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印刷媒介影响下的宋代主流思想变革
2012-08-15虎业勤沈继睿
虎业勤,沈继睿
(中原工学院 思想政治教育教学部,河南 郑州 450007)
宋代是中古到近古的变革期,主流思想的变化主要表现在学术思想大众化、社会思想世俗化和统治思想制度化三个方面。中国印刷时代同样开始于宋代。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宋代的印刷术和印刷媒介要明显优于前代,雕版印刷进入成熟期,形成独立的产业体系。思想变革和印刷发展在时间上有同步性。媒介承载历史,印刷媒介对宋代主流思想变革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20 世纪60 年代以来,媒介环境学开始偏向印刷媒介对思想的影响研究。马歇尔·麦克卢汉的《古登堡星汉》和伊丽莎白·爱森斯坦的《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系统研究了印刷媒介对近代欧洲的推动作用。这种研究逐渐深入,细化为印刷媒介对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文化方面(哲学、文学、教育等)的推动研究。中国也关注这样的研究。近年来,有多篇研究印刷媒介对西方文化影响的文章,其中包括博士论文,主要聚焦于印刷在英国的作用。关于印刷媒介对中国思想影响的研究则较少,周绍明《书籍的社会史》研究了11 世纪以来书籍对中国士人文化的影响,主要关注的是明清两朝,而对于媒介技术更有变革意义、思想更有原创意义的宋代着墨较少,且不限于印刷书,没有突出印刷的作用。
宋代主流思想的研究方法除了传统的文献分析之外,近年还有不少从经济角度的研究,但始终缺少从技术角度的研究,更不用说媒介技术。有关印刷媒介的社会影响研究都偏向于西方的研究视阈。本文把宋代主流思想和印刷媒介两个关键词放在一起,在印刷媒介对西方思想影响研究的基础上引入宋代思想变革的研究视阈。在研究方法上,媒介技术研究多是从传播学的角度用定量方法进行的,本文则是综合技术哲学、技术社会学,具体分析印刷媒介和宋代主流思想的关系。
一、印刷媒介推动下旧主流思想的瓦解和转化
主流思想的变化一般表现在学术和一般民众这两个层面。印刷媒介迫使旧主流思想面临两方面的夹击:一是学术精英的经典重构,一是民众理解经典的普及。
1.主流思想的内部变化
首先,从本体论上来看,汉唐经学思想符合书写时代的特点。经学思想是基于士人内部对经典的解释而建立起来的,汉唐经学研究的面比后世窄,很少出五经的范围,主要依靠解释某一种经典以及对某一种经典的不同解释来划分派别。这有书写媒介匮乏的原因,文本抄写困难,必然集中于重要的儒家经典。由于人们难以获得书籍,所以只能反复研究现有的极少数书籍——经典。印刷媒介普及前精通一部经典已经很了不起了,这有媒介的原因。书写媒介普及性低,自己的手抄本往往被视若珍宝,独自研习,就算共享一般也只限于很小的范围,比如持有同样思想的人,或同一学派内部。这正是为什么书写时代的经学思想尽管领域狭窄仍有众多流派,各学派内部思想又十分稳定的原因:文本太少,思想通过文本的交流远远不够。
宋代印刷媒介发展迅速,给学术带来了巨大改变,学术传播不再总是限制在同一学派中了。印刷媒介成为学派间交流的中介,学派的限制也许可以区分士人身份,但难以封闭相左的内容。韩愈之后的士人围绕儒释道思想的大讨论就蕴含这样一个前提:由手抄所记录和表达并主要局限在学派内部的学术思想,在印刷媒介普及的影响下,进行了广泛的跨学派交流。
印刷媒介的特性同时也带来了另一个影响:印刷媒介标准化强于手抄本,排除了字迹的干扰,人们可以花费更多的精力来理解文字所指的意思而不是分辨字迹。印刷强化了思辨能力,带来更抽象化的思想趋势——对道德本源问题的思考——这种思考在众多学派中生根发芽,推动了宋学的产生。
