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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晚清四大家词共通的生命意识

2012-08-15刘红麟

河池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词人意识人生

刘红麟

(湖南理工学院 中文学院,湖南 岳阳 414006)

王鹏运、况周颐、朱祖谋、郑文焯是活跃于晚清词坛上的四大专业词人,因其身世经历、个性气质、文化精神的共通性,被视为一个词人群体,并称为晚清四大家。他们生活在易代之际,共同经历了君国倾圮和人生变故,体验了生命陵替的创痛,人生落拓的悲哀,颠沛流离的凄苦,从而在其词中表现出浓厚的生命意识。

生命意识是指对生命本体的观照与思考,包括对生命历程(生老病死)与人生价值的体认与关切。生命的单维流向及其不可重复性,催化了人类的生存意识。对生存的渴望,对死亡的忧惧,对人生无常的感伤,对生命意义的关注,都是生命意识的具体形态。尤其是在战乱丛生,命如草芥的动荡岁月里,面对死亡的威胁,强烈的生命意识便如开春之花全面展放。

晚清四大家生活在一个灾难横乘,生灵涂炭的时代,他们面对战争、动乱、各种人事变迁,面对自然的风霜雪雨,面对个人的生老病死,面对人生的淹骞踬踣,末世衰颓的忧患,家国沦落的悲慨,身世飘零的沧桑,青春易逝、生命零落的焦虑,报国无路、仙才空费的悲怆,汇集成一曲人生大合唱,表现出对生命本体的高度关注,体现出强烈的生命意识,具体而言主要包括时间意识、垂暮意识与羁旅怀乡意识。

时间是生命的流动形式。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要是这种事物在我们看来不是永久的,而是要毁灭的,我们就会产生这个念头;时间这是无穷的奔流,这是吞噬一切的无底洞——这正是时间方面消极崇高的形式。”①车尔尼雪夫斯基《论崇高与滑稽》,《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中卷页53,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6月版。人生就意味着一定长度的时间之流,生命的时限是无法突破的。站在时间的维度上,看着时间和时间所负载的生命不断地流走、消逝,心灵的惊悸与忧惧是无以言说的。光阴之速,生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又怎能不感怆低徊,长言永叹?更何况战火纷飞,国难家忧,人生朝不虑夕呢?身处动乱衰世中的词人们注定了更为沉重的身世与悲哀,他们对于时间的恐惧,对于韶华的珍视,更增添了难以言说的文化内涵。

四家词的时间意识主要通过三种方式体现出来,其一是伤春悲秋的形式。四季更替,周而复始,而生命却正在春花秋叶中迁流不息。敏锐善感的词人们由四季轮替联想到韶华似水,岁月不居,从而催生出逝者如斯的生命悲慨。王鹏运的《宴清都·欢意随春减》是四月望日,谢子石招饮花之寺,感时伤春而作。词人感于“阑干外,新绿都换”、“番风次第,酴醾过了”的暮春残景,伤春之情油然而生。他嗔怪自己寻春太晚,所以姹紫嫣红早已零落殆尽。年年对酒伤春,也知春去花落岁岁如是,然而这正是他的伤感所在。他痛心地说:“试凭高、认取春痕,乱红零落谁管?”花是青春、生命的象征,而花之飘落凋零则意味着生命的逝去,死亡的贲临。这正激发了词人对人生易逝,生命陵替的感伤。所以他说:“华年难绊”,原来这才是“欢意随春减”的真实原因。正是激于生命零落的忧伤,所以他即使面对“柳擘绵轻,莺抛梭密”、“蜂痴蝶倦”、“花好春深”的美好景象,也会产生“春浓人老,闲里枉将春恋”的嗟叹。(《探春慢·柳擘绵轻》)有时,他甚至怪讶春来太早,因为已禁惯了岁寒与冰霜。看那玉梅香里,翠蛾儿闹,花明柳媚,繁华无限的京城美景,他却独自黯然神伤,因为在他看来,“番风无赖,催完芳信,便催人老”。在这里,词人感到了大自然生命力的无限,个体生命力的脆弱与渺小,这种强烈的反差促使他产生了“春遣侬愁,侬将春负,闷怀颠倒”的感伤。(《水龙吟·岁寒禁惯冰霜》)春归,词人悲花落;春浓,词人叹人老;春无限,词人愈怨春催人老,如此看来,正是躁动不安的生命焦灼,正是盛年难再的时间悸动,造就了词人恋春叹春而又怨春的深层心理。

