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通俗小说的徘徊与演进
2012-08-15王齐洲
王齐洲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
一、明前期文化专制与通俗文学的困境
朱元璋在剪灭元末各路豪强建立大明帝国后,精心地进行了制度设计和权力安排。洪武元年(1368),立卫所制及将兵法,以整顿军队;命中书省定役法,以稳定赋税。二年(1369),令吏部定内侍官制,以防止宦官专权。三年(1370),与刘基等定科举法,规定“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试文必须“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五年(1372),移民屯田北平,令州县设粮长制,置亲王护卫和茶马司。六年(1373),修边备,设六科给事中,定季报、岁报之式,定散官资阶,置内正史。是年,修《大明律》成,凡六百零六条,颁行天下。七年(1374),罢市舶司以防倭,修《皇明宝训》以纪政。八年(1375),申明马政,造大明宝钞,定都指挥使司制。九年(1376),改行中书省为承宣布政使司,颁建言格式。十年(1377),置通政使司。在进行制度设计和安排时,朱元璋采用了权力集中和政治高压的两手策略,要求“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籍其家,不为之过”(《大诰》二编),逼迫士人效命;同时让官员们动则得咎,战战兢兢。洪武十三年(1380),左丞相胡惟庸以谋反伏诛,株连数万人,朝廷借机罢中书省、废除实行了一千多年的丞相制,将国家权力集于皇帝一身;后又兴大将军蓝玉逆党案,将李善长、陆仲亨、唐胜宗、费聚、赵庸、郑遇春等功臣宿将诛杀殆尽。清代著名史学家赵翼在谈到朱元璋大兴党狱、诛戮功臣时说:
汉高诛戮功臣,固属残忍,然其所必去者,亦止韩、彭。至栾布,则因其反而诛之。卢绾、韩王信,亦以谋反有端而后征讨。其余萧、曹、绛、灌等,方且倚为心膂,欲以托孤寄命,未尝概加猜忌也。独至明祖,藉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尽举取天下之人而尽杀之。其残忍实千古所未有。[1]742
一个残暴的封建帝王在巩固皇权、实行集权专制的同时,必然会伴随思想文化的禁锢和专制。事实也是如此。朱元璋在大兴党狱的同时,也大兴文字狱,实行文化专制。赵翼总结明初文字之祸云:
明祖通文义,固属天纵。然其初学问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误杀人,亦已不少。《朝野异闻录》,三司卫所进表笺,皆令教官为之,当时以嫌疑见法者: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为海门卫作《谢增俸表》,以表内“作则垂宪”诛。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为都司作《万寿表》,以“垂子孙而作则”诛。福州府学训导林伯璟,为按察使撰《贺冬表》,以“仪则天下”诛。……常州府学导蒋镇,为本府作《正旦贺表》,以“睿性生知”诛……怀庆府学训导吕睿,为本府作《谢赐马表》,以“遥瞻帝扉”诛……尉氏县教谕许元,为本府作《万寿贺表》,以“体乾法坤,藻饰太平”诛。德安府学训导吴宪为本府作《贺立太孙表》以“永绍亿年,天下有道,望拜青门”诛。盖“则”音嫌于“贼”也;“生知”嫌于“僧”也;“帝扉”嫌于“帝非”也;“法坤”嫌于“发髡”也;“有道”嫌于“有盗”也;“藻饰太平”嫌于“早失太平”也。《闲中今古录》又载,杭州教授徐一夔《贺表》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语,帝览之,大怒曰:“‘生’者‘僧’也,以我尝为僧也。‘光’则剃发也。‘则’字音近‘贼’也。”遂斩之。[1]740
这样的文字狱实在防不胜防,恐非仅是“以文字疑误杀人”,多半是以文字杀人立威,用以钳制士人的思想和精神,好让他们服服帖帖。明初著名文人魏观和著名诗人高启因一篇《上梁文》和一首《宫女图》诗犯忌,被朱元璋腰斩于市。另一著名诗人袁凯因言语得罪,佯狂才得以免死。人们不敢自由地表达思想和真实地表达感情,文学之沉闷和死板就是必然的了。文学史上提到的明初文学,有特色和成就的部分基本上都是元末产生的,宋濂(1310-1381)、刘基(1311-1375)、高启(1336-1374)、杨基(1326-1378?)、袁凯(生卒年不详)等,莫不如此。
传统诗文领域是如此,通俗文学领域同样如此。《大明律》规定:“凡乐人搬做杂剧戏文,不许装扮历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贤神像,违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装扮者与同罪。其神仙道扮,及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者,不在禁限。”[2]洪武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五日榜文云:“在京军官军人,但有学唱的,割了舌头。娼优演剧,除神仙、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不禁外,如有亵渎帝王圣贤,法司拿究。下棋打双陆的断手,蹴球的卸脚。”