印刷媒介促进了宋学的产生,更促进了宋学的发展,尤其是作为宋学的核心和主体的理学。朱熹及其门人的著作被印刷商当作摇钱树。代表宋学思想的《四书》,朱熹注释之后亲自刻印于漳州,南宋地方官府也纷纷出资刻印《四书》,加上众多的书院刻本,南宋《四书》印本是十分常见的。[1]72朱熹自己的著作也遍布全国,《晦庵语录》、《朱子语类》、《近思录》等在江南到处都有印刷出版。[1]81钱穆《宋明理学概述》中宋学家有48 人[2],对比《中国印刷史》罗列的在宋代已经印刷的宋代作者别集[1]90-98,48人中有19 人的著作在宋代刻印成书。这可以从一个侧面证明印刷媒介对宋代主流思想的促进。
其次,从目的论来看,本文所讨论的主流思想是统治者达到统治目的而采用的意识工具。这种思想有一个终极目的——为统治者服务,这个目的不会因为媒介的作用而改变。但由于媒介技术的变化,统治者内部在思想上出现了阶层分化,拥有主流思想的阶层有所变化。
思想对于不同阶层有区分作用,思想传播的目的是使不同阶层有自己的身份认同。书写媒介时代,文本资料稀少昂贵,能用得起书的人一般都是官宦门阀、富商巨贾,思想交流就限制在官员和豪强大地主家族内部,诗书传家的一般都是豪强地主,平民很难掌握经学思想。此时由主流思想所有权来区分不同身份是很精确的,区分的目的也是很容易达到的。不止如此,主流思想的身份认同还存在于富人内部,商人普遍不愿在学术上下工夫,对手抄书不感兴趣。在当时,对书写媒介的使用可以清楚地区分阶层——世族门阀即主流思想的掌握者。
宋代之后,统治者内部发生变化。由于科举制度的成熟,世家大族必须用科举场的成功来保持其地位,“富不过三代”成为常态;平民则有机会通过科举进入统治阶级,获得权力和财富。同一时期,印刷和出版业兴盛,书籍价格下降,数量种类增多,坊肆书市遍布全国,获得书所耗费的金钱和精力都小多了。一般的民众也能凭借印刷媒介掌握主流思想,士人的身份认同也从之前的官僚身份变成学习主流思想的人,对这种不再以功名——而以思想的掌握——区分身份的团体,我们叫他们读书人。[3]97印刷媒介的大量使用推动主流思想跨阶层发展。在印刷媒介的时代,单纯用主流思想进行上层人——平民二分法已经不再适用,主流思想的身份认同作用呈现多元化。
再次,从方法论来看,依靠书写媒介传播的经学思想重继承和实践。手抄本稀少,学术思想体现在死守有限的前代学者注释的经典中。唐代经学停滞不前,死守着汉儒的注释不加改进,这有媒介的原因。昂贵的书写媒介限制了士人思想共享,再加上诗歌消耗了太多的书写媒介,唐代思想必然以传承延续汉儒经学为主。思想发展还体现在身体力行的实践中,唐代士人普遍文武双全、多才多艺,思想中的尚武元素从实践中得来。
印刷媒介普及的宋代,主流思想活动都归于文本,人的思辨能力进一步提高。自此,文本分析成为主流思想发展的首要甚至是唯一的方法。南宋后印刷媒介使用更加普遍,大多数宋学典籍都在此时成书,文本分析的题材更多样化,篇幅也大幅加长,充足和规范的印刷媒介是必要条件。
2.主流思想的阶层变化
主流思想在发展过程中都会逐渐走下神坛,进入寻常人家。大众思想受到精英思想的影响会偏离原来的轨迹,而精英思想本身也必然同时受到大众思想的向上反馈,这是一个环形互动的过程。主流思想的发展就是一个从精英——大众二元对立到互相融合进而孕育出新思想的过程。暂时放下精英思想和大众思想的区分,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宋代主流思想的发展,我们发现:“汉唐时代,是儒家伦理通过士族的化身变成社会实践伦理的时期。宋代以后,是这种实践的社会伦理推广到整个社会各个领域的时期。”[4]宋代之前的主流思想来自于士族圈子的社会实践,是士族社会——思想式的发展期,宋之后又把汉唐形成的主流思想推向世俗社会,并在社会化的过程中继续丰富,是思想——世俗社会式的发展期。总体说来,宋代主流思想产生了一个显著的变化:从国家思想到社会思想。