蕙风词中多以恋情与伤春相结合,在相思离别的叙写中体现出年华消逝的哀伤。如《南浦·南浦黯销魂》,此词通过今昔对照,写别离之苦,并在伤春伤别之中融入了浓重的时间意识:“愁苗艳种,夕阳消尽成今古,依样东风依样绿,人才翠云深处”,年复一年,东风依旧,然而年华逝水,一去不复返。况氏善于通过今昔的对比来表现复杂的心绪。如“当时不误不而今,后时莫说而今误”(《踏莎行·锦瑟年华》),“春趣饱眉弯。已是而今惆怅处,也休还忆当年”(《临江仙·浅笑轻颦情约略》)。蕙风伤春词中还借时世战乱表现岁月匆匆,人世浮沉之感。如《南浦·春事底匆匆》,此词是1895年与半塘等谈及春明游事而作。忆及江亭,词人心绪凄冷:“尘海繁华休重问,凄断玉驄芳草”,岁月匆匆,时势动荡,“边笳怨渺,暮寒何况天涯悄”,生命零落的感伤更其沉重,在胡笳声中,词人发出了无尽的哀叹:“无限芳菲无限恨,抛掷韶光多少”。

彊邨词中也多有岁月如流,年光似水的感慨,如“似酒流年,禁几度、觥船狂泻”,(《三姝媚·烛花摇短夜》)“自惜流光辗转看,泪湿弥天絮”,(《卜算子·千片恼吴花》)“抛尽芳华前事,过江人老”。这种强烈的时间意识亦经常通过伤春悲秋体现出来,如《摸鱼子·近黄昏》云:“近黄昏,悄无风雨,蛮春安稳归了。匆匆染柳熏桃过,赢得锦笺凄调”,词人在“迷林莺燕”、“桃柳依依”的春光里,引发了怀友伤春的情绪,点燃了通往生命的嗟叹:“问百五韶光,酝造愁多少”,“何不待倚帘,人共东风老”。他的这种人生易老的思绪普遍地反映在伤春悲秋词里。如“登临故欢尽掷。觑新霜镜里,乌笑头白”,(《解连环·绪牵愁结》)“暗里年光去,闹蛾欢会,……金钱换、短宵欢刻”,(《六丑·又东风渐起》)“鬓丝堤柳两盈盈,年芳随水漫无情。春愁把笔自然生”,(《浣溪沙·梦熟烟江十四程》)“风怀消尽,渐抛断年时,……竹外枯苔,雪边衰鬓”(《石湖仙·风怀消尽》)等。

郑文焯感触四时的词很多,大都融入了年华易逝的感慨。如“十年秋鬓输山绿,依旧看山梦里行”(《鹧鸪天·树隐湖光望转明》),“镜中一幅伤春稿,和水和烟画与谁”(《鹧鸪天·黄叶园扉蔽竹窥》)“已怜憔悴尽中年,那堪离乱成孤旅”(《踏莎行·连櫂湖山》)。又如《采桑子·慿高满面东风泪》,词人独立江亭,凭高望远,却是“满面东风泪”,原来他触景伤情,年华销尽的感伤使他无以自持,他说:“流水歌声,销尽年涯不暂停。”这种愁绪是深入骨髓的,一为外物所激,便会喷发出来。又如《踏莎行·树老知门》是秋日抒怀之作。此词先描写秋天景物:“树老知门,山寒近屋”,然后引出时季的感慨:“一年风物供吟足,秋声到地总无名”,最后升华为生命的咏叹:“霜前篱菊为谁黄,人间秋鬓无重绿”。大鹤对于时光的敏感显然超过其它三人,这可能与他的隐士身份有关,自营小屋,隐居园中,伤春怀旧便成了生命的主要内容,对于荏苒年光的流逝,有着一种特别的揪心体味。他说:“荏苒年光,推烟唾月,总为伤春误。不待酒催歌送罢,换了绿阴庭户。游节多违,繁华易歇。”(《念奴娇·春尽日闻雨》)纵使是纯粹伤春的词里也往往流露出怵目惊心的生命悲感。如《玉楼春·梅花过了仍风雨》,此词借咏花而伤叹生命,梅花正是春天的象征,生命的象征,梅花的凋谢也正意味着春天的结束,生命的凋零,叹花之中寄寓了深沉的生命迁逝、无法挽回的悲剧意识。“一枝照水浑无语,日见花随水去。断红还逐晚潮回,相映枝头红更苦”,正是这种宇宙万物乃至人类生命周而复始不断轮回的真实写照。