[3]这并非只是纸面上的恫吓,明初的统治者确实在认真地执行。例如,千户虞让子虞端,吹笛唱曲,将上唇连鼻尖割去。指挥伏颙与姚晏保蹴球,卸去右足,全家戍滇。以致后人慨叹:“明初立法之酷,何以至此,几于桀、纣矣。”[3]坊间当时有传闻称:“明太祖于中街立高楼,令卒侦望其上,闻有弦歌饮博者,即缚至倒悬楼上,饮水三日而死。”[4]这种传说符合明太祖的性格,也符合明初特定的政治文化环境,可算是对朝廷政策的一种民间解读。其实,包括朱元璋在内的统治者也并非不需要通俗文学进行文化娱乐,但他们所要的是维护其残暴统治、宣扬封建伦理道德的通俗文学。据说“洪武初年,亲王之国,必以词曲一千七百本赐之”[5]。而《琵琶记》便得到过朱元璋的首肯,所以能够在各地上演。在这样的情势下,除了去演唱一些歌功颂德的和朝廷特许的东西外,那些可能触犯法律和朝廷忌讳的戏曲小说,不仅没人敢编敢写,也没人敢演敢唱。戏曲演员或说话艺人稍犯忌讳,就会性命难保。据明人顾起元(1565-1628)记载:
太祖令乐人张良才说平话,良才因作场,擅写省委教坊司招子,贴市门柱上。有近侍言之,太祖曰:“贼人小辈,不直宠用。”令小先锋张焕缚投于水。[6]
一个说书艺人为了营造演出气氛而擅写招子(相当于今天的海报)贴市门柱上,就白白丢了性命。这种政治文化气氛实在令人窒息,明初的说唱艺术受到限制,其生长空间被严重束缚,难以有突出的成就,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到明成祖永乐年间(1403-1424),政治专制和文化禁锢不仅不见好转,反而愈演愈烈。成祖朱棣发动政变夺取政权后,清宫三日,杀方孝孺、齐泰、黄子澄、练子宁、卓敬、铁铉、景清等所有不附者;大封靖乱功臣,命内阁预机务以加强皇权;置“东厂”,与原有的锦衣卫并称“厂卫”,以加强特务统治;重用宦官,“盖明世宦官出使、专征、监军、分镇、刺臣民隐事诸大权,皆自永乐间始”[7];命胡广等人编纂《五经四书大全》及《性理大全》,由礼部刊布天下,进一步加强对文人士子的思想控制;羁縻士人,组织编纂《永乐大典》,让他们埋头在故纸堆中。对待通俗文学,也有比以前更为严厉的政策措施。永乐九年(1411),朝廷颁布榜文:
今后人民、倡优装扮杂剧,除依律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不禁外,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拿送法司究治。奉旨:“但这等词曲,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净将赴官烧毁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8]
如果说洪武时的限制主要是针对演出者,这里已经对杂剧剧本的“收藏、传诵、印卖”者下手了,其严酷程度显然超过以往。在这种情势下,通俗文学的发展显然受到极大的抑制,要想有所突破和创新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一个政治文化极端专制的时代,包括通俗文学在内的文学的发展也是被极度地压抑着的,这是被历史反复证明了的普遍规律。
明代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到宣宗宣德时期(1426-1435)出现了所谓的“太平治世”。宣宗“励精图治,(杨)士奇等同心辅佐,海内号为治平。帝乃仿古君臣豫游事,冬岁首,赐百官旬休,车驾亦幸西苑万岁山,清学士皆从,赋诗赓和,从容问民间疾苦。有所论奏,帝皆虚怀听纳”①《明史·杨士奇传》。其实,宣德后期,社会矛盾已经开始激化,宣德九年(1433)就有贵州乌罗蛮、宜山蛮和四川民起事,而江西夏旭的起义更是牵动朝野的大事件。。然而,政治的稳定并没有带来文学的繁荣,文学仍然在惯性的轨道上运行。诗文领域是以“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为代表的“台阁体”充斥文坛。而戏曲领域则是以朱权(1378-1448)、朱有燉(1379-1439)等为主导的忠孝节义剧和神仙道化剧。其代表作多是像朱有燉杂剧《关云长义勇辞金》那样宣扬“人之有生,惟忠孝者为始终之大节”(《关云长义勇辞金引》),像《李妙清花里悟真如》那样“不泯其贞操,而为劝善之一端”(《李妙清花里悟真如引》),像《吕洞宾花月神仙会》那样“抑扬歌颂于酒筵佳会之中,以佐樽欢畅于宾主之怀”(《吕洞宾花月神仙会引》);或者像邱濬的《伍伦全备记》与邵灿的《伍伦香囊记》那样图解封建伦理道德、着意宣扬忠孝节义的作品。通俗小说领域同样也不见有任何生气与活力。
不过,也应该看到,仁、宣“太平治世”时的政治文化环境比起明前期的政治文化专制已经有所不同。人们开始敢于提出自己的思想,愿意抒发自己的情感,而非像前期那样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以文学思想为例,文学家李东阳便指出:
“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读书之多明理之至者,则不能作。论诗者无以易此矣。彼小夫贱隶、妇人女子,真情实意,暗合而偶中,固不待于教。而所谓骚人墨客、学士大夫者,疲神思,弊精力,穷壮至老而不能得其妙,正坐是哉![9]
