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文化类型比较研究的叙事原则——以张正明先生《秦与楚》为例
2012-08-15王洪强
王洪强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 0079)
文化形态史观也称文明形态史观,是文化形态学在历史学领域的体现。文明形态史以文明为考察对象,试图通过比较各个文明的兴衰过程,以解释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这一学术流派源自西方,从黑格尔,到斯宾格勒,再到汤因比,甚至亨廷顿,已形成较为完整的发展脉络。
张正明先生是当代著名的民族史家,早年曾在清华大学选修过雷海宗等学者的史学课程,而雷氏则堪称在中国运用斯宾格勒理论分析批判历史的第一人,并很早便开始关注汤因比的文化形态史观。从后续的治学与授课经历来看,张正明先生开展的文化类型比较研究既受到了文化形态史观之影响,又开出了鲜明的族群与地域特色,其有关中华文化是基于族群和地域比较视野下的多元复合与二元耦合之观点,以及将文献、考古和采风相结合的方法,对于当前的民族史、地域文化,甚至整个史学研究,都具有重要意义。
文明与文化有别,就形态而言,文明形态一般较为宏观,比如“中华文明”与“希腊文明”;文化形态则大小均可,比如“楚文化”、“秦文化”。张正明先生的文化类型比较研究集中体现在先秦地域文化比较与世界文明类型比较两个层次,前者以著作《秦与楚》(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及相关论文为代表,后者以他为学生开设的《文明类型比较研究》课程(他给学生开列的参考书即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与汤因比的《历史研究》)及相关论文为代表。本文主要从三个方面粗略总结了《秦与楚》在文化类型比较研究上的叙事原则。
一、宏大视野与人文关怀
《秦与楚》首先表达了史书写作当有宏大视野与人文关怀的思想,因为史学是一门综合性的人文学科,这一学科属性决定了我们的思考方式与写作目的。
作者早年受过清华的通识教育,眼界相当开阔,《庄子》中的“大知观于远近” 是作者在探讨研究思路时常引用的一句话。与有些专家将研究局限于一个狭小领域的做法不同,作者在对楚学有相当的研究之后,力求避免坐井观天,既要左顾右盼地作横向比较,又要瞻前顾后地做纵向考察,从长远来说是做世界范围内的文明类型比较,从当前来说是考察与楚人并世共存的其他华夏族群的文化,本书正是在作者的这一学术规划中诞生的。
除了缘起,本书写作的视野也相当开阔。首先,作者将秦与楚视为两个族群,考察他们好比两股交缠线条的共同历史。对于两个族群的发展历史,作者从宏观上分为酋邦、方国和诸侯等三个阶段,除了早先对楚史的划分外,对秦史也给出了几个分期点——非子、秦襄公、秦穆公、秦孝公等。
其次,要全面考察秦与楚,就不能不考察中央王朝,比如商、周等,也不能不考察当世的其他诸侯,比如晋、齐等,这些作者都给予了充分的关注。鉴于晋国在秦与楚发展过程中的独特作用,作者还列专节加以阐述。
再次,作者的眼光不仅超乎秦楚之外,也超乎中国之外,作者由楚国文物中的妙音鸟、莲花豆等联想到印度早期佛教可能传入南楚,提出了比较有新意的见解。在分析某些问题时,又联系希腊文明,甚至美洲文明,加以对比,得出了诸如亚历山大帝国崩溃后的一段时间内楚国是世界第一大国等一些比较有眼光的观点。
宏观的视野并非是要忽视微观考察,而恰恰相反,它要求在研究过程中能够屈伸自如。张正明先生在研究中重视宏观(整体观念)与微观(殊相本位)的结合,重视形而上的道与形而下的器的结合。前者对现今较为热门的新史学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因为当前新史学研究有不断碎化的趋势,个案研究成果丰富而宏观总结缺乏,不能提纲挈领,结果导致成果与新史学倡导大历史观的初衷相违背,不能构建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新史学。后者对文化史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以往文化史研究中有两极分化的趋势,即思想层面的研究与器物层面的研究互不相通,思想缺乏文化土壤,器物缺乏文化归宿,实际上都不是完整意义上的文化史。