四家词的时间意识还通过感逝伤离的方式表现出来。四人生处乱世,为生计,逢迁谪,或亲朋戚友,或妻子恋人,常有生离死别或天涯相望的时候,而感逝伤离之作便也成了词人们抒发生命悲感的重要载体。感逝伤离之作有着明显的时间与空间的阻隔,它所体现的时间意识与伤春悲秋之作是有所区别的。伤春悲秋之作主要通过四季更替与生命轮回的象喻关系,通过春秋景物的描写引发生命短促的感伤,而感逝伤离之作则往往采用今昔对比,在离愁别意中直接与时间意识打通,表现出较为浓重的身世感与家国恨。二者之别,由朱祖谋作于同时的两首词,即可见端倪:

《瑞鹤仙》云:“处幽篁怨咽,凝望里、一镜缘愁白发。无家更伤别。倚新声犹恋,前尘苕霅。桑田坐阅,任软红、灰外换劫。剩行歌汐社,储稿史亭,此恨销骨。莫道长安倦旅。再拜啼鹃,梦迷行阙。神州涕雪。卅年事,寸肠折。怕登楼眼底,流红无地,江南芳草顿歇。解伤心故国,准水夜深片月。”《汉宫春》云:“凄月三更,有思归残魄,啼噣能红。伤春几多泪点,吹渲阑东。绡巾搵湿,试潮妆、微发琼钟。新敕赐,一窠瑞锦,昭阳临镜犹慵。携榼却悭才思,惹津桥沉恨,撩乱花茸。芳华惯禁闲地,不怨东风。鹤林梦短,委孤根、竹裂山空。三嗅拾、馨香细泣,何时添谱珍丛。”

前者有词序曰:“庚子岁晏,赋此调寄悔生。长安今三十年矣,悔生垂老无家,留滞旧京,欲归不得,倚声寄忆。重依美成高平调报之。”由此可知这是一首典型的感逝伤离之作。后者有序曰:“真茹张氏园,杜鹃盛开,后期而往,零落殆尽,歌和榆生”,可断定是一首典型的伤春词。前一首开端抒发别离之情:“处幽篁怨咽,凝望里、一镜缘愁白发,无家更伤别。”已是极为沉痛,紧接着写人世沧桑之感:“桑田坐阅,任软红、灰外换劫。”此恨足以销骨。随后再写羁旅漂泊之感:“莫道长安倦旅。”最后写忠君之诚与亡国之恨:“梦迷行阙,神州涕雪。解伤心故国,淮水夜深片月”,在忆旧伤时中哭诉身世之悲,令人不忍卒读。而浓烈的时间意识也正与之相得益彰。“卅年事,寸肠折”今昔对比强烈;“桑田坐阅”,古今对比强烈;“一镜缘愁白发”,自我对比强烈,在在表现出历史的沧桑,家国的倾颓,生命的零落。后一首上片写杜鹃花开之美丽;下片伤杜鹃之零落。词人通过杜鹃花开落前后情状的刻画,形成了一种对照,并借用典故,表现了对美景无常的感喟。“伤春几多泪点”“芳华惯禁闲地”、“鹤林梦短”体现出这首词的时间意识,相对而言,不如第一首明显,内涵不如前一首丰富,感慨不如前一首沉痛。