这里虽然承认作诗需要读书明理,但重点强调的却是真情实感对于诗歌创作的重要性,而他认为民间文学反而能够体现这一精神,这实在是一创论。他还说:“诗贵不经人道语。自有诗以未,经几千百人,出几千万语,而不能穷,是物之理无穷,而诗之为道亦无穷也。今令画工画十人,则必有相似而不能别出者,盖其道小而易穷。而世之言诗者,每与画并论,则自小其道也。”[9]这是要求诗歌创作必须具有独创性,言人所未言,显然也抓住了文学创作的本质规律。连理学家陈献章也主张:“作诗当雅健第一,忌俗与弱。予尝爱看子美、后山等诗,盖喜其雅健也。若论道理,随人深浅,但须笔下发得精神,可一唱三叹,闻者便自鼓舞,方是到也。须将道理就自己性情上发出,不可作议论说去,离了诗之本体,便是宋头巾也。”[10]他这样对诗歌的理解,与宋代理学家便划出了界线,从中反映出文学基本理论上的新发展和新变化,同时也反映出这一时期思想文化专制的松动。
二、明中期思想文化的复苏与说唱词话的传播
所谓的仁、宣“太平治世”转瞬即逝,从英宗正统开始,明朝进入动荡时期。皇帝昏庸,宦官专权、奸臣擅政、吏治腐败,朝廷出现难以驾御的复杂局面。英宗宠任宦官王振,宪宗重用宦官汪直,到武宗专任宦官刘瑾,政治腐朽达于极点。社会矛盾也空前尖锐,起义抗争此伏彼起。朝政腐朽和社会动乱的直接后果是统治者的公信力遭到普遍质疑和社会控制力的丧失,社会思想开始活跃起来,文化生活也呈现与前期不同的面貌。文学上出现了以祝允明(1460-1526)、唐寅(1470-1524)为代表的“吴中四才子”,以李梦阳(1473-1530)、何景明(1483-1521)为代表的“前七子”,或以新锐求文学解放,或以复古求文学突破,矛头都直指程朱理学。而武宗时期的王守仁(阳明)(1472-1528)更是举起“心即理”的理论旗帜,突破程朱理学的桎梏,强调“致良知”、”知行合一”,主张“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11],一反偶像崇拜的陋习,让世间的一切都接受“良知”的裁判,客观上起到了解除思想禁锢和强化自我意识的作用。在王学左派的推动下,思想解放和个性发展逐渐成为明中后期的一股强大社会思潮。
就文学发展和文学消费而言,明代中期也出现了与以前很不相同的特点。书籍的刊刻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视点。陆容在《菽园杂记》中谈到书籍刊刻情况时说:
古之书籍多无印本,皆自钞录。闻《五经》印版自冯道始,今学者蒙其泽多矣。国初书版,惟国子监有之,外郡县疑未有,观宋潜溪(濂)《送东阳马生序》可知。宣德、正统间,书籍印刷尚未广。今所在书版日增月益,天下右文之象愈隆于前已。但今士习浮靡,能刻正大古书以惠后学者少,所刻皆无益,令人可厌。上官多以馈送往来,动辄印以百部,有司所费亦繁。偏州下邑寒素之士,有志占毕而不得一见者多矣。尝爱元人刻书,必经中书省看过下所司乃许刻印。此法可救今日之弊,而莫有议之者,无乃以其近于不厚欤?[12]
陆容生于正统元年(1436),死于弘治七年(1494),他所说的“所在书版日增月益”,士大夫大量刻印“无益”之书,正是起始于成化年间(1465-1487)。这是他亲眼所见的事实,当然可信。明成化以前,印刷图书的普及率仍然不高。成化年间出现了士大夫私人刻书和官府间相互馈赠所刻图书的现象,而且这些刻书活动不再受朝廷限制,所刻图书也不是传统文化最为重视的那些图书,因而遭到陆容这样的有传统思想的官吏的不满。
应该说,成化时期的士大夫印刷的图书虽然不是以盈利为目的,但却显然有通过图书谋求个人利益的考量。思想的解放,士人的奔竞,文化生活的日益活跃,不仅会刺激文人的创造热情,无疑也会刺激通俗文学的发展。在陆容所说的“无益”之书中,当然也应该包括通俗文学作品。据现有材料分析,成化年间,有一种“说唱词话”便很受社会的欢迎,以致有人死后把这些词话作为陪葬品带在身边。1967年,在上海嘉定县的一个明代墓穴中发现了16种成化七年(1471)至成化十四年(1478)北京永顺堂刊印的附有插图的“说唱词话”,另有南戏《新编刘知远还乡白兔记》一种。这些词话计有:花关索说唱词话四种,为《三国志平话》之外的又一系关于三国的民间传说,包括前集《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出身传》、后集《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认父传》、续集《新编足本花关索下西川传》、别集《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贬云南传》,总名《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传》;包龙图公案词话七种,包括《新刊全相说唱包待制出身传》、《新刊全相说唱包龙图陈州粜米传》、《新刊全相说唱足本仁宗认母传》、《新编说唱包龙图公案断歪乌盆传》、《新刊说唱包龙图断曹国舅公案传》、《新刊全相说唱张文贵传》(别题《包龙图公案词话》)上下两卷、《新编说唱全相包龙图断白虎精传》;以及其他说唱词话五种。[13]据专家研究,这些“说唱词话”刊本是墓主人宣昶妻子的随葬品。[14]宣昶曾于成化年间领乡荐选惠州府同知,后荐补西安府同知,无论其家乡嘉定还是任所惠州、西安都距北京有千里之遥,可是他们照样能读到北京出版的新书,说明此类书籍流通范围之广。宣昶妻子死后还要用这些唱本陪葬,可见当时人们对通俗文学的喜好到了何种程度。