国家思想指的是宋代之前,士人普遍属于世族门阀,主流思想被地主豪强牢牢控制,由于世族门阀是实际的帝国统治者,他们的思想必然被限制在国家机器中,成为由政府主导的国家思想。宋代之后,由于文化的普及和科举制度的完善,社会阶层流动起来,门阀被科举成功者所取代,主流思想随着文化和阶层的流动也流向了社会各界,成为士人家族主导的社会思想。这种变化在阶层上就表现为从精英阶层到大众阶层。其中,印刷媒介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唐代书籍主要在官府和寺院里,特别是中央政府藏书巨大,公元731 年集贤殿藏书超过89000 卷,主要为手抄本。[5]47宋代官方藏书量不如唐代,宋初中央藏书13000 卷、1041 年30669 卷、1177 年72567卷、1220 年59429 卷。[5]46其中印刷书比例大于唐代。但是,宋代官方藏书破坏严重,火灾、战争、官方人员的偷盗都严重毁坏皇家图书馆。宋代书籍总数虽远大于唐代,但政府藏书少于唐代,加上不断被损坏,数量就更少了,这说明宋代私人藏书量必然较唐代有质的飞跃。事实也的确如此,对于政府来说,手抄和印刷的成本差距影响较小。对私人就不同了,印刷媒介的普及直接增加了印刷书的数量。宋代能称得上藏书家的不能少于10000 卷书,一般藏书家都有2 万—4 万卷书。虽然印本仍少于手抄本,书籍总数和印本比例也不如后世,但可以肯定的是,宋代私人藏书远多于唐代,其中印本起到很大作用。从唐到宋,书籍从政府向私人转移。与此同时,书籍的变化也影响到思想领域的变化,由于宋代政府藏书数量远不及民间,国家图书馆学术中心的帽子被民间摘了去,主流思想也随着藏书走入民间。[5]120印刷术作为一个原因,推动了书籍向民间的普及,基于文本分析的思想由官方集中式走向民间分散式,主流思想的阶层所有权也从精英阶层转向大众阶层。
3.主流思想的地域变化
宋代就是一个南北迅速拉开距离的时代,思想领域同样经历了这个过程。作为思想传播的载体,印刷媒介的不均衡发展推动了思想中心从北向南的转移,加剧了南北思想繁荣程度的差距,印刷对主流思想地域变化的影响遵循以下路线:印刷术——出版业——学术思潮——思想中心[6]429。
唐代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关中和中原地区,长安和洛阳自然成为当时印刷术最发达的地区之一。目前已知最早的印刷媒介——唐太宗时雕印长孙皇后著作《女则》就是在长安印刷。玄奘法师印刷的已知最早的佛教画像也在长安。二者都属于中央官府刻印。可见,在印刷术发展的初期,长安的技术是处于领先地位的。发达的印刷技术促进了出版业的发展,早在8 世纪,长安东市就出现了坊肆印书,以李家、大刁家为代表的东市书坊成为早期私营出版业的代表。东都洛阳有书籍交易传统,早在东汉就有书市,印刷术发明后洛阳的出版业如虎添翼,成为唐代印刷媒介生产重镇,此时思想活跃地也恰在这两处。[1]17-19
进入宋代以后,北方的印刷中心逐渐从长安、洛阳转向开封,11 世纪开封成为北方最大出版中心。在宋代头一百多年间,思想中心也走过了同样的路线。大约在1070 年以前,宋代思想中心在洛阳,当时一些在后世彪炳史册的思想家都长期生活、创作、教学在洛阳。这一时期被称为“文化重心与政治重心的分离”[7]。洛阳印刷媒介的普遍使用有助于学者之间的交流,促进了宋学家的教学和思想传播,聚集了一批认同宋学思想的知识分子,影响了所谓“学术共同体”——洛学的形成。11 世纪后半叶,洛阳的印刷地位已远不如开封,开封成为北方唯一的思想集散地,这种文化与政治的分离也宣告结束。
思想中心的桂冠并没有在开封停留太久,就沿着印刷中心转移的路线向东南移动。应该说东南沿海在唐代就是印刷的中心,但并非独占,直到北宋还有开封、成都两处与江南成鼎足之势。南宋时江南就成为唯一的印刷中心了。南宋两浙路和福建路是最重要的刻书地,众多思想家都生活在此地,著作也都在此刻印(如朱熹、吕祖谦、真德秀等),最新最权威的思想最先在江南以文本的形式出现。随着印刷量的增大,这些文本从其诞生的区域向内陆辐射,主流思想也附着在文本上走向全国。