四家感逝伤离词的时间线索都较为明显,有些是较为简单的今昔对照。王鹏运的一些离别词,大都采用离别前后的单线叙述。如半塘赠陈六生的《声声慢·腥余海气》,上片写送别的情景,下片设想别后自己的处境,时间线索简单而明确。他的《满江红·荷到长戈》、《木兰花慢·茫茫人海里》等词都有同样的特点,这些词融入政局时事,直抒感慨,故而生命的哀感在家国之忧中得到了升华。另如况周颐的《忆旧游·秋夜怀半塘京师》,是词人离京赴扬州途中所作。上片忆往事,怀旧友兼发铜驼之恨;下片写现状:“正匝地虫声,霜天惨碧愁素娥”,通过今昔对比抒发思友伤逝之情。又如他的《烛影摇红·初六过旧城口占》,则稍有不同,此词上片写眼前之景,“帘幕谁家,纸鸢风急余寒峭。选楼西畔绿杨枝,才见晴丝褭。十里箫声未了。暗惊心,文园易老。酒帘低处,极目烟芜,古城残照。”下片触景生情,回忆长安旧事:“故人门巷玉驄嘶,回首长安道。”此外,词中还流露出叹老零落之悲:“诗鬓天涯,倦游情味伤春早。”从而在简单的今昔对比中又增添了年华老去与身世漂零的悲感。同时,也有些词的时间线索比较复杂。如郑文焯的《兰陵王·断肠直》,此词悼念张祥龄,重在发抒感逝伤离之情。第一段先写失去友人的哀伤,紧接着写由往日的相聚至友人去国远离的情景。第二段追忆昔日同游之欢乐情景,并转入到友人赴陕西任职以至天涯分离的叙写。第三段则又转回眼前,见“蜀锦江空”、“秦镜尘寂”、邻笛声声,哀恻之情与日俱增。此词的时间线索有四条:与友人死别前后,与友人生离前后,南游前后,友人赴陕任职前后。显示出错综复杂的特点,这是由词人的心绪与视角的迁移决定的。

其次是垂暮意识。“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迟暮”,指晚年,暮年,盖以日暮喻人之衰老也。既然人生易老,生命陵替,词人于世积乱离之中老病皆至,死亡的危胁,生命的召唤,不遇的悲哀,身世的落拓,形成了对于生命零落的悲怆,在这里我们称之为迟暮意识,或曰垂暮意识。四大家的垂暮意识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因为垂老疾病而至的悲伤;因为不遇落拓而至的感伤。

生老病死是无可更移的自然规律,衰老与疾病于人亦是无法避免的,又往往与人的晚暮垂年形影相随,在与生命的纠结中带给人心灵极大的震撼与挫伤。王鹏运仰望中秋圆月,感慨“圆缺惊心,又是良辰轻负”,“叹老去才知,管弦凄楚。默数华年,换到几般情愫?”(《月华清·己亥中秋》)观荷苇湾,看到满池荷花“绮霞散馥”、“佩环缥渺”“倚娇宜笑”,他却独自呓语:“奈白发暗搔,愁被花恼。”(《扫花游·绮霞散馥》)《太常引·绿槐蝉咽午阴趖》则表现出了对风霜雪雨催人衰老的无奈:“揽镜意蹉跎,叹白发、催人几何!”更何况,山河破碎,恨满新亭,词人说:“青衫泪雨不曾晴,衰鬓更星星。”而《齐天乐·鸦》则以鸦自喻,描绘了一个久经风霜,生气已尽的垂暮老人形象。况周颐词中的垂暮之感也是很浓烈的。他说:“十七华年,逝水迅羽”(《莺啼序》),时光易逝,人生易老,故而他不无痛心地叹惜:“无限芳菲无限恨,抛掷韶光多少。”(《南浦》)面对生命的陵替,况周颐深感忧惧,他说:“去日蹉跎,青镜鬓丝。”(《倾杯·丙辰自寿》)更何况老病双至,况味更甚于前。如《齐天乐·月明也恁伤心地》、《鹧鸪天·老向书丛作蠹鱼》、《蕙兰芳引·歌扇舞衣》、《西江月·酒畔从教并影》等词,都从年岁的衰老、形容的憔悴、身体的病弱表现出词人的垂暮心态。其《鹧鸪天·老向书丛作蠹鱼》词,描写词人病余整理残书,闭门而居,打发着寂寞余光,生命零落之状活现于眼前。