北京永顺堂于成化年间刊行的这些词话尽管刻工粗糙,却是中国现存诗赞系说唱文学最早的刻本。此刻本分为四栏,上栏为插图,其他三栏为文字。文字以七言韵文和散文说白相结合为基本形式,也间有三、三、四的十言句段,这也是中国说唱文学作品的特色之一。《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出身传》末有“成化戊戌仲春永顺书堂重刊”的长方木记。“成化戊戌”即成化十四年(1478),既云“重刊”,当有初刊本。或以为重刊本上图下文,风格绝类元至治(1321-1323)间所刊《全相平话五种》,很可能是据元刊本翻刻。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成化年间刊行的这些词话就可能主要不是创作而是整理,即对宋元以来的说唱艺术文本的整理。然而,即使是整理,其意义仍然是不可忽视的,因为它接续了本来甚有成就的宋元说唱艺术,同时让其以文本形式呈现,这便为中国通俗小说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经验和借鉴。不过,我们看到的这批成化词话刊本虽然不尽相同,但整个来讲,它们在形式上却是基本一致的,这说明这些作品已经经过刊刻者的整理加工,不然,十六种词话不可能有大体相同的面貌。词话中的散说和诗赞本来有复用(即诗赞用来咏叹散说内容)、连用(即散说和诗赞相互连接叙述故事)、插用(即诗赞与散说内容无关,插入诗赞只是渲染气氛)的区别,然而,这批成化词话都采用散说与唱词连用的形式,说明刊刻者有统一要求。此外,这些词话还有一些共同的语言成分,以宋朝为题的说唱词话一般都有开头套语:“太祖太宗真宗帝,四帝仁宗有道君。”这和郎瑛在《七修类稿》中所提到的“陶真”之本的开头套语相同。这些都说明,成化词话不完全是宋元刻本或小说话本的复制,仍然有自己的理解和加工。《新编全相足本花关索贬云南传》结尾有“重编全集新词传,有忠有孝后流传”,也证明这些说唱词话是经过明人整理加工(即“重编”)过的,我们自然可以视其为明人词话。
成化说唱词话既反映出通俗文学在明中叶开始活跃的明确信息,也可以发现其对弘治以后的长篇通俗小说有直接的影响。例如,《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传》四集,集中说唱关羽之子花关索的故事,主要情节包括刘备、关羽、张飞桃源洞结义,张飞杀关羽妻小、关羽妻胡氏逃走生关索,关索被寺院收养,关索长大后西川寻父、路上收太行山强人、娶鲍家庄鲍三娘、又娶芦塘寨王桃、王悦(以上前集);关羽与姚宾结义,姚宾盗赤兔马,关索错认姚宾为父,张飞追姚宾巧遇关索,张飞杀姚宾并带关索认父,关羽不敌廉旬,姜维用计借赤兔马给关索斩廉旬,曹操借落凤坡城宴请诸侯,刘备带姜维、关索赴宴,关索舞剑斩吕高(以上后集);关索扭断张琳头,大战曹军和八路诸侯,曹操将荆州还刘备,关羽父子守荆州,刘备、孔明、张飞、姜维取西川,刘备阆州被围,姜维请关羽救阆州,关索巴州捉吕凯、阆州捉王志,庞统、张飞不敌周霸,关索斩强人周霸、捉元帅周仓(以上续集);刘备收得成都府,封关羽荆州并肩王、张飞阆州一字王,关羽父子守荆州,刘丰、关索闹矛盾,关羽将二人交先主处分,关索贬云南、刘丰贬阴山,吕蒙替吴王太子向关羽提亲遭拒,吴王发兵攻关羽,关羽战陆逊不胜,上表告急被刘丰截获,糜竺、糜芳献荆州让吴军入城,关羽带周仓败走玉泉山,周仓割股为关公充饥,周仓、关羽死难,张飞也在阆州被小军张达杀害,关索还朝起兵伐吴,关平战死,关索擒陆逊、吕蒙、糜竺、糜芳,杀二糜祭父,囚陆、吕入川,刘备杀二人祭关、张,刘备、关索先后病死(以上别集)。在这些故事中,虽然很少看到像陈寿《三国志》中所描写的从东汉末年到西晋初年各政治集团之间的种种政治外交斗争,而主要是极富民间色彩的江湖好汉争强斗狠的奇异传说和夸张式讲唱。例如,《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出身传》首页正面上栏插图题为“刘备关张同结义”,绘刘备、关羽、张飞在室内作拱手商量状,旁有二侍者;背面上图为一院落,有树木花草,外设一香案,一白马拴在桩上,有一人牵一黑牛,马牛之间放一盆,显然是为歃血盟誓做准备。次页正面上栏插图题为“胡氏生关儿”。词话开篇在概述了从盘古到西汉的历史后云:
中兴立起汉光武,后汉建国洛阳城。安邦定国无争战,雨顺风调得太平。传至明章和殇帝,安顺冲质桓灵君。汉末三分刘献帝,管了山河社稷臣。关西反了黄巾贼,魏蜀吴割汉乾坤。魏国曹操都建邺,吴地孙权做帝君。刘备据了西川主,汉裔金枝玉叶人。军师便有诸葛亮,武勇关张是好人。都在青口桃源洞,关张刘备结为兄。三人结义分天下,子牙庙里把香焚。
【白】关、张、刘备三人结为兄弟,在姜子牙庙里,对天设誓,宰白马祭天,杀黑牛祭地,只求同日死,不求同日生,哥哥有难兄弟救,兄弟有事哥哥便从,如不依此,天不覆地不载,贬阴山之后,永不转人身。刘备道:“我独自一身,你二人有老小挂心,恐有回心。”关公道:“我坏了老小,共哥哥同去。”张飞道:“你怎下得手杀自家老小?哥哥杀了我家老小,我杀哥哥底老小。”刘备道:“也说得是。”
【唱】张飞当时忙不住,青铜宝剑手中存。来到蒲州解梁县,直到哥哥家里去。逢一个时杀一个,逢着双时杀二人。杀了一十单八口,转过关平年少人。叫道叔叔可怜见,留作牵龙备马人。张飞一见心欢喜,留了孩儿称我心。走了嫂嫂胡金定,当时两个便回呈(程)。将身回到桃源镇,弟兄三个便登呈(程)。前往兴刘山一座,替天行道作将军。休说三人同结义,回来唱起女钗裙。转到胡家户一座,来见爹娘两个人。丈夫又入山中去,关张刘备结为兄。杀了满家良和贱,单单走得自家身。腹内怀胎三个月,后生儿女靠谁人。
【白】父亲道:“既是你丈夫别了你,且莫烦恼。你且在家等过,又作区处。”候十月满足,生下儿子。……
