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舒宪:文学人类学是衔接“世界眼光”和“中国学问”的桥梁
2012-08-15于玉蓉
于玉蓉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系,北京102488)
于玉蓉:叶老师,您好!2010年底,以您为首席专家的“中国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研究”课题组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获得立项。在此之前,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一般都选择针对国家重大现实需求的、政策咨询性课题;2010年开始,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首次选择基础理论研究作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资助对象。您觉得“中国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研究”为什么能够在众多基础理论研究课题中脱颖而出、顺利中标?
叶舒宪:正如北京大学乐黛云教授所说:“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决定将国家社科基金重大资助项目授予中国文学人类学这样一个既非广为人知、又无悠久历史,既不能短期内为政府提出所谓‘对策性’贡献、又不能一时产生什么‘轰动性’效应的‘小’而‘新’的学科,这是具有真知灼见的高明决策。”
其实追溯起来,中国文学人类学研究队伍虽“小”,但也已经走过近百年历程。从上世纪初王国维出版《屈子文学之精神》,以希腊神话为参照系重新发掘楚文化的浪漫特质;到二、三十年代,著名学者如闻一多、郑振铎、鲁迅、钟敬文、茅盾、凌纯声等,自觉采用人类学、民俗学、神话学的研究方法,将神话仪式理论与中国本土文学研究结合做出先导性的探索。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文学人类学探索取得长足的发展,1987年《金枝》和《神话—原型批评》的出版被视为中国文学人类学发展的重要节点,激发更多学者的治学兴趣。《上海文论》、《文艺争鸣》、《中国比较文学》、《民族艺术》等学术期刊纷纷开辟专栏,为文学人类学展示成果、提供交流互动的平台。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湖北人民出版社以卓越的学术远见,投入大量财力、人力,陆续推出“中国文化的人类学破译”丛书,《〈楚辞〉的文化破译》、《〈诗经〉的文化阐释》、《说文解字的文化说解》等 8种著作的出版不仅在学界引起争论,在整个社会都引起回应[1]27-28,促进了我国文学研究的文化转向,掀起对中国古典的“文化阐释”潮流。这是中国文学人类学迄今为止最具社会影响力的一套丛书。
在乐黛云等比较文学界老一辈学者的支持和帮助下,“中国文学人类学研究会”于 1996年成立,中国文学人类学的发展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原来“各自为政”的文学人类学学者们汇聚于此,更加有组织、有分工,相互讨论,彼此启迪,同时提携后进,形成老、中、青结合的学术梯队。自1997年在厦门召开首届学术年会①该会议论文集《文化与文本》,叶舒宪主编,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以来,中国文学人类学研究会迄今已经举办了5届学术年会。2005年第二届年会探讨了知识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文学与仪式、文学与神话、文学中的神秘主义和原始主义、人类学电影与图象、中国文学人类学的学科建设等八项议题。2006年第三届年会围绕文学人类学的生死观、地域传统与文明起源、历史与民族志书写、文学与治疗等议题,展开讨论与交流。2008年第四届年会的主题是人类学写作的多重含义,具体分为三种转向与四个议题。三个转向乃是:文艺创作的人类学转向、人类学的文学转向、人文社会科学的人类学转向;由此而引发的四个议题分别是:文学家的人类学写作、对人类学范式文学转向的学术史意义和方法论意义的研究、对当代文学研究中的“文化阐释”潮流的学术史反思与系谱分析、“人类学如何引导我们重新进入中国历史和文化”的范式与方法。2010年第五届年会的主题是“表述中国文化”:重视多元族群和多重视角,将中华各民族、各族群文学作为完整文化共同体的有机部分来考察,注重提示多民族国家内部的文化多样性以及地方和族群文化间彼此关联的多样性视角。《文化与文本》、《国际文学人类学研究》、《人类学写作》和“文学人类学论丛”等书籍也随着年会的召开陆续出版。多年来,中国文学人类学通过历次年会充分探讨学科建设面临的各种问题,越来越多的学者加入其中。
如果说1996年中国文学人类学研究会的成立使这个新兴学科踏上稳步发展之途,那么2010年获得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资助则是该学科走向成熟的标志。“中国文学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研究”课题组之所以能够获得中标,在于其符合20世纪社会科学重大的理论与方法转型——“人类学转型”的学术史潮流;在于其对更新和提升传统国学研究和整个人文学研究的开阔视野;还在于其跨文化、跨语言、跨民族的学科多元属性;同时,也契合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以跨学科研究突破重大理论和现实问题的策略导向。
于玉蓉:到目前为止,课题取得初步成果有哪些?