朱祖谋晚年写垂老之叹的作品很多,如“卅年景物供怀旧,白头费泪与江南”(《踏莎行·腊雪欺梅》),“莫倚蛾眉怜短鬓,未秋镜影已先霜”(《新雁过妆楼·和梦坡》),“何郎词笔垂垂老,坐被花成恼”(《虞美人·黄昏笛里梅风起》),“惊心七十明朝是,甚两头老屋,旧约长赊”(《高阳台·药里关心》),“投老沧江卧晚,……留命何年,饰巾那计流光换。……倚危阑,飘风鬓短。”(《烛影摇红·野哭千家》)等等,生命垂垂老矣,留露出浓厚的黄昏意绪。与其他三人相比,彊邨晚期词中,更多体现出因疾病而生的感怆。如“殢春残病酒近黄昏,东风冷于秋”,(《八声甘州·和柳耆卿韵》)“病侵潘令,恨极江郎,揽镜鬓霜绕”,(《秋宵吟·水窗虚》)“无情月,三度病中看”,(《小重山·戊申中秋作》)“秋病无名如中酒”,(《南乡子·素蜡烬无烟》)“瘐郎自此愁生,酒盏秋谙病消息”,(《雪梅香·雨无极》)“是悲秋扶病,办腰脚、一登高”,(《紫萸花慢·避尘尘》)“病疏醪盏,孤悰易倦”,(《瑞鹤仙·雨怀凄不断》)“病躯无复酒杯侵。止药强名今日愈”。(《浣溪沙·元夕枕上作》)其中,《风入松·病间戏述》词云:“鬓丝微扬药烟尘,倚病得修熏。”另一首《菩萨蛮》亦云:“温温药鼎虫吟细,倦怀不问残灯事。不用忖腰围,新来罗带垂。”可见老来多病正是彊邨晚年面对死亡感怀世事的重要原因之一,而衰病之伤便构成了垂暮意识的重要内涵。

郑文焯词中垂老之悲也四处可见,如“吟边白发已愁尽”(《夜飞鹊·城南有情月》)、“白发缘千缕”(《蓦山溪·吟边灯火》)、“头白匡君,……老眼犹明”(《点绛唇·头白匡君》)等。同时,也有因病而生的感怆。如“新愁病骨,渐损年来芳绪。”(《齐天乐·江城黯》207)“朱炎几日,病转惊秋早。”(《蓦山溪·朱炎几日》)但并不多见。四人中王鹏运少有病弱之叹,彊邨最多,而四人皆多有垂老迟暮之感。

肖驰在《中国诗歌美学》第十一章《中国古典诗歌问题研究之三:中国诗人的时间意识及其它》中说:“时间忧患本身正是社会现实忧患富于哲思意味的表达,是现实忧患向人生和宇宙意识的升华。”①肖驰《中国诗歌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四人生处末世,胸怀大志而不邃,渴望报国却无路请缨,时光流逝的悲哀,生命凋零的忧惧,壮志难伸的怆痛,落拓潦倒的酸楚是交织在一起的。四人晚年皆隐居苏沪,生计维艰,落魄不堪,人生迟暮之感,身世断蓬之痛,体现出生命凋枯的浓烈意绪。王鹏运身怀补天之志,才识闳通,不获竟其用,故有“只春衫旧影,御沟愁照,换了霜丝短悴。漫低徊、折槛风高,壮心渐已”(《瑞鹤仙·玉阶清似水》)的感叹。《少年游·拿云心事记当年》中,王鹏运回顾少年“拿云心事”,自叹“而今憔悴干戈里,老子已痴顽。”《水调歌头·淮安舟中》词人已经彻底绝望,不再渴求功名,竟然唱起了及时行乐的调子,希望饮酒游乐打发余生。在一反常态的言辞中分明跳动着词人畏惧死亡,功业无成的感伤意绪。况周颐晚期词多述落拓潦倒的惨痛。如《减字浣溪沙·无米戏占》与《秋宵吟·卖书》两词刻画了一个无米下锅,穷得只能典当平生最爱的书籍来换取温饱的落魄书生形象,人生之酸楚,尽于此见之。而《倾杯·丙辰自寿》则塑造了一个历尽沧桑感怀故国垂老无依的遗民形象,音容笑貌之中,淌着幽恨与血泪。郑文焯词中则多有百无聊赖的愁闷。如《临江仙·灯影花梢小阁》中说:“十年前事个中销,流光临水镜,春梦过风箫。有恨有情有限,无花无酒无聊。愁来底事不相饶。空馀残蜡泪,夜夜替红绡。”这种无聊愁绪是来自于垂暮之年愈益无助的生命悸动。朱祖谋也有类似的心态。他说:“故情空。镜里凋颜,不媚烛花红。思悲今已翁。闲门芳信比人慵。问东风,留命伤春,深浅酒杯中。去年同不同。”(《隔溪梅令·己巳元日,赋示诘禅》)俨然有苟延残喘,留命何用的谢世气象。又《东坡引·庚午岁除》亦云:“瞢腾惟有睡,瞢腾惟有睡。……椒花罢颂,屠苏无味。更禁断、宜春字。邻儿解叩承平事。新年明日是,新年明日是。”表明这种心态于彊邨晚年是颇为典型的。正因为心事如此凋落,所以他的绝命词仍以“泡露事,水云身。枉抛心力作词人。可哀惟有人间世,不结他生未了因”结笔,也结束了他泡露一般的生命。如此看来,彊邨之垂暮心态似应比其他三人更显沉痛,蕙风次之,但他更多个人的辛酸与幽恨,显然是一种留连人世而落拓无依心态的体现。郑文焯之百无聊赖则是与死亡接壤回顾一生突发的无助与恐慌。王鹏运似乎有一种洞穿世事的透悟,他以酣睡、饮酒与游乐来消解垂暮意识,故而最富有超脱性。