刘关张结义在青口桃源洞子牙庙,为了一心夺取天下,关张不惜以互杀家人来坚定己心,虽然有些血腥,但却是说唱文学惯用的吸引听众的伎俩,也体现出通俗文学的某种风格。这一情节没有被《三国志通俗演义》所吸收,是因为二者之间的确存在基本风格的差别。然而,有些可吸收的情节,《三国志通俗演义》也尽量加以利用。例如关羽之死,《三国志平话》只说“关公在荆州东南,困于山岭”,死讯传到成都后为诸葛亮所隐瞒;而《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贬云南传》明确关羽死于“玉泉山”,死后“游魂走上西川去,托梦刘王汉主君”,《三国志通俗演义》无疑采用了后者,它们之间的某些联系仍然可以为我们了解《三国志通俗演义》的诞生提供线索。
需要说明的是,北京永顺堂于成化年间刊行的这些词话是诗赞系说唱文学,而诗赞系说唱是由俗讲演变而来。正如叶德均所说:“俗讲以后的大部分讲唱文学都用诗赞体,如宋元明的陶真、元明的词话、明清的弹词、鼓词和现在的各类讲唱文学。它是讲唱文学中应用最广、源流最长的一种形式。”[15]现在的问题是,成化年间刊行的这些说唱词话是否可以算做通俗小说?我们的回答是肯定的。在宋代,说话四家中的“小说”又名“银字儿”,是因为说唱时要用银字笙、银字觱篥乐器配合歌唱而得名。这种“小说”有以散说为主以唱词为辅的,这样的作品较多,不需例举;但也有以唱词为主以散说为辅的,如收入《六十家小说》中的《快嘴李翠莲记》即是。就宋元说唱文学而言,在原生语境中,这些说唱词话是可以叫做“小说”的。就成化年间刊行的这些说唱词话而言,在《新刊全相说唱仁宗认母传》的结尾部分提及“才人编就好词话”,说明这些词话是书会才人们所编。它们既可以为演唱者提供脚本,当然也可以供普通读者阅读。如果仅仅是为演唱者提供的脚本,我们应该依据其主要特点将其归入说唱文学;如果是以阅读为主要诉求,我们应该称它们为通俗小说,因为它们已经不是靠说唱的技艺来征服听众,而是靠作品的故事和人物来吸引读者。成化年间刊行的这些说唱词话显然是后者而非前者,尽管它们的语体风格仍然还带有当初说唱的基本风格。
当然,对于明代说唱词话的类型和名称我们还只有笼统的认识,因为作品数量毕竟有限,明代文学家大多不愿提及,即使提到,其称名也极为含糊和混乱,如用词话、弹词、鼓词、陶真等。弹词当时和鱼鼓(一作渔鼓)联用,首见于1547年刊行的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馀》。清代的类似作品大都可以分别归入弹词(流行于中原和南方)或鼓词(流行于北方)两大类。对于这类说唱文学,虽然是以说唱故事为主要目的,但由于其呈现的形态不同,我们应该给予不同的分类:如果以说唱技艺呈现给听众欣赏,那么它属于曲艺;如果以文字形态提供给读者阅读,那么它就是通俗小说。艺人在书场上演唱的词话自然属于曲艺,但演唱的场景是不可保留也不便复制的,而一旦它的文本被加工整理出来供读者案头阅读,它事实上就成了通俗小说,而要区分哪些是曲艺的词话哪些是小说的词话其实是很困难的,也是不必要的。王国维曾经将敦煌发现的讲唱文学写本称为“通俗小说”,无疑是正确的。1918年编撰出版的谢无量的《中国大文学史》中,就把弹词作为“小说之一体”予以论列,也是极有眼光的。因此可以说,这批“说唱词话”刊本就是明代的第一批通俗小说。明代后期的有些长篇通俗小说便是由“说唱词话”改编而成,有些甚至保留着词话的形态。例如万历年间出版的诸圣邻编次的《大唐秦王词话》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程毅中先生便认为:“《大唐秦王词话》虽为说唱文学,但又名《大唐全传》或《大说唐全传》,亦可视为小说。”[16]
三、明中后期经济的繁荣与通俗小说的勃兴
如果说“说唱词话”在成化年间得以复苏,而具有整理加工性质的“说唱词话”之类的通俗小说开始在社会上流传,那么,通俗文学尤其是戏曲、小说的大量创作与刊刻应在弘治(1488-1505)以后。而弘治以后,以盈利为目的的商业性书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民间印刷业才真正形成高潮。
就现有文献资料来看,弘治七年(1494),《三国志通俗演义》已经成书,这有刊刻于嘉靖元年(1522)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卷首所附庸愚子(蒋大器)写于明弘治七年仲春的序言为证。这一刊本是朝廷司礼监所刊①王重民在《中国善本书目》中指出,商务印书馆影印的嘉靖元年(1522)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为司礼监所刊。胡士莹为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著录的嘉靖元年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作注云:“此明嘉靖间司礼监刊也。”(《〈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补》)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紧接着,朝廷都察院也刊刻了《三国志通俗演义》和《忠义水浒传》,“世人视若官书”[17],说明统治者们已经产生了对于通俗小说的浓厚兴趣,放松了明朝前期制定的不准收藏、传诵、印卖亵渎帝王圣贤的杂剧小说的禁令。这并不是一种孤立和偶然的现象,而是整个通俗小说蓬勃兴起的一种表征。
从弘治年间开始的重视通俗小说尤其是长篇通俗小说的现象,与弘治时期所实行的文化政策不无关系。弘治五年(1492)五月,内阁大学士邱濬(1420?-1495)上《请访求遗书奏》提出:
请敕内阁将考校见有书籍备细开具目录,付礼部抄誊,分送两直隶、十三布政司,提督学校宪臣,榜示该管地方官吏军民之家,与凡官府学校寺观并书坊书铺,收藏古今经史子集,下至阴阳艺术、稗官小说等项文书,不分旧板新刊及抄本未刻者,系内阁开去目录无有者,及虽有而不全者,许一月以里送官。其有王府处启知借录,多方差人询访,设法搜求,期于尽获无遗。仰所在有司将各处赃罚纸札,并给官钱借办笔墨之费,分散各处儒学生员誊写,惟取成字,不拘工拙,但不许潦草失真。就令各学教官校对既毕,以原本归主,不许损坏不还。其所得书目先行开具,陆续进呈,通行各处,互相质对,中间有重复者止令一处抄录,录毕装成卷帙,具本差人类解赴京。①邱濬《重编琼台藁》卷七《请访求遗书奏》,明俞汝楫编《礼部志稿》卷四十六题为《隆重图书疏》(丘濬),《四库全书》本。
孝宗诏准执行。在这次大规模征集图书的过程中,明确将“稗官小说”列入其中,表明朝廷文化政策的重大变化,从竭力贬低、严格限制“稗官小说”到开始关注和注意收藏“稗官小说”。因此,我们有理由推断,《三国志通俗演义》就是这次图书征集活动的重要收获。不然,嘉靖初年的司礼监从哪儿找来《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底本,因为此前并无这一作品的抄本流传的任何记载;我们也无法回答为什么蒋大器明弘治七年(1494)仲春已经作序的《三国志通俗演义》直到28年后的嘉靖元年(1522)才得以刊刻,因为在朝廷还未认可之前民间既无胆量刊刻这样大型的书籍,也缺少因刊刻这样大型书籍而承担经济风险的能力,而一旦朝廷认可,尤其是朝廷有关部门刊刻之后,民间资本就可大规模介入。事实也是如此,仅以《三国志通俗演义》为例,此书被司礼监、都察院刊刻后,立即引起强烈社会反响。先是官民人等竞相翻刊:嘉靖时有武定侯郭勋家刻本,时人视为善本;有南京国子监刊本(又称金陵国学本),万历时郑以桢据以覆刊;有夏振宇刊本,板心上径题“官板三国传”;有嘉靖二十七年(1548)福建建阳叶逢春刊本,等等。到了万历,有关版本更多,据英国学者魏安统计,现存海内外的就有20馀种,尤以建阳本为多。[18]《水浒传》也大体如此。由此可见,通俗小说在嘉靖以后的受欢迎的情况以及普及程度可能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由于《三国志通俗演义》和《忠义水浒传》的良好示范作用,人们开始创作和刊刻通俗小说以谋取利益。“嘉靖十六年,郭勋欲进祀其立功之祖武定侯郭英于太庙,乃仿《三国志俗说》及《水浒传》为《国朝英烈记》,言生擒士诚,射死友谅,皆英之功。传说宫禁,动人听闻。已乃疏乞祀英于庙庑。”[19]郑晓为嘉靖二年(1523)进士,嘉靖十五年(1536)任考功郎中,继调文选,其所言郭勋事乃当时人记当时事,当属可信。《国朝英烈记》,一名《皇明开运英武传》,或名《皇明英烈传》,简称《英烈传》,8卷60则,介于历史演义和英雄传奇之间,也属长篇通俗小说。利用长篇通俗小说来实现个人政治目的,郭勋是始作俑者。其基本前提是,长篇通俗小说有广泛的读者,能够形成社会舆论,不然,郭勋定不会这样费尽心机。郭勋嘉靖二十年(1541)获罪,故《英烈传》应成书于此年之前。
嘉靖时期既是长篇通俗小说在社会上广泛传播的重要时期,也是长篇通俗小说创作和发展的重要时期。除《三国志通俗演义》、《忠义水浒传》、《皇明英烈传》等作品外,重要的长篇通俗小说还有:嘉靖三十一年(1552)福建建阳清白堂刊熊大木撰《大宋中兴通俗演义》8卷80则;三十二年(1553)建阳清江堂刊熊大木撰《唐书志传通俗演义》8卷89节,又有《南北两宋志传》20卷,《全汉志传》12卷等,这些作品主要是模仿《三国志通俗演义》和《忠义水浒传》,将历史演义和英雄传奇相结合,但整体艺术水平不如《三国志通俗演义》和《忠义水浒传》。嘉靖中引起人们兴趣的还有余邵鱼所撰《列国志传》8卷,因原本不存,具体刊刻时间不详。余象斗万历三十四年(1606)翻刻本题“后学畏斋余邵鱼编集”,且首刊余邵鱼《引》文一篇,称“自《三国》、《水浒传》外,奇书不复多见”,而《列国志传》“善则知劝,恶则知戒,其视徒凿为空言以炫人听闻者,信天渊相隔矣”,似针对熊大木《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等长篇小说“有紊乱《通鉴纲目》之非”而言,故此书刊刻时间应在嘉靖后期。嘉靖时期还有两种版本的《三遂平妖传》在流传,晁瑮《宝文堂书目》有明确记载。
明代社会发展至嘉靖时期,经济生活出现繁荣兴旺的景象,资本主义萌芽在手工业、农业、商业等方面开始显露出来。到万历年间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手工业以江南纺织业为代表。这种纺织业已不再是过去的家庭经济,而是如张翰《松窗梦语》所云“机户出资,织工出力,相依为命”的工场手工业经济,织工与机户成为雇佣关系。除江南纺织业外,景德镇的陶瓷业也出现了大量的雇佣工人,《饶南九三府图说》云:“工兴则挟佣以争,工毕则鸟兽散。”其他如造纸业、冶铸业、印刷业等,都出现了有资本主义性质的作坊或者工场。在农业方面,由于工场手工业对原材料的需求,不少农户从单纯种植粮食作物转而种植经济作物,谋取更高的收益。土地兼并日趋严重,直接生产者与土地所有者的契约关系也在江南一带出现。张居正主持的“一条鞭法”的经济改革规定赋税除漕粮地区应缴纳实物外,其他地区“概以银征收”,各种徭役也可以以银抵当,这便形成了货币地租取代实物地租的局面,农业商品化进程进一步加快。农业人口也大量转入非农业人口,何良骏《四友斋丛说》称“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六七分去农”。在商业方面,商人资本迅速发展。据宋应星《天工开物》统计,万历间仅徽商资本总额便达三千万两白银,每年获利九万两,比国库税收多一倍。商品交换也异常活跃,《李长卿集》中写道:“燕、赵、秦、晋、齐、梁、江淮之货,日夜商贩而南;蛮海、闽、广、豫章、楚、瓯越、新安之货,日夜商贩而北。”商业的繁荣促进了商业城市的兴起,也促进了商品关系的进一步发展,商人会馆纷纷建立,汇款制度也开始出现,国内市场逐渐形成。在文化领域,商业出版成为当时的主要出版形式,福建的出版业后来居上,大有超过北京、南京出版业而引领商业出版的趋势,尤其是大量出版通俗读物,既满足了市民社会的文化需求,也改变着传统文化占主导地位的出版版图和文化格局。江浙、四川的民间出版也纷纷效法,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通俗文学出版的高潮。