二、印刷媒介推动宋代主流思想的多样化和融合
1.三教融合
唐代是佛教道教的黄金期。儒家思想受到佛道和诗歌文学的多重夹击,风光尽失。佛道后来者居上,与儒家形成三足鼎立之势。陆九渊评价三教在当时的学术地位:“天下之学术众矣,而大门则此三家矣。”[8]宋代三教进一步发展为理学、禅宗、全真道,三者互相借鉴。三教鼎立走向了三教合流。宋学就是三教合流并以儒家为本的产物。
唐代佛教印品数量众多,不止佛教内部,官方和私人曾多次刻印《金刚经》,在成都甚至有印刷的佛经的坊肆,从朝鲜到敦煌也有多处出土唐代印刷的佛经,可见印本佛经的流传情况。在社会中传播更广泛的佛教印刷品是经咒。由坊肆刻印,主要销售给识字的人,有助于知识分子理解佛教思想。与佛教对抗的古文运动领袖柳宗元、李翱就精通佛学,这反映了当时儒佛走向融合的前兆。
宋代统治者依然重视佛道,不同的是不再把二教当作单纯的学术追求或精神寄托。宋真宗说:“释道二门,有补世教。”[9]宋代官方更关心儒释道的融合,为思想统治所用。《大藏经》在宋代共刻印7 次,中央、地方、寺院、私人都有刻印;《道藏》也有数次印刷。士人能在全国各地官方藏书中阅读,在坊肆中买到佛道印本。在印本的支持下,宋代学者在文本层面上普遍是博学的,精通三教,这与之前只通一经的学者不同。同样,佛道人士也能更容易地获得儒学书籍,用儒释道关键词互相解释对方理论成为当时学术特点。不止世俗社会刻印佛道书籍,佛道也积极推进三教融合。寺院由于印刷和储存大量非佛教著作,俨然成为三教融合的另一个中心。以庐山东林寺为例,此寺在唐代就是藏书最多的寺院,其中有半数都是非佛教作品,并且多数书籍对外开放,培养了唐代三十多名高官名士。北宋后,更多的宗教非宗教作品同时面向读者,俨然成为文人佛学的中心[5]中文版代序V。寺院道观本就是思想学术之地,又有固定的田产收入,刻印书籍成普遍风气,各种书籍摆放在一起,无论其读者是宗教人士还是世俗人士,必然多方涉猎,宗教思想和儒家思想在潜移默化中趋向合流。
2.子学融合
印刷媒介的普及是宋代子学融合的因素之一。唐到宋初由于书籍稀少,精通一经已被称为大儒。经学内部融合尚且不好,何况经学之外的子学了。宋初子学书籍匮乏,淳化三年科举殿试试题庄子《卮言日出》,全场考生“皆不知所出,相率叩殿槛启太宗指示之”[10]。11 世纪后这种状况才有所好转,官方首次雕印了全部先秦汉代诸子哲学著作,坊间也不甘落后,“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11]。有官方校订的为参照,坊肆自然大量刻印,士人读到的书自然就多了,较前辈而言更博学了,不识庄子著作的事再难出现。宋代子学更是如此,王安石新学、三苏蜀学、二程洛学,是北宋三大子学。三家或动用官方机构,或自家投资,或依托书院,纷纷刻印本派著作,传播本派思想。坊肆更不会放过赚钱的机会,两宋坊刻的学术著作,子学书籍是其中佼佼者。苏轼作品更成为刻印最多的个人作品集,流传十分广泛。况且三派思想都是以开放广博著称,通过印刷书籍学习他派必定是思想发展的方法之一。南宋陈亮、叶适的功利哲学同样得益于印刷的影响从而享誉天下,二者的文集在当时就刻印出版,凭借互相的文本学习交流、冲突,进而融合进宋学大家庭,给经世致用的思想注入新活力。可以说,发达的印刷和出版为知识分子广泛学习和思想学派的交流、冲突、融合提供了方便。
3.大小传统融合
有学者认为,从汉代开始中国的大小传统就开始走向分离了,到了唐宋变革时期,文化、宗教、信仰、知识体系已经彻底出现了分层。[12]