再次是羁旅怀乡意识。这主要是基于漂泊无根的人生状态而产生的生命无定感,集中表现为羁旅意识与怀乡意识。故园是每个人生命之根,离开故园,客居异地他乡,羁旅飘泊的意绪随之而生。四大家长时期异地为官,有的为了生计仕途辗转奔波,颠沛流离,如况周颐。有的则落南三十余年,故园便成了永远的想望,如郑文焯。思乡念归,正是故园情结的召唤。同时,故园不仅仅指代故土而已,它还象征着家园与归宿,象征着宁静与温爱,它是词人永恒的归依,美丽的港湾。

四大家中,郑文焯曾经多次北上应试,写过很多首表现羁旅情怀的词。他于1898年应试落第后南旋薄游析津,客居异乡,以词遣怀。如《隔浦莲近拍·津舍旅怀》,秋气萧瑟,词人客居津舍,看着槐花散落,暗雨飘洒,暮蝉声声,俯瞰官渡,潮水起起落落,不由顿生羁旅之思。旅途之艰辛、孤独与秋气之肃杀,都催发了词人客游之叹。此外,《夜飞鹊·城南有情月》与《蓦山溪·吟边灯火》都是此时所作,词中抒发了“身似十年江燕”的生命漂零之感。王鹏运1901年后请假南归,一路经过开封、徐州、南京、扬州等地。途中写过很多羁旅行役词。如《念奴娇·津梁疲矣》,词中表现了旅途的疲顿,倾身难营一饱,人生无托身之地的悲慨,其人生零落感似要比郑氏更显深沉,因为王氏此时已历尽沧桑,饱尝世变,故其羁旅之思实际上是人生悲剧意识的交集点。况周颐虽然流荡四方,飘泊不定,但纯粹写旅途与客游之苦的词不多,一般都与怀人、唱游相联系。如《莺啼序·湖山旧盟未冷》,1897年秋暮,词人再游广陵,有定居之意,但不知为何,又将别去,故词人百感交集。词人客游异地,萍寄江湖,故有“总然栖旅”、“满地飘零苦”的伤感。但幸运的是,扬州有那么多相濡以沫的好友,怀想与他们唱和雅游的乐事,真是不忍离开。可是江山信美非吾土。词人很无奈地说,山好水好人更好,只是不得不离开。这样,词人的羁旅行役之感又增添了相思离别的内涵。另一首《齐天乐·月明也恁伤心色》,词人感伤风雨凉天,“飘零最苦”,不由伤时念远,想起远在京城的好友,故以感逝伤离为其主要情感内涵。这是况氏这类词与其他三人不同的地方。朱祖谋写羁旅愁思的词不多,有寄题郑叔问《蓟门秋柳图》一首,题为《燕山亭》,有九日于哈氏园所作《霜花腴》等。他曾说:“异乡异客,问几人、尊前忘了飘零”(《霜花腴》),可见他的飘零情绪还是很浓厚的。王国维《彊邨校词图序》中说:“先生少长于是(上彊邨),垂老而不得归,遭遇国变,惟以作词刊词自遣,不独视古之乡先生矜式游游宴于其乡者如天上,即求如乐天永叔诸先生归休之乐亦不可复得,宜其写斯图以见志也。”①王国维《彊邨校词图序》,朱祖谋著《彊邨遗书》,1987年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据龙榆生辑刊本景印。如他的《月下笛·冷月墙阴》,词人闻促织而起羁绪,觉秋气凄厉,“空阶都是伤心地”,感怀身世,顿生世事沧桑、人生易老之感。

