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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痛而能笑——论《灵与肉》中许灵均的悲剧性与喜剧性

2012-08-15程丽蓉

红河学院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张贤亮伤痕交融

叶 定,程丽蓉

(西华师范大学,四川南充 637000)

“许灵均”是以作者自己的人生经历的典型性为轮轴所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这个被划为右派的知识分子的命运可谓是坎坷多难的。张贤亮用悲喜交融、富有变化的笔墨抒写着许灵均那不寻常的灵与肉世界,抱着积极、进取的态度,从扭曲的时代中挖掘出美,从复杂的悲剧性中提炼出多维的喜剧性,使主人公许灵均的命运遭遇中凝聚着多种音调的混响、多种色调的彩绘:伤痕中糅合着美好、痛苦中蕴涵着快乐、荒唐中裹挟着幸福——这种独特而醒目的艺术存在,使许灵均身上迸射着悲喜交融的美学光芒。

一 政治之悲喜交融:伤痕中糅合美好

“许灵均”这个名字,会很自然地使人想到两千年前的有着宏伟抱负的伟大爱国诗人屈原。张贤亮用屈原的字(《离骚》:“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作为小说主人公的名,显然是煞费苦心、用意深长的——作为一个美国留学生和一个地主小姐不自由婚姻所结下的一枚苦果,“许灵均是一个命运坎坷、历尽磨难的中年知识分子。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分子’,并被放逐到一个边远农场劳动改造。开始,他对生活给他的不公正的惩罚感到委屈和痛苦,被家庭和社会遗弃的孤独感所猛烈地袭击,他甚至绝望过。”[1]“极左路线”的展开,使许灵均被卷进运动,戴上了“右派”的帽子,过着伤痕累累的日子——面对悲惨的遭际、不幸的命运,许灵均没有怨天尤人、抑郁寡欢,他处恶浪而不惊,在横遭迫害的道路上发现了未来的美好,对社会充满着信心和希望。他在祖国的大地上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位置,对祖国和人民都饱含美好的深情。在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中,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生活的本质,认识到最珍贵、最美好的事物是劳动人民的纯朴感情和美好的大自然。可见作者并不回避时代的悲剧一面,也没有做单纯渲泄悲哀的歌者,没有将许灵均写成一个因为“伤痕”而忧郁悲哀、心灰意冷的形象,人物的情感基调是积极美好的,而不是低沉悲凉的。

张贤亮在小说中表现出了极左路线给许灵均造成的深沉的精神痛苦,但更主要的是表现其在遭受厄运时不放弃、不抛弃的信念。“有意识地把这种种伤痕中能使人振奋、使人前进的一面表现了出来”。[2]所以作者写伤痕的同时,也在写伤痕处的美好,他独辟蹊径地将伤痕上升为美,从生活的背面进行透视,写出了许灵均从肉体到心灵的变化,在伤痕中糅合着更为雄健、更为深沉、更为崇高的美好。“从美学上说,把悲剧情味和喜剧情味渗透起来,这是高难度作业;而在主人公悲剧面前这种喜剧情态的选择,正意味着作者对极左思潮的理性的批判。”[3]

的确,流淌在《灵与肉》血液中的,不仅是许灵均被错划为“右派”的伤口里的淤血和表面上受迫害的惨状细胞,更是一种强烈的美感、一种美好的力量。作者在伤痕之中着意探索着不一般的社会意义,将更多地把笔墨集中在对人物的道德情操之美好的发掘和揭示上面,使悲剧性的时代背景折射出具有喜剧性的人性光辉。

二 生活之悲喜交融:痛苦中蕴涵快乐

文学作为人类精神生活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或多或少都会表现一些人生的苦难和不幸,这并不值得奇怪。厨川白村就认为,“文学是苦闷的象征” 。丹纳甚至说得更绝,他认为:“在一切理由中最有力的一个理由,是艺术家倾向于阴暗的题材。作品一朝陈列在群众面前,只有在表现伤感的时候才受到赏识。”[4]然而,在书写生存的苦难时,如果能够发挥“以轻击重”的艺术策略,在悲剧性的痛苦中蕴含快乐的因素,那么文学将会被赋予更为丰富的精神内涵——张贤亮笔下的许灵均就是这样一个悲喜交融、富有内涵的人物形象。