除了宏观的视野以外,作者还思考了写作的终极目的,即“研究民族历史应该以认识民族文化为指归”[1]1。这表达了作者具有强烈的人文关怀。作者认为在文化研究中,民族心理尽管最难于把握,却是最需要揭示的,因为“个人固应有自知之明,民族亦应有自知之明”[1]3。所以在《秦与楚》中,无论是描述战争外交,还是品味文学艺术,都在试图揭示秦人与楚人两个族群的心理性格,比如作者认为与晋人的诡诈相比,“秦国权贵的心术和手腕就简单得多了。秦国权贵会以诡诈为荣,会因诡诈而喜,他们是一凭本色,而不屑于装作正人君子的”。[1]93
二、广泛收集与深度鉴析
宋朝学者吴缜在《新唐书纠谬》中提到评价史书的三个标准,一是事实,二是褒贬,三是文采,其中事实是第一位的。张正明先生在《读书·考古·采风》一文[2]262-266中提出了三重证据法,可见他对作为论据的史料是相当重视的。《秦与楚》是在广泛收集和深刻鉴别材料的基础上写就的,由于本书考察的时间范围主要是先秦时期,传世文献记载多有混乱和模糊之处,因此作者在鉴别材料上颇下了一番功夫。
其一,作者非常重视考古材料,并据此得出了不少重要结论。在这些材料中,有出土文献,如秦简、楚简,还有金文和石鼓文等;有出土实物,如楚公家戈、鄂君启金节等;有遗址,如咸阳宫与纪南城;更有墓葬,如包括陕西陇县店子和陕西咸阳塔儿坡两处秦国大型墓区,西垂陵区、雍城陵区和芷阳陵区,以及秦始皇陵园等秦公和秦王的陵墓,湖北当阳赵家湖、湖北江陵九店和湖北江陵雨台山等三处楚国大型墓区,对重要的楚墓情况可谓如数家珍,如淅川下寺楚墓、望山楚墓、长台观楚墓、包山楚墓、安徽寿县李三古堆楚墓等。对于非考古学者常觉得考古材料比较枯燥的问题,作者认为“考古类型学的研究成果,似乎只有“槛内人”读了才会甘之如饴,“槛外人”读了可能味同嚼蜡。其实不然,这样的研究要求严谨与机敏兼备,做好了,“槛外人”若为有志者,读了也会拍案叫绝的。”[1]30作者较为推崇根据葬式研究族源的方法,他通过对头向和身姿的考察来说明秦与楚都是双源的。
其二,作者善于处理运用传世文献。一方面,作者重视《左传》、《史记》等信史材料却不盲从,而是细致考释,另一方面作者注意到诸子和文学类典籍的非史书性质却不忽视,而是独到运用。总之,作者是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传世文献。作者采用了不少诸子之说以为佐证,但有时不过是增添文趣,比如作者认为《韩非子·外储说右下》多次以造父为喻的文字仅仅是寓言而已,不能当史实对待。作者认为《战国策》中纵横家的话,多有夸张成分,作为策书来读。但作者对《诗经》和《楚辞》的材料却有独到的运用,说明了不少问题,如对《诗经·秦风》中涉及的秦穆公太子罃送其舅晋公子重耳,子舆氏随秦穆公从死,秦哀公回应申包胥,春秋晚期秦青铜礼器明器化趋势等史实的背景分析得栩栩如生。作者大量利用《史记》记载,但非全然盲从,通过对比《史记》中《秦始皇本纪》、《楚世家》与《六国年表》等不同部分,找出其中的矛盾之处,并加以合理的解释。除了纠正《史记》本身的错误外,也不盲从目前采用最多的中华书局版史记的标点,如第 58页指出了《史记·秦本纪》中列举秦文公三子部分的断句错误。
其三,作者没有盲从前辈学者的观点,也不回避自己以往研究中的不足之处。作者多次纠正了秦汉史权威专家林剑鸣的错误,比如第46页注释部分关于林剑鸣对秦文公于汧、渭之会所营之邑地望的推测;第58页关于宝鸡县太公庙所出的秦公钟和秦公鏄,不赞同林剑鸣认为作器之秦公为出子的结论;第60页纠正林剑鸣关于楚武王设权县的尹非指县官的推断;第138页与林剑鸣探讨了“秦败晋于石门”中石门的地望;第 161页认为林剑鸣“对秦的意图求之过深,以致忘了两个事件(襄陵之战与啮桑之会)的先后顺序”。作者还纠正战国史专家杨宽的评论,如第 183页认为杨宽关于“执政带兵的始终不出昭、景、屈三大贵族”的结论与史实不符。根据对事实的推断,作者订正了之前写《楚史》时的一些不足之处,比如关于“战国纵横家书”[1]162和关于“昌平君”[1]206的问题,这些都或修正或深化了自己的研究。
其四,通过对材料的细致判读和逻辑推理,《秦与楚》对很多历史悬案的探讨都比较令人信服,如周公奔楚、周昭王南征、长平坑卒等,不仅据实解疑解惑,而且据实给予公允的评价。通过对秦孝公死后商鞅被诛与楚肃王诛灭权贵做法的考察,重新审视了吴起变法与商鞅变法,改变了传统的认为商鞅变法更成功的观点,得出两个变法的侧重点不同的新看法。通过对《诗·秦风·蒹葭》的赏析,得出春秋早期秦人的文明程度可能超过楚人的结论。对秦穆公时重视礼仪和秦国后期重视杀戮的看法。通过对史书中对秦昭王时期动辄坑卒多少万、斩首多少万的记载,与秦王政时期缺乏类似记载作对比,通过比较白起与王翦,将秦国由杀人到略地的战略转变明白地表现出来。