叶舒宪:第一个是广东省文化强省项目——南方日报出版社出版的丛书“神话历史丛书”,已出版7种200多万字。2011年出版的3种分别是《儒家神话》、《宝岛诸神——台湾神话历史古层》、《韩国神话历史》。《儒家神话》由国际知名国学家汤一介先生作序,由海峡两岸三地的知名学者参与撰写,成为中国文学人类学派新的标志性成果。《宝岛诸神》由我和台湾学者合作完成,是建国62年来第一部较全面的深度描述台湾精神生态及文化传统的著述,对促进海峡两岸人民的相互理解产生积极作用。①该会议论文集《文化与文本》,叶舒宪主编,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
文学人类学研究的第二个大规模出版项目是“神话学文库”,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承担。已推出4种《20世纪希腊神话研究史略》、《神话—原型批评》(增订本)、《结构主义神话学》(增订本)、《现代口承神话的民族志研究》。本丛书列入国家“十二五”重点图书规划项目,将全面展示中国文学人类学派与国际学术接轨和呼应的新神话观,引领国内学界走出西学东渐以来局限在文学本位的神话观,旨在以神话概念重新贯通文史哲和宗教学、心理学、政治学等人文领域,成为文学人类学研究的又一重要的跨学科突破工具。
另外还有英文著作 China’s Creation and Origin Myths,2011年由欧洲的Brill 出版社出版(共345页),是由课题组首席专家与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前副会长,荷兰莱顿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Schipper 教授、中国社科院民文所副所长尹虎彬博士合编的《中国创世神话与起源神话》英文版。由中国学者尝试的中华多民族神话研究成果第一次规模性地进入英语学界,有效反驳了汉学界关于中国没有创世神话的成见。
文学人类学研究者积极参与国家重大学术攻关的举措,体现在中国社会科学院重大项目“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2009—2011),目前已经完成,今年即将结项,其最终成果由3部系列专著和20部译著组成。这是把文学角度的神话故事研究范式提升为中国文化原型编码研究的创新性尝试[2]。该项目在理论上的突破是克服文本中心主义对文史研究的束缚,广泛应用四重证据法的研究范式,并概括和提炼出一套引导新研究范式的关键词:包括文化大传统(指前文字时代以来的传统,包括口传和图像等非文字叙事)、神话历史、物的叙事和图像叙事等,借此将中华文明探源研究深入到史前无文字时代,参照考古文物的神话学解读,重构催生中华认同形成的精神根源——玉石神话信仰,依据八千年玉文化大传统的当代新认识,重解文字小传统的文本难题,如《山海经》有关 140座山的产玉记录,黄帝在昆仑山食玉膏种玉荣的叙事,尧舜时代的班瑞记录,夏禹的玉圭,夏启佩玉璜升天、殷纣王以玉缠身而自焚、姜太公钓得玉璜而预知天命、周穆王西游昆仑黄帝之宫并拜会瑶池玉女神西王母等。从儒家以玉比德和道教崇拜玉皇大帝的现象背后,找出二者共同依据的大传统玉石神话价值观,阐释中国人崇玉爱玉传统的史前依据。并依据新出土的史前玉器实物,对有熊、飞熊、玄鸟、虎食人卣、龙凤、麒麟等一批神话意象做系统的梳理和释读。
于玉蓉:2010年,您的新书《文学人类学教程》出版,有学者认为,这本书的“意义大大超出了教材的范畴,而是一部奠定文学人类学学科基础的著作”。该书对现代以来的文学研究传统的反思受到学界的关注。请您从文学人类学的角度,谈一下“文学何为”。