此外,思乡念归之作在四家词中是很普遍的。对家乡的思念既是一种自然形态,同时又具有生命回归的意义。借对家园的思恋来消减漂泊的疲惫与失落,或者说家园就是词人心灵的归宿,心灵的港湾。对四人而言,二者往往兼而有之,但内涵稍有不同。朱祖谋对故乡的思念,多出自一种自然的喜爱和眷恋。苇湾观荷,会引起他的故土之思,换烛守岁,他会梦见自己的故乡。当然,他之思念故乡,又往往在国运陵夷,自己去留无据的时候。因而也曾经有过归隐故园的梦想。如《采绿吟·软玉吴波路》,词人在序中说:“湖趺漾为吾乡烟水胜处,长超、栖贤、吴羌、道场诸山,纷在掌瞩。荷香柳影,逭夏尤宜。自堕修门,行二十稔,中间再返故山耳。暇当倩客,作玉湖趺馆图,率依薲洲谱,以当怀归之章。”词人不仅把故乡描绘成了美丽胜地,而且把她当成了实现隐居理想的好去处。况周颐的思乡词不多。主要是怀念故乡的美丽风光与寄托游子之思。如《南浦·春事底匆匆》写壶山山下环溪一带桃花放了的烂漫春景,以引发思乡之情。郑文焯的思乡词中有一种浓厚的“落南情结”,即羁迟江南不得归乡的情结。正因如此,所以大鹤的故园不仅仅是地理上的故园,也不仅仅是童年记忆中的故园,而是一种情感意绪的指向。事实上,大鹤青少年时期跟随父亲宦游几省,并没有长期地定居在某一个地方,也不可能形成与另外三人一样非常具体、深刻、难以忘怀的印象。但是他对于羁迟异乡,谋食吴地,却有着无以化解的深痛,从而形成了他的落南情结。如他的《庆春宫·红叶家林》回忆少时结客幽并,边骑云骄,看剑星横的往事,同时,又怀想起二十多年来的漂泊生涯,表现了对故乡的思念与厌倦飘零的情绪。词人曾在一首词中说:“月是故乡明”,可见他对故乡的想望。他的《瑞龙吟·横塘道》则淋漓尽致地抒发了他的思乡恋乡的意绪。“过江如梦”,“争说还乡好”都是词人心绪的真实体现。四人中,数王鹏运的思乡内涵不同。诚然,王鹏运的乡土之恋是热烈而诚挚的,他的词中随处可见对桂林风物的描写,如《酒泉子》云:“水带山簪,好是骖鸾归路。岭云深,蕉雨暮,话湘南。昨宵幽梦逐春帆。径转桄榔犹熟,鹧鸪啼,芳草绿,客情忺。”无论是訾洲烟雨,还是独秀峨峨,都是半塘心中的想望。在半塘心中,故园并不只是故园,她还是宁静的港湾,温暖的怀抱,因而又成了疲惫的仕途游子的栖息地,逃渊薮。她是词人心灵与精神的家园,代表着词人逃离官场,走向隐逸的生命理想:“鸥盟”理想。因此半塘思乡词中隐含着一种浓重的回归意识,一种脱离治国平天下的政治圆圈,投入田园生活的回归意识。家园正象征着生命的归宿,她是词人新的人生价值的体现。

总而言之,晚清四大家在夷歌野哭的岁月里,政治的鼎革,家庭的变故,身世的孤危,使他们进退失据,从而激发了对人生的拷问,对自我的体认,对生命精神的追寻,国难家忧、时乖命淹的文化生存环境更加深了他们对生命悲剧的体验。他们感受着四季轮回的无情,与亲友分离的悲伤,老病交加的创痛,身世落拓的凄苦,飘泊异乡的无助,精神流浪的苦闷,从而形成了他们词中浓烈的生命情怀:时间意识、垂暮意识、羁旅怀乡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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