三、品出诗意与悟出哲理
作者认为“如果只要把一种民族文化的资料汇集起来,去伪存真,以类相从,详为介绍,酌加点评,并且指出与相关的其他民族文化的异同,那是不算太难的”,难的是“要确切地概括出这种民族文化的特异风采,并且从中悟出些哲理来,品出些诗意来”,可见,后面的要求是更高的一种境界。作者在附录部分的访谈中明确说明自己是在模仿《史记》和《左传》的写作手法,寓理于美文之中,这样才不能怠慢了历史的真实,不能辜负读者的期望,实际上是涉及到了史学求真与求用两个层面的功能。因此,全书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与其它学术著作一开始辨析概念不同,它更像是一部叙事史,哲理蕴含在充满诗意的叙述与评述之中,无论是考证的文字,还是理性的评述,都是娓娓道来,饶有趣味的。
作者把秦与楚两个族群的历史描写得如同两个人的历史一般。所以全书的目录设计别致,秦国与楚国历史发展中的相同与相异之处尽收眼底,如“马与火”、“吕不韦与春申君”等。第21页在分析完秦与楚的族源后说“秦国公族的始祖与楚国公族的始祖,当初的居址不会关山遥隔,他们不是“小同乡”,也是“大同乡”。但在彼此分徙之后,为重山复水所隔,就相忘于遥荒远徼了,谁也不会料到秦人与西戎为伍而楚人与南蛮为伍的,更不会料到彼此竟会有说不尽的恩恩怨怨,其是非功过竟会使今人比古人更费思量。” 作者把整体的楚人和楚国品评得有血有肉,将楚人的性格描述为“不仅有筚路蓝缕的苦志,有刻意创新的巧慧,有发扬踔厉的豪气,有谄神媚鬼的痴心,而且,他们有顾曲知音的才情。”又将吴师入郢后的楚国比喻为“一个做了成功的肿瘤摘除手术的病人,经过疗养,又康复了。”
作者并不生搬硬套历史规律,认为“历史毕竟是人的活动,有人的感情流贯其中,百味皆备”[1]246,并在写作中力求将精英个人活动与群众创造历史联系起来。比如作者对楚王的作为和心理描写极为细腻,使几乎每一个楚王的形象都跃然纸上。比如作者将楚威王的内忧与外忧诉说得合情合理,又说楚肃王灭权贵后碰到了与楚庄王灭若敖氏后都有的缺乏人才的局面,表现了变法或亲政都需要重视破立结合。作者对秦王的刻画也非常形象,尤其是对秦穆公、秦献公、秦昭王、秦王政等的评述,还将楚王与秦王比较,如将楚幽王与秦王政比作一对难兄难弟。
作者还运用了现代语词形象表达自己的观点,却无丝毫哗众取宠之嫌,且看这段:“楚国的这个‘八卦’,比秦国的那个‘八卦’更有‘八卦’本色。李环与春申君的密谈,即使当今最会钻营的‘狗仔’也没法刺探出来,那么,它是怎么泄漏的?司马迁读了《战国策·楚策四》的有关记载,原文照抄,未尝置疑。本书也照抄不误,但只是为了让读者知道当年世态人心如此,姑妄听之可也,毋需姑妄信之。总之,楚考烈王不用承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讥刺了。……两件‘八卦’传闻虽说都像起于青苹之末的微风,但在秦国和楚国都引发了惊心动魄的政治飓风。”[1]236
总之,《秦与楚》给我的总体印象就是广博、细致、趣味和深刻,联系到作者通识教育的背景,田野工作的经历,让我感到一个人的学术经历对于他的识见多么重要。我们所要做的,不仅仅是烂熟史料,尽知褒贬,更应该不断思考学术的发展方向与研究方法。尽管如此,《秦与楚》只能属于文化类型比较研究范畴,其更为宏大的文明类型比较研究还有不少内容,个人认为至少包含以下几个部分:(1)、文明格局(多元复合与二元耦合);(2)文明中心(地中海与海中地);(3)文明类型(原生与次生形态);(4)文明背景(北纬 30度线、文化沉积带、文化区系);(5)文明动力(外来或内在的社会性刺激,与汤因比所指的外来的自然或社会性刺激不同);(6)文明特质(神话、宗教与学术,心理定势)。另外,包括整体史观与殊相本位、纵横比较与三重证据等研究方法还值得进一步总结。
[1]张正明. 秦与楚[M]. 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2]张正明. 张正明学术文集[M]. 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