叶舒宪:什么是文学?是不是就是用语言写下来的歌诗篇什?什么是文学研究?是不是就是品咂唐诗宋词所传递的“神”、“韵”、“味”这样的审美特质?或者就是按照西方学院式文学专业的研究套路,单纯地对文本进行版本流变、典型人物塑造、叙事技巧、语言特征、艺术风格、思想内核等方面的套路分析?我们常说:“熟知非真知”,“文学”的学科合法性需要我们在新的知识背景下做更加深入的探索和反思。这本书从人类学与后现代知识观的立场出发,首先用“活态文学”、“多元族群互动文学”、“口传文学”去克服中国本土文学研究长期以来形成的“文本中心主义、大汉族主义、中原中心主义”三大流弊。其次要规避西方思维对本土知识的生硬切割,要立足本土文化特征,以求更加贴切地认识和表述中国文学。再次要走出西方现代性学科制度所推崇的、仅仅局限于文学内部研究的范式,走向文学发生的文化语境,回归完整的、原生态的文学现场。相形之下,我们现代文学课堂上作为书写文本的“文学”,就好比脱离了“水环境”的鱼虾标本,不足以解说在社会生活中作为信仰、仪式、民俗行为之表达形式或者伴生形式的“文学”。
对于“文学何为”的问题,当今的文艺学理论着重讲文学的认识作用和审美作用,却忽略了文学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作用:包括治病和禳灾在内的文化整合与治疗功能——人通过法术性的语言实践获得精神的自我救援与自我确证。
在这本书的“神圣治疗”一节,我援引了印度尼西亚裔美国医师麦地娜·萨丽芭(Mediha F.Saliba)理论和观点来说明文学的治疗功用。萨丽芭最初从医,后“以文为药”进行心理治疗。她在代表作《皮影戏》、《石头的秘密》、《风湿性关节炎的旅程》中实践了自己“用诗歌和散文进行整体治疗”的主张。她的临床实验证明了:通过象征叙事来调动故事的神秘力量,可以实现对患者的精神净化与再整合。很经典的一个案例即是通过“文学作品”对一位风湿性关节炎患者的治疗。她首先与患者H太太深入交谈,了解她童年的孤儿体验、战争创伤、家庭阴影,之后将H太太的口述转换成书面上的“英雄旅程”作品,用一种客观化的表述让H太太在一个更广阔的背景里重新审视自己的经历。故事语言中同时存在的距离感和贴近感可能会使她最初产生不适甚至一种近乎混乱的感觉。但从混乱中逐渐形成一种洞察力,一种做出不同选择的机会,形成一种新的模式,最终将H太太的生命模式从消极状态转向积极状态。过去的梦魇都记录在故事里了,她从故事里获得了新生,并且成功地摆脱了所有风湿性药物,关节炎症状逐步消失。也许有人会说,这是精神病理学的作用,怎么会是文学的作用?实际上,在国外医学界对整体医疗和精神疗法的病理学功效研究,已经成为一门前沿热点学科。如果谈起这二者的渊源,代表人类思想在20世纪的重大发现的深层心理分析,就是滥觞于文学艺术的表现传统的,只是在21世纪又呈现出回归文学艺术的趋向。
人类学的整合性视野已经揭示出巫史同源和巫医不分的远古事实,其理论启示是:出自巫觋之口的祝咒招魂,形态上属于文学,其功能却不是审美或欣赏,而是巫医治疗的产物。从文学发生学来讲,我们不能仅仅停留于其“审美”功能,而是应回归到文学的“治疗”功能,这样才能真正理解“文学即人学”的实质,这也是“文学何为”的答案。
爱尔兰学者理查德·卡尼说过“饮食可以使我们维生,而故事可使我们不枉此生。”如果说叙事的移情更能通过幻想来转移痛苦和补偿受压抑的欲望,那么“唱咒语治疗”的疗效,更侧重在调动人类语言自身的仪式性和法术性力量,以及灵性语词沟通神圣治疗场的巨大潜力。文学是人类独有的符号创造的世界,它作为人的精神生存的特殊家园,对于调节情感、意志和理性之间的冲突、消解内心生活的障碍、培育和滋养健全的人性都是不可或缺的。这是针对个体的“人”而言,如果针对群体,那么“文学治疗”可换成“文学禳灾”,道理是一样的。
