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徽州商业文化与新安画派风格的形成
2012-08-15李东海
李东海
(1.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 230039;2.中国人民解放军电子工程学院基础部,安徽合肥 230037)
·文化与艺术研究·
明清徽州商业文化与新安画派风格的形成
李东海1,2
(1.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 230039;2.中国人民解放军电子工程学院基础部,安徽合肥 230037)
明清徽商与新安画派都是令人瞩目和影响深远的,徽商所形成的特有的商业文化和商业精神,既是社会思潮的反映,也深刻影响着这一地域的社会思想及风气。出自本地区的文人士子、画家清客也必然受到这样思想风气的某种熏染,因此与新安画派形成独特艺术风格存在着一些关联。
徽州;商业文化;新安画派;商人精神
新安画派并没有源远流长的历史,迟至晚明以前,徽州地区并无多少令人瞩目的画家,更遑论安徽画家群的存在。然而十七世纪以降,新安一隅陡然大规模地出现很有影响的画家及画家群。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一期间徽州独特商业文化兴起及徽商阶层在全国的崛起,及其产生的巨大社会连锁反应与影响。显然,随着徽商在省外经济贸易活动日趋频繁,徽州与周边其他成熟而发达的文化经济中心,像苏州、南京、扬州等地联系愈加紧密。皖南所属江南地域间文化经贸交流之密集,为其他区域所不具备,这些都是促成徽州文化繁荣及其独特性形成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像明代文坛巨擎王世贞、董其昌、钱谦益等士大夫就与诸多徽州文人或为朋友知交,或是频频书画往来。不仅如此,他们还携吴淞地区的文人士大夫们数次游历徽州,并与当地文士展开全方位的文化交流活动。关于这些内容已有不少文章深及,这里无需赘言。然而,安徽画派的独特内质的形成是否也同徽州商业文化息息相关呢?
长久以来,不论人们如何不厌其烦地描述“重农抑商”乃中国封建文化的特质,徽州还是在明清时期逐渐形成了“重商”“重利”的鲜明独特的商业文化氛围,这是不争的事实。一方面徽州以“程朱阙里”而名世,是固守封建礼教的重镇,思想上多表现为最黑暗愚昧和冥顽保守;而另一方面,在徽州,又可见到预示着近代中国前进步伐的现代商业经济文化的萌芽和繁荣。对于商业,徽州人是绝对开放的,他们的观念也是先行超前于时代的。经商是徽州地区最为重要的第一职业,而千百年来被士子奉若神明的举业则为第二职业[1]。汪道昆也曾说道,这一地区的人“宁从商,勿为士;宁读《九章》,不学《六经》”[2]。士和商之间关系,正如十九世纪重要的历史学家沈垚所描述,宋元以来,中国社会商人地位不断上升,与士大夫阶层进行着位置互换,由此社会结构的变化而带来新的文化,即商业文化[3]。
士商两阶层文化间的互动与互为影响是社会发展所致,在所难免。放眼明清整个社会思想界,如王阳明、李贽、黄宗羲等领军人物,就曾毫不讳饰地十分肯定商人及其商业思想。晚明重要思潮——阳明心学之所以产生广大社会影响,也因为其主要以农工商贾为基本听众的大规模布道;如汪道昆、李维桢、顾炎武、钱大昕等著名学者和文坛钜子,本人要么就出自商人家庭,自小就接受商业文化熏陶,要么其家子弟与商人联姻而关系密切。这些事实无不说明近代中国社会及思想文化的显著变迁。阳明心学教人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作买卖”既是百姓日用中一事,它自然也是“良知”所当“致”的领域。所以在晚明的徽州“治生”比“读书”还要来的迫切,毕竟士必须先有独立的经济生活才能有独立的人格。古有论者云“士商异术而同志”“同心”[4]68。与此同时,徽州商人也乐于接受乡土儒风的影响,对儒家思想抱有热烈的兴趣。可以说商人正好置身于上层文化和通俗文化的接榫处。十六世纪以来徽州社会商业文化浪潮所表现的思想,总结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重私利,二是重心计,三是重技能,四是重理性,五是重奢。商业文化浪潮涌动和作用于整个社会思潮变革,在这样的思想变动之中,对于艺术创作来说,必然或多或少受其熏染和影响。