思想传播的物质基础是媒介,媒介发达与否直接制约着思想的传播。上古时代,人们被自然环境分隔到不同区域,由于当时的主导媒介——口语必须面对面,加上交通不便,所以难以沟通。华夏大地上散落的无数族群因为信息的封闭在各自的地盘上独自发展,“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思想难以交流,呈现多样化。除了在地域层面上思想分隔严重,同一地域内的不同阶层也是如此。口语交流面对的都是身边的人,贵族身边人总是贵族,平民身边人总是平民,思想传播的圈子被严格限制在同阶层内部,不同阶层之间难有交流。那时不同阶层之间的思想是分隔的。
从目前来看,我们能掌握的早期思想都是高层思想,这并非因为平民没有思想,而是因为平民没有媒介,他们的思想没有记录下来。唐宋之后民间思想发达,是通过媒介的记录被我们所认识的。这只能说明当时的民间思想和媒介的确发达,但并不能证明唐宋之前民间思想就不发达。也就是说,印刷媒介普及之前的高层和民间思想就可能出现了分离,由于记录民间思想的媒介不多,所以我们不确定。
媒介越发达,越有利于传播民间思想。简帛媒介异常珍贵,平民是用不起的。印刷产生了出版业,要追求效益必须扩大发行量,广大的平民自然成为目标受众,民间思想文本也必定大量印刷。与高层思想分隔数千年的民间思想终于走向前台,为当时的士人甚至是我们提供了认识宋代民间思想的机会。从书坊到书摊,从书店到租书铺,书商面对不同阶层的读者,销售着学术书、考试书和通俗文学书,这些书籍同时面对士人和平民,高层思想和平民思想就在海量的印刷媒介里走向融合。
笔者认为,宋代之后大小传统已经分隔的说法是对的,但认为从汉代或是唐宋才开始分层是不合适的。从华夏文明之初到宋代之后,分隔一直存在,宋代并不是二者分隔的一个界碑,而是这种分隔开始为我们所知的一个界碑。可以说,是印刷媒介帮助我们发现了民间思想,并不是它之前不存在。上一段说的融合指的是印刷媒介普及后推动的另一种趋势,并不否认大小传统同时存在分隔。总的来说,印刷媒介作用下的大小传统是同时既融合又分离的,遵循分离——融合——再分离——再融合的动态过程。
三、宋代学术思想的印刷媒介传播
印刷媒介促进了思想的相对普及,自此产生了一批新型的民众:他们有能力接受新思想,并能生产和传播自己的思想。
宋代官学教育分为中央学校和州县学校,各级学校入学门槛降低。官学分布广泛,南宋江南诸县学校覆盖率达到80%—100%[3]35;学生规模巨大,1109 年,全国统计在册的大中小学生达到16.7 万人。[13]印刷媒介给众多的学子提供了学习官方思想的书籍,后唐宰相冯道首倡官刻儒家经典之风,刻印12 经,成为翻刻学习的标准。1001 年,宋真宗下诏,凡是郡县学校,中央都要赐刻印本《九经》一部。[14]王安石主持编订的《三经义》被宋神宗定为官方教材并在官学刻印。官学刻印的书籍直接的普及作用尽管有限,但为普及思想树立了典范。
普及性更强的是私学,私学教育遍及全国各地,仅南宋新增的私学就有约350 所。私学的建立往往基于私人藏书,宋代最负盛名的藏书楼白杜万卷楼就是一例,其所有者方峻方翥兄弟依托藏书广收门徒,教授理学。私人印刷为私塾和学生提供了更多讲学的材料。这些学生走入社会,影响乡里,进而成为主流思想的普及者。
半官方教育机构——书院,在思想普及中起到了巨大作用。书院中的“书”字,顾名思义,就是指藏书的地方,大小书院普遍有自己的藏书楼。如南宋理学家魏了翁创建的鹤山书院,藏书10 万卷,超过中央秘府藏书。[15]南宋书院还往往自己刻书,鹤山、明道、石鼓、白鹭洲等书院都有自己独立的刻书机构。宋代书院是理学发展的基地,多数书院都是理学家所建,成为传播理学思想的中心。朱熹等理学家普遍关注理学书籍的印刷,刻印了大量理学家的文集和语录作为教材。对于正在讲授的理学家,其教案和言行也会被弟子记录、传抄和印刷。黎靖德《朱子语类》记录了97 位理学家的教学,远比北宋同类内容的《语类》为多。书院还刻印了理学入门书籍《性理字训》、《北溪性理字义》等,为理学的传播特别是对于平民的普及起了推动作用。[16]