万历年间,长篇通俗小说编撰和出版的势头依然旺盛,总体上超过嘉靖时期。现存重要的作品有:万历十六年(1588)张凤翼序刻武定版《忠义水浒传》100卷100回。万历十七年(1589)“天都外臣序”①所谓“天都外臣序”其实并不可靠,此序落款因破损已无法识别,是由吴晓铃、戴望舒“籀读”(猜读)出来的。参见马幼垣《水浒二论》专论《问题重重的所谓天都外臣序本〈水浒传〉》和简研《所谓天都外臣序本〈水浒传〉尚未发现第二套存本》,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本《李卓吾先生评水浒全传》100卷100回。万历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刊《新刻出像官版大字西游记》20卷100回,《三遂平妖传》4卷20回。万历二十二年(1594)朱氏与耕堂刊行钱塘散人安遇时编集《包龙图判百家公案》10卷100回。万历二十三年(1595),《金瓶梅》抄本在社会上流传。万历二十五年(1597)三山道人刊罗懋登著《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20卷100回,万卷楼刊《包龙图判百家公案》6卷100回。万历二十六年(1598)余氏建泉堂、双峰堂分别刊行《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传》4卷105则,余氏三台馆刊余象斗编述《皇明诸司公案传》6卷59则。万历三十年(1602)余氏双峰堂刊《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传》4卷24则。万历三十一年(1603)佳丽书林刊《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6卷100回,萃庆堂刊邓志谟撰《铁树记》2卷15回、《咒枣记》2卷14回、《飞剑记》2卷13回,书林清白堂刊《达摩出身传灯传》4卷70则、《二十四尊得道罗汉传》6卷22则。万历三十三年(1605)詹秀闽刊《两汉开国中兴志传》6卷42则,建州震晦杨百明发刊《新民公案》4卷43则,林仙源余成章刊朱名世编《牛郎织女传》4卷。万历三十四年(1606)金陵万卷楼刊晋人李春芳编次《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传》4卷71回,卧松阁刊《杨家府演义》8卷58则,闽双峰堂西一三台馆刊《列国前编十二朝传》4卷54则。万历三十七年(1609)西蜀酉阳野史编次《三国志后传》10卷140回,俞安期刊陇西李垕撰《南北史续世说》7卷。万历三十八年(1610)杭州容与堂刊《忠义水浒传》100卷100回。万历四十年(1612)金陵大业堂刊《东西两晋志传》12卷、甄伟编著《西汉通俗演义》8卷101则、金陵西湖谢诏编集《东汉十二帝通俗演义》10卷146则。万历四十二年(1614)袁无涯刊《忠义水浒全传》120回。万历四十五年(1617)欣欣子序刊《金瓶梅词话》10卷100回。万历四十七年(1619)龚绍山刊《残唐五代史演义传》8卷60回。此外,万历年间还有钟山逸叟许仲琳编辑《封神演义》20卷100回,羊城冲怀朱鼎臣编辑《唐三藏西游释厄传》10卷、《南海观世音菩萨出身修行传》4卷25则,兰江吴元泰著《东游记》2卷56则,杨致和编《西游记传》4卷41回,余象斗编《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4卷18则,九华潘镜若编次《三教开迷归正演义》20卷100回,风月轩又玄子著《浪史》40回,京南归正宁静子辑《国朝名公神断详刑公案》8卷40则,以及无名氏编撰《五鼠闹东京传》2卷127则、《承运传》4卷、《戚南塘剿平倭寇志传》(今残存1至3卷)等。
天启、崇祯年间,长篇通俗小说的创作和刊刻仍然未见减弱。现存主要作品有:天启三年(1623)金陵九如堂刊杨尔曾著《韩湘子全传》8卷30回,天启四年(1624)吴兴会极消隐道士编次《七曜平妖传》6卷72回、清溪道人编次《禅真逸史》8集40回、澹园主人编次《大唐秦王词话》8卷64回。崇祯元年(1628)峥霄馆刊《魏忠贤小说斥奸书》40回,长安道人国清编次《警世阴阳梦》10卷10回,西湖义士述《皇明中兴圣烈传》5卷48则。崇祯二年(1629)峥霄馆刊《禅真后史》10集60回。崇祯三年(1630)平原孤愤生撰《辽海丹忠录》8卷40回。崇祯四年(1631)吟啸主人序刊《近报丛谭平虏传》2卷20回,齐东野入编演《隋炀帝艳史》8卷40回,东鲁落落平生撰《玉闺红》6卷30回,古吴金木散人编《鼓掌绝尘》4集40回。崇祯五年(1632)陆人龙著《型世言》12卷40回,京江醉竹居士编《龙阳逸史》20回。崇祯六年(1623)袁于令撰《隋史遗文》12卷60回。崇祯八年(1635)王黉撰《开辟衍绎通俗志传》6卷80回,方汝浩著《扫魅敦伦东度记》20卷100回。