首先,比如重私利的思想,其实质是在公与私、义与利之间求得平衡。因为徽商追求的是“行货而敦义”,既在重视个人欲求、对个性的适度张扬同时,又始终处在儒家道德原则的轨范之下。基于个人主体性肯定和张扬角度来考察,无论所谓天都画派、抑或黄山画派中代表人物的作品,我们都可以清晰感受到那强烈的主体艺术个性与风格。可以说这些画家因大多历经明清易代,有意不与当朝苟合而表达了对故国的追思,他们的画表达着一种强烈怀旧情绪和民族情思。这样的个性舒张和自由表达是一种完全有别于集体意识,甚至叛逆于整个群体,以图像的方式诠释作者内心的私密世界,在高度重视主体情感体验与张扬个性风格的同时,也在肆意宣扬与“天理”尖锐对立的“情”和“欲”。他们笔墨下的山水世界是个性空间的延展与表现,在现实和理想间形成张力,对“存天理、灭人欲”的统治意识形态给予强烈否定和激烈回应。譬如,已然身处易代之际的安徽画派早期画家程嘉燧,以及历经国变而入释的画僧弘仁,尤为追慕元四家的苍凉枯寒的艺术语境,从而形成表现自己独特个性的荒寒、枯淡、清远的意境。我手写我心,表达一己之“私”,事实上是对重建天下之“公”的期待和怀念。明清儒家已经发展了公私不矛盾,而是“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5]68这一服务于商人阶层特殊利益的新思想。这是全新的重估个体价值,尊重个人一己之私,换句话说就是充分肯定人性。
徽人从不掩饰自己对私利的孜孜追求,“夫贾为厚利,儒为名高”,经商赚了钱,积累了财富,“为子孙计”再让子弟读书入仕,做官来庇护徽商,以牟取经济利益。官与商、士与商、“万钟”与“千驷”“迭相为用”[2]卷五十二。徽商在其乡里自觉承担一些公益事业,可以说弥合了“利”与“义”之间的裂缝,表现为商业文化同精英文化的融合。新安画派众多画家不仅出自商贾巨族,自己也为士商“兼容”。对商业利益的追求并不妨碍他们对儒教道德的遵从。因为他们常常以行商得来的大量财资用于当地“公益”事业,捐助政府以改善民生。在徽商看来行商只是“致良知”的手段方式而已,与儒教根本不冲突,而是相互辅佐。
其次,重心计是徽商的禀性。好的商人就要善于算计,所以徽州人非常重视数学的应用,像汪廷榜早年从商后来成为商业应用数学家就是典型例子。汪道昆在为这一时期商人作传也十分强调好的商人就应该精通“心算”[2]卷五十四。其实,在绘画艺术上也表现了徽商的这种精神,新安画派画家构图极为精简凝练,非常讲究位置经营,并且惜墨如金。比如汪之瑞、程邃、方以智、查士标、江注等画家,他们对山石描绘的笔法大多更加线条化,多采用几何图形的构图模式,而较少去表现怪石嶙峋的真实山景。有时近于规整的几何平面造型的山石,加上厚重结实的线条,枯笔的皴擦,造成明暗有无的对比,好像欧洲画家会在线条素描之上,另外添加黑色粉笔或是炭笔的笔触,以作为润饰一般[6]174-175。这里不是有意强调安徽画家都曾研习过数学,直接接受商人算计思想的影响,只是表明精于算计在商业活动中必不可少。安徽画家以其精练经济的技术语汇来表现丰富的艺术内涵,他们对笔法的增减、多寡、繁简、具象与抽象的把握如此精确,实在是为后世所惊叹。
假如说这一因素关联比较牵强附会的话,那在徽州地区商业刺激下,相关文化产业也出现勃勃生机,譬如当地盛产笔墨纸砚,则充分表明了徽人对绘画工具极为考究。这种对技艺的追求必然也关系到他们那独特绘画风格的形成、保持与延续,这一因素之间的关联不算是臆测。当然徽人也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有其他地区所不具备的先天自然条件的优势,所以也造成其地区盛产文化产品。不过刨根问底,当地文化因素的显著影响也是相当关键的。像程嘉燧本人就会自己制墨,并命名为“松圆”。程氏文集中也不少纪传徽州制墨匠人、制砚匠人的资料[7]。可见安徽画派后来形成的那种枯墨渴笔无不与本地所产的笔墨纸砚的工艺息息相关,准确地说是画家们充分利用了工具的某些特性而进行适度夸张和恰如其分地表现。
重视技能是徽人的特点,他们经营商业就十分看重技巧,总结了很多经营之道,比如“买多少,卖多少”“多买、零售”等有效而可操作的“贾道”。这些技巧不经意间昭示了现代市场经济合理化的进程,在精明的徽商看来这些是自然而然的事,再普通不过的了。徽人这种对技艺的高度重视的理念,让我们很难不对新安画派从形式简约到形式构图的某种努力趋向产生点相关联想。他们将绘事高度地技术化,去粗存精,讲究法度规矩,精严谨细,绝无放纵无忌、粗头乱服、逸笔草草之作。这种高度简约和概括性,正如商贾之道直接而明了,“做买卖”就是为了获利这么简单。
还比如徽州地区的商业经济中印刷出版等文化产业是举足轻重的,因而雕版、篆刻、印章、插图版画等在当时是最为精良的技艺,在本地得以高度发展。徽人自制了大量墨谱以及具有精美插图、广受欢迎的大众读物,强有力地推动了文化传播,也为徽商攫取了大量利润。从那些印刷精良的版画线条中,总能发现版画与绘画之间的互相影响。在新安画家、刻工、印工等通力协作下,徽州的木刻版画制作达到了空前未有的水平,其他地区对此是望尘莫及的。当我们看到新安画家的山水画,自然而然就产生将其与木刻版画连系起来的联想。无论这两者谁对谁首先产生影响都无关紧要,因为眼前新安画家的画作很好说明了其风格的一致性:笔墨线条极其简练,趋于瘦简而平面化。他们有赖于这种排拒富有质感和视觉效果的线性风格来吸引观者注意,传统山水画中皴法笔触以及水墨晕染在安徽画派的画作中已然消失。比如在程嘉燧、丁云鹏、弘仁等安徽画派早期的关键代表人物作品那里,常能看到暗示着山石造型糙质感的细碎线条,还有通过条状山石重重叠加制造的量感。尽管缺乏体积空间感和质量感,但大量的几何图形叠套在一起却疏密有致、井井有条,这种犹如钢筋混凝土浇铸似的建筑构架,营造了特殊的冷隽苍凉的意境,同时也让人觉得他们笔下的山水仿佛远离人世间。看起来这似乎与徽人入世精神矛盾格格不入,而实际上是画家对主体内心精神的强烈而真实地诉求,恰恰是至大至刚的正气与宏大气势的体现。
