位、社会地位和生活环境不同,在个人素质、生存状态、人生境界等方面又有很大差异。他们既有代表性,同时又是独特的“这一个”。这种综合考虑商人的财产、权势、地位而区分不同的层次予以表现的情形,不惟在当时的文学作品和思想论著中绝无仅有,即使在近代,也是很少见的。而且,与同时代的许多作家、思想家不同,曹雪芹没有简单地对商人表达非难或肯定的态度,而是凭着他那睿智的思辨,既写出了他们合理的、让人称许的一面,也写出了他们的软弱性、局限性和劣根性;不仅刻画出“这一个”,而且揭示出他们之所以成为“这一个”的社会、经济、政治成因,表现出伟大现实主义作家的人文情怀。尤其难能可贵的是,曹雪芹对冷子兴这样的高素质商人表示了极高的期许,预示了他们的命运和历史作用。今天看来,曹雪芹的思想何其敏锐,他的眼光又是何其高远。
⑤邓云乡《红楼风俗谭》,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18、232页。
①刘梦溪《陈寅恪与红楼梦》,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2页。
②冯其庸《敝帚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498页。
③邱丽梅《论甄士隐与贾雨村的文化人格》,《红楼梦学刊》2009第1辑。
④曹雪芹《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