作为钟鸣鼎食之家的长房长孙,许灵均虽有过一段记忆前的锦缎襁褓中的生活,但他的童年并不幸福:先是父亲和母亲感情不和,父亲携外室出国远走,然后母亲随之病故,他成了“被富人、被父亲遗弃的儿子”。 而当他以右派的身份到农场接受改造时,我们又看到了他所承受着的痛苦:他和十几个饲养员在牧场的一间土坯房里,睡在湿漉漉路段稻草上,他紧贴着墙根,被土碱味的潮气所侵袭,冷得直打寒颤,实在没办法,就跑到屋外,但看见的是到处残存的雨水。他走到马圈,马粪尿蒸发出的那股熏人的热气使他感到温暖,在一节空的槽头,他找到了栖身之地,象初生的耶稣一样睡在了紧紧夹着他身躯的狭窄的马槽里,凄凉的月光洒在他孤寂的身上。此时此刻,他回忆起自己的一生,痛心横加在他身上的那顶“右派”帽子。在这冷清冰凉的深夜,他蜷缩在马圈的槽头,终于“抱着长长的、瘦骨嶙峋的马头而痛哭失声”。

然而,“美和欢乐 ,必须来自伤痕和痛苦本身,来自对于这种生活的深刻的体验。”[5]得与失、泪与笑、苦与乐,从来都是比邻而居、相伴而生、结伴而行的。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东西,只有相对的存在,一切都依时间、地点、条件发生着变化,正如朱光潜所说:“任何一种情绪 ,甚至痛苦的情绪 ,只要能得到自由的表现 ,就都能够最终成为快乐。”[6]——我们欣喜地看到,许灵均顽强地活了下来,并找到了快乐。在劳动中,在同大自然的接触中,在与人民相濡以沫的交往中,他打开眼界,认识到个人的忧戚在万物更迭中是渺小的,于是他的兴趣范围也就扩大了。经过五年劳教被继续留场放马的许灵均,终于从“大自然的怀抱里”找到了慰藉,“大自然的呼吸给了他一种极其亲切的抚慰”,他感到“自己生命的气息和大自然的气息混在一起”,“他的消沉、他的悲怆、他对命运的委屈情绪也随之消失,而代之以对生命和自然的热爱。”许灵均从委屈、消沉、悲怆和绝望中走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他对生命、生活、自然和人民的热爱,他重新获得了信心和勇气,最终以快乐取代了痛苦。

“他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的长房长孙,曾经裹在锦缎的襁褓中,在红灯绿酒之间被京沪一带工商界大亨和他们的太太啧啧称赞的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劳动者了!而在这两端之间的全部过程,是糅合着那么多痛苦和欢欣的平凡的劳动!”作品通过真切的描写,一方面写出许灵均的受难、委屈和被遗弃的深深痛苦;另一方面,则写出与此同时,许灵均在长期的体力劳动中,在大自然和朴实的人民怀抱中,如何治疗精神的创伤,如何改变旧的思想方法,让快乐取代痛苦,逐渐使自己的心灵丰满起来的过程——“这里有他的痛苦,也有他的欢乐 ,有他对人生各个方面的体验 ,而他的欢乐离开了和痛苦的对比,则会变得黯然失色,毫无价值。”的确,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痛苦是快乐的孪生兄弟,痛苦其实并不可怕,因为它身上孕育着快乐的因子。正因为有了痛苦 ,才使许灵均的快乐更让人沉醉。

沈从文先生曾说过,伟大、神圣的悲哀不一定要有一滩血和一把眼泪,一个聪明的作家写人类痛苦或许是用微笑来表现的,所以,他极力推荐应该用文学“为人类‘爱’字作一个恰如其分的说明”[7]在许灵均身上,张贤亮就是在叙事话语中洋溢着某种宽广而温暖的人性,将痛苦超越日常伦理的归约,屏蔽简单的道德判断,让人们读到来自灵魂深处那宽厚、广袤的快乐。作者以有效的悲喜交融赋予了人物关怀、爱和救赎,使我们在那些不幸和痛苦的叙事中,心生一种怀想,一种对痛苦生活的敬畏,一种对未来的期待。