崇祯九年(1636)吴门啸客述《孙庞斗志演义》20卷20回。崇祯十二年(1639)西子湖伏雌教主编《醋葫芦》4卷20回,醉西湖心月主人著《宜春香质》4集20回、《弁而钗》4卷20回。崇祯十三年(1640)静啸斋主人董说著《西游补》16回,西湖渔隐主人著《欢喜冤家》2集24回,磊道人撰《七十二朝人物演义》40卷。崇祯十五年(1642)予华玉、余邦缙编《岳武穆尽忠报国传》7卷28则。崇祯十六年(1643)冯梦龙编著《新列国志》108回。此外,尚有不能确定刊刻准确时间的明季通俗小说,如余季岳刊《盘古至唐虞传》2卷7则、《有夏志传》4卷19则、《有商志传》4卷12则,天德堂刊《武穆精忠传》8卷80则,存仁堂刊《国朝名公神断详情公案》8卷,叶敬池刊《石点头》14卷,雄飞馆刊《英雄谱》(又名《三国水浒全传》)21卷,兴文馆刊西吴懒道人述《剿闯通俗小说》10回,等等。
在长篇通俗小说继续发展的同时,短篇通俗小说和中篇通俗小说则有加强之势。本来,短篇通俗小说在嘉靖、隆庆、万历间也同样存在,并且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例如,嘉靖中期,洪楩(生卒年不详)便编辑刊刻了《六十家小说》,分《雨窗集》、《长灯集》、《随航集》、《欹枕集》、《解闲集》、《醒梦集》6集,每集收小说10种,共60种。这些小说多是宋元传留的小说话本,现已部分散佚,仅存29种。因刻本中有“清平山堂”字样,故被今人名为《清平山堂话本》。清平山堂为洪梗刻书堂名。此外,万历时期聚奎楼刊《轮回醒世》18卷183则,也是短篇通俗小说的汇集。天启元年(1621)天许斋刊冯梦龙编辑《古今小说》(后更名《喻世明言》)40卷,使话本小说再次引起人们的关注。天启四年(1624)冯梦龙编著的《警世通言》40卷由金陵兼善堂刊出,天启七年(1627)冯氏又编著《醒世恒言》40卷,由金阊叶敬池刊出。这三部短篇通俗小说奠定了明代短篇通俗小说的重要地位。崇祯元年(1628)凌濛初编著的《拍案惊奇》40卷由尚友堂刊出,同样受到读者欢迎。崇祯五年(1632)凌氏又编著《二刻拍案惊奇》40卷再次由尚友堂刊出,所谓“贾人一试之而效,谋再试之”,仍然受到读者欢迎。以上所述“三言二拍”代表了明代短篇通俗小说的最高成就。
明代后期,长篇通俗小说的评点在社会上出现并迅速形成高潮,这也是小说发展史上的一个值得重视的现象。最早进行长篇通俗小说评点的是著名思想家李贽(卓吾)。据袁中道记载:“万历壬辰(1592)夏中,李龙湖方居武昌朱邸,予往访之,正命僧常志抄写此书(指《水浒传》——引者),逐字批点。”[20]李贽在《与焦弱侯》书中亦提及此事:“《水浒传》批点得甚快活人。”[21]现存明容与堂刊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100回本是否就是李卓吾评点原本,学术界虽有不同意见,但李卓吾批点过《忠义水浒传》却是确定无疑的,至今他的《焚书》中还保留有《忠义水浒传序》。除李贽外,竟陵派的旗手钟惺也批点过《水浒传》,现存《钟伯敬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100回本与李卓吾评本多同,有人说现存李卓吾评点实为叶昼所托,而无论是何种情况,文人们开始用评点形式来指导人们阅读通俗小说,却是不争的事实。而在《水浒传》评点中,最有影响也代表着评点最高水平的,是崇祯十四年(1641)刊刻的《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75卷70回。金圣叹自称得贯华堂古本,只70回,实际上是他将120回本《水浒全传》砍去后半,增加惊恶梦半回,以原书第1回为楔子,最终形成70回。他并且伪造了序言和读法四篇置于书首,对全书进行了细致的评点。他的评点是颇为用心的,甚至作为一项事业,这既是长篇通俗小说社会地位提高的表征,也是文人们积极介入通俗小说并努力提高通俗小说艺术水平的表现。
在明末通俗小说中,还有一种现象值得关注,这就是时事类作品大量涌现。这一现象固然与这一时期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和激烈党争有密切关系,但也与通俗小说在社会上的强大影响力以及能够左右至少影响社会舆论有极大关系。如果说郭勋利用《英烈传》为远祖制造舆论,是为了自己能够晋升公侯的爵位,还只是一种间接的行为,那么,明末利用通俗小说攻击或陷害政敌,则是直接以通俗小说作为政治武器了。例如,天启五年(1625),以通俗小说《辽东传》为起因,导致辽东经略使熊廷弼被杀。刘若愚《酌中志》载:“冯铨害经略熊廷弼者,因书坊卖《辽东传》,其四十八回内有冯布政父子奔逃一节,极耻而恨之,令妖弁蒋应旸发其事于讲筵,以此传出袖中,而奏致熊正法。”[22]《明史·熊廷弼传》、李逊之《三朝野记》、李清《三垣笔记》附识也有类似记载,证明此事不是虚构。此前也有魏忠贤阉党模仿《水浒传》编造《东林点将录》陷害东林党人事,此后则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40回在魏忠贤自缢后不久即在社会上流行。此外,“平播”、“剿闯”、“辽东”等时事政治,都有小说敷衍,说明通俗小说的影响力不仅为人们所认识,也被人们自觉地运用于政治斗争。这是小说之幸还是不幸,我们暂且不去讨论,但小说的社会作用之大以及其地位之提高则是可以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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