自学的门槛比学校教育低,有书就行,这些“静默的老师”对学习者几乎没有要求和限制,它们斩断了学生对老师的附属关系,降低了学习的门槛。[6]149印刷媒介使学生不用必须和老师在一起学习,扩大了学习人群,众多无法上学和不再上学的人有了新的学习机会,思想有了更大的传播空间。自学无疑得益于发达的书籍商品市场,宋代坊刻发达,书坊遍布全国,是当时书籍流通的主体。由于技术进步和竹纸广泛使用,书籍的成本大幅下降,书籍的档次也明显区分,质量稍逊但售价便宜的“闽本”书籍大量销售,成为寒门学子的首选。为了传播学术思想,众多学者纷纷参与印刷业,朱熹以建阳崇化书市的同文书院为刻书基地,并起名为“书库”[17]。书商们也致力于文化教育,形成了众多特色的学者——印刷商双重身份的人。南宋最有名的书坊临安陈氏、建宁余氏就是诗书传家。这些学者——印刷商偏爱思想学术书籍的刻印,有功于思想传播,有利于思想普及。
总之,不论通过何种方式(学校教育或自学)学习,印刷媒介通过科举对思想的普及都有较大的作用。据统计:宋代科举得中人数共有115427 人,每年平均有381 人,5 倍于唐代,30 倍于元代,是明代的4 倍,清代的3.4 倍。[18]众多印刷书进入科举领域,便利了民众的自学,有利于官方主导思想在一般学子中的扩散。
知识分子有创作文章和传播思想的欲望,愿意与他人分享自己的思想心得,对于思想的普及十分关键。这种急于向公众表达的意愿无外乎两个方面:弘道和追求名利。印刷媒介的繁荣,对这两方面心理都有推动作用。印刷媒介相比之前的任何媒介,其信息保存作用更强。这使思想理论能在代内普及和代际流传中取得前无古人的成绩。这种媒介固化能力产生了版权意识,宋代书籍上已经有“眉山程舍人宅刊行。已申上司,不许复版”[19]。字样,代表版权观念萌芽。版权意识带来了对署名权的重视,同样也带来了扬名天下的机会。一方面有助于实现三不朽中的“立言”,另一方面又能名利双收。因此,印刷媒介刺激了知识分子思想理论创作和传播的欲望。朱熹就曾亲自刻印自己的35 种书并亲自销售。今天我们知道的宋代作者数量约10000人,在印刷媒介的刺激下,远超唐代作者数量,前者为后者的四倍。[3]36在作品方面,据统计,宋代著作较前代增幅达14%。[20]众多作者都是在印刷媒介有利于弘道和获得名利的前提下加入思想创造当中的,众多的作品也是在这个前提下诞生的,形成印刷媒介固化保存作用——版权意识——创作欲望——作品发行——思想普及的过程。
印刷媒介时代,主流思想在妇女儿童中也相对普及,这能从侧面反映印刷媒介影响下宋代整体思想普及情况。宋代刻印的妇女书籍众多,主要用于普及封建礼教。《论语》、《孝经》、《烈女传》、《女诫》等在宋代是刻印较多的书籍。通过阅读,底层妇女也有人精通经学。宋代名妓温琬,著有《孟子解义》,涉及经史诸家。[21]208除了规范思想的封建礼教书籍,文学书籍也被用于妇女教育,培养妇女幽静贤淑。这种文艺普及卓有成效,宋代产生了许多女诗(词)人,据统计:《全宋词》中记录的词人,有107人为女性,《宋诗纪事》则收录了106 名女诗人的诗作。[21]208这些女诗(词)人覆盖了社会各个阶层,从贵族到丫鬟、妓女都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本朝蒙求》、《幼学须知》为宋代蒙学必读书目。这些蒙学书籍包含了儒家思想所要求的经史子集入门知识,很好地与后续四书五经的学习相联系,做到了主流思想教育从娃娃抓起。
当代“新媒介”、“新新媒介”发展一日千里,对思想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需要我们当代人尤其关注媒介,关注这种技术的力量。技术的洪流是无法阻挡的,技术带来的负面影响不是靠“堵”能解决的,我们需要积极参与到媒介和思想的变革中,顺应二者变革的规律并正确疏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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