徽商的另一种精神所系乃是理性。徽州商业文化极具理性化的色彩,比如“薄利多销”、“铢而不私”的“伙计”制度,“工商皆本”的理念等,都是较为先进的“贾道”,也是使他们能转化许多传统文化资源为经营企业的手段。这种商业理性精神也深刻影响了社会思想。例如,徽人的理性精神还可表现在那时徽州地区繁荣的学术上。自然物理与人伦道德同样深深吸引着徽人。他们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由抽象的数理到具体的工艺技术,都留下精彩的探讨与著述。很多徽人学者著述涉及之广令人咋舌。比如戴震,从古文字学到天文、历史、地理、数学等皆有精深的研究。哲学思想方面,他主张从具体观察事物本身中认识事物发展规律。这样的理性,我们同样可以在新安画派对待如何更好融合传统价值观,如何利用干墨构图来调和传统标准,如何以笔墨六法参悟天地自然、表现自然的质感,以及经营所有效果以重现自然中所攫取的令人神往兴奋的经验等等方面,找到某些接榫点。安徽画家研修传统,师法古人,却又自主地探索艺术,“敢言天地是我师”,以纯净典雅的艺术本质和美观净化来表现他们内在的精神理路。徽派画家对待传统和自然所采取的方式,与商业上善于转化传统文化统资源来构建现代经营之道,有着暗合与关联。两者都印证了“理”的获得可以是来自日常人伦,来自人世间万物,即寻常事事皆可悟“道”的新儒家伦理思想。对于徽人,物质世界永远值得他们去求索,而且毋需讳饰。实际上,无论是儒家理想、仕途经济还是商业之道、艺术生涯,都可以成为徽人眼中安身立命之家园。
明清徽商的发达令其他地区难望其项背,他们生活之豪奢更令人艳羡和惊叹。重奢已然成为当时徽州地区的社会风尚。重奢,即“消费繁荣”,它刺激了工商业经济的发展,促进了民生,早有论者详证其积极正面的意义[8]107-108。明清徽州巨贾往往一掷千金,追求感官刺激和欲望满足,是为后世诟病;然而也正是因为大量资金的涌入,客观上刺激了徽州文化艺术市场异常繁荣。其实这给众多安徽画家,当然自己也可能是富商巨族的文人,获得大量古代圣贤真迹,从而使近距离玩赏、临摹师法成为可能。尽管我们看到大量应景之作,甚至粗糙的赝品充斥市场,但是它们被徽商用来维系同权力阶层的纽带关系。捐官、交结公卿权贵、附庸风雅;利用“奢”,如畜声乐、妓妾、珍物,“援结诸豪贵,藉其庇荫”。徽商的这些政治投资不外乎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商业利益。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在经济因素刺激下,人们对书画艺术等文化奢侈品的需求日益高涨,这当是推动文化繁荣不可或缺的因素。然而徽商富贾收藏字画等艺术品也并非简单的“附庸风雅”,士与商之互动关系早已展现,他们也并无弃商致仕的必要。所以除了极大物质财富的占有,徽商当然也需要精神层面的满足。很难想象没有这样巨大的文化需求,徽州地区还怎么能产生如此众多的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佳作和艺术家?徽州没有重“奢”的社会风气,与豪华的生活方式,还怎么能造就出这一地区经济的一时繁荣来?可见,从相关徽州地域社会思想的独特商业文化、商业精神方面,以这一特殊视角作为切入点,进而探讨与此相关联的文化艺术等问题应该是必要的。本文对于安徽画派风格形成与徽州商业文化关联性的探源思考,也仅仅指涉皮毛,甚至有些牵强生硬,那只是旨在抛出问题而有待今后深挖细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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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04
A
1671-8275(2012)03-0027-03
2012-02-20
李东海(1976-),男,安徽合肥人,安徽大学文学院2011级汉语言文字专业博士研究生,中国人民解放军电子工程学院基础部讲师。研究方向:文献学、明清文学及思潮。
石柏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