三 婚姻之悲喜交融:荒唐中裹挟幸福

在小说《灵与肉》中,爱情和婚姻的“附丽”是颇具匠心的,作者通过爱情和婚姻的描写揭示出了社会内容,给人以健康向上的积极力量,而不是在做卿卿我我的无病呻吟、让它仅仅成为鸳鸯蝴蝶的低级趣味而已。在小说中,许灵均的爱情和婚姻也是一种社会关系,而且是一种集中检验高尚与卑劣、壮美与丑恶的社会关系。作者对许灵均的爱情婚姻描写,是在悲喜交融之中述说荒唐与幸福,是在同一画面之中叠印悲喜色调,蕴藉深厚的哲思。

由于灾难所造成的偶然机会,许灵均和一个叫李秀芝的四川逃难姑娘以荒唐的方式结了婚——“郭蹁子”曾兴冲冲地对许灵均说:“喂,‘老右’,你要老婆不要?你要老婆,只要你开金口,晚上就给你送来。”郑郑重重的婚姻大事,竟然被这样轻轻巧巧地敷衍着,“郭蹁子”的神态和语气,在骨子里折射出了极左谬误造成的贫困、苦难和事理人情的变态——李秀芝只是用八分钱邮票从四川召来的一个姑娘,一个被强加给“右派分子”的女性,这桩由“郭蹁子”包办的“八分钱婚姻”,是饥饿的副产品,也是荒唐时代所勾勒出的情节。

然而,奇特的命运却将完全意想不到的幸福赐给了许灵均。因为这个吃红薯长大的姑娘,不仅给他带来了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家庭温暖,而且使他生命的根须更深入地扎进这块土地里。她质朴勤劳、温柔善良的性格中,含蕴着坚忍顽强、积极进取的精神;她敢于向困难挑战,决不屈服于不幸的命运;她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征服了生活,给许灵均带来了爱情的幸福、家庭的温暖和生活的欢乐。“那年月,尽管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压力,但秀芝象一株顽强的小草,硬是从石板缝里伸出了绿茎。一年以后,他们的生活大大地变了样。”[8]荒唐的婚姻却带来了幸福的家庭生活,许灵均与李秀芝的婚姻使我们在解读之时,于悲喜交融的情境中体悟着人生真谛;掩卷之后,又能继续延留于脑际,不断回味其中笼罩在悲剧阴影中的喜剧性色调。

“文学作品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反应,艺术的真实,决不是生活的翻版,作为一篇成功的文学作品,它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凝固着作家对生活的认识和感受,成为时代的一面忠实的镜子。”[9]在小说中,作为第一代知识分子的许灵均对这种荒唐婚姻结合方式的接受,本身就是一种对时代的嘲弄,而在荒唐中裹挟幸福的悲喜交融,则凝聚着作者深刻的审视——“唯其痛苦,幸福才更显出它的价值”。许灵均与李秀芝的结合是苦难中绽放的花朵,承受着生命之重,同时它也是小说思想的一个载体,在荒唐裹挟幸福、悲喜交融的独特存在中表达着沉潜深邃的哲理内涵,深印着非一般的美学色泽。

悲剧性与喜剧性的交融真实而曲折地反映着许灵均的人生遭遇,展现着他立体的心灵世界,也显示着现实主义的宏伟力度。作者张贤亮用悲喜交融的美学风格提炼着理性、深沉的思考,使伤痕处糅合着美好、痛苦中蕴涵着快乐、荒唐里裹挟着幸福,使小说在字里行间充满暗合人类精神深层的真知灼见,内蕴着追逼苍穹、抵达深心的思辨力,让人们在深刻的审美认识中,寻找着缺乏精神领袖和灵魂的皈依,在悲与喜的渗透交融中,抚痛而能笑。

[1]人民文学编辑部.短篇小说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387-388.

[2]张贤亮.写小说的辩证法[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10.

[3]高崇.张贤亮小说论[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73.

[4][法]丹纳著,傅雷译.艺术哲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37.

[5]张贤亮.写小说的辩证法[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3.

[6]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163.

[7]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十一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45.

[8]高崇.张贤亮小说论[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73.

[9]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新时期争鸣作品丛书[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86: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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