于玉蓉: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乐黛云教授在“中国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研究”开题论证会上指出:“过去,曾有外国领导人断言中国经济再发达,也不足为惧,因为中国不是一个思想大国,没有足以影响当代世界的重大思想。我认为在中国蓬勃发展,并走在世界前沿的文学人类学正是中国思想面向世界的一条重要途径。”您在上世纪 90年代即提出“世界眼光与中国学问”,在“用世界眼光审视国学”以及“中国学问走向世界”这两个方面,“文学人类学”将如何发挥其学术与思想价值。
叶舒宪:所谓“世界眼光和中国学问”实际上是呼唤一种超出单一文化界限的跨越性视野。全球性宏观视野本身就具有一种俯视和透视对象事物的演绎性阐释功能。局限在单一文化传统中不得其解的东西,借助于这种视野常可收到意想不到的解释之效,所以说,跟随当代学术的知识全球化走向,需要培育世界眼光。
清朝以前的人做国学主要是注经,没有什么别的路子。注经的做法中非但外国的材料不能用,就是少数民族,古汉语所称的蛮、夷、戎、狄的材料都是一概不能用的。除了儒家的经典以外,大都被看作旁门左道,所以这种国学在两千多年的建构过程中路子是越走越窄,因为它是封闭的。而如今知识全球化的大背景之下,国学发展需要探寻当前知识条件下的再创造,而文学人类学由于具有较强的学科穿透力和辐射力,可成为一种理论资源。作为交叉学科,文学人类学希望更加完整而贴切地认识和表述中国文学与中国文化。1991年萧兵先生出版《楚辞的文化破译》就是把传统的国学研究的局面拓展到了世界文化的视野之中,特别是提出了环太平洋文化因子——如太阳鸟神话在环太平洋地区的表现等,可以看做是一种宏观微观相结合的考据和治学方式。
从另一方面看,文学人类学研究也致力于在中国学问和现代社会科学两种传统之间的沟通和对话,因为处在现代性危机中的世界需要中国的传统智慧。回顾 20世纪西方思想发展的特征,“东方转向”的情况日益显著。西方哲学在反叛西方传统行而上学方面,继承和发扬前一世纪的叔本华、柏格森、尼采开启的非主流线索,更加全面地走向了回归东方智慧的方向。学界警觉一种“现代性的全球危机”,与此相应的是一种在思维和生活方式上与东方古代传统相认同的觉悟和愿望,其强度似乎并不亚于我们与西方接轨的激情。
亚当斯·贝克的《东方哲学的故事》一书如是写道:“如果存在着更伟大的学说,那就让它生长到孔子理想的程度吧,因为没有什么高度是孔子思想不能为其他思想所提供的。西方各民族也可以从这种高尚生活的宁静和理性实践中,从它全神贯注于治国之道以及公共的和个人的利益的人格理想中学到许多东西。”西方价值突出人与自然宇宙的分离,靠这种方式来抬高人的地位,使他超出万物之上;这种分离的价值观随着20世纪的精神危机而凸显出莫测的前景;而东方价值突出人与自然的融合,这就是它能够弥补西方价值之不足而重新引导人类的原因——伊斯兰的哲学和神秘主义、古代印度的圣典以及道家和佛家的思想被奉为具有超前智慧的渊薮,一种纠偏补缺的药方,拯救物质主义偏执狂的文化滋养源泉。中国的文学人类学研究或许能够承担一种桥梁作用,即衔接“世界眼光”和“中国学问”的桥梁。它不仅要更好地阐述本土的、传统的文化的特质,减少文化“他者”的误读,从而推动中国思想走向世界;同时又在世界眼光中更全面地观照自身。我们在西学东渐以来习惯的思路是“他山之石可以攻此山之玉”,如今也需要反过来看:“此山之石如何去攻他山之玉”。
[1]王建辉. 这一套书让我难忘——谈“中国文化的人类学破译”[J]. 中国出版,2010(1).
[2]廖明君,叶舒宪. 《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访谈录[J]. 民族艺术,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