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学实证研究方法论导向——重温芝加哥学派的历史经验
2012-08-15王广聪
王广聪
(湘潭大学,湖南 湘潭 411105)
犯罪学实证研究方法论导向
——重温芝加哥学派的历史经验
王广聪
(湘潭大学,湖南 湘潭 411105)
芝加哥学派是现代犯罪学登上历史舞台的先锋,影响深远。20世纪30年代芝加哥学派的理论成果与研究方法就在我国得到传播与应用。重温芝加哥学派实证研究的执着精神和科学理念、重视实地调查与经验研究的方法有助于启发我国开展犯罪学本土实证研究。在新的历史时期发挥芝加哥学派在我国犯罪学研究中的应有作用,需要具备实证研究的信念,更要养成实证研究的习惯;充分重视芝加哥学派以田野调查方式为主的质性研究方法;积极延伸犯罪学实证研究发展的学术链。
芝加哥学派;犯罪学实证研究方法;田野调查方法
近年来学界形成了强化犯罪学实证研究,以期突破犯罪学发展困难、实现犯罪学学科价值的共识。“犯罪学实证研究方法成为一个理论研究热点。”[1]但具体到实践层面,如何开展犯罪学本土实证研究的方式方法等问题尚不十分明确。在犯罪学发展的科学史上,芝加哥学派①本文使用的芝加哥学派的范畴特指1893~1935年期间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的学术共同体,不包括后来在米德“符号互动论”影响下以布鲁默为首的“第二个芝加哥学派”,也不同于经济学、传播学等学科所指的芝加哥学派。是现代犯罪学登上历史舞台的先锋,“芝加哥学派的兴起,是犯罪学理论逐渐摆脱社会哲学的范畴,走向科学化的开端”[2],奠定了犯罪学作为一门科学的地位。早在20世纪30年代,芝加哥学派的理论成果与研究方法就在我国得到了传播,严景耀先生的研究就是其典型代表。时至今日,芝加哥学派强调实际调查的研究理念、经验研究的实证方法论仍然是犯罪学重要的学术理念与实证研究方法。考虑到当前我国犯罪学实证研究智力资源相对匮乏,因此需要拂去历史的尘埃,通过回顾、总结芝加哥学派的历史经验,以期对当下我国犯罪学本土实证研究提供一些借鉴。
一、芝加哥学派实证研究的精髓
在犯罪学的科学史上,芝加哥学派是取得重大研究成果的第一个学术团体[3],他们主要研究了城市居民的生活方式、城市区位特征等因素与犯罪互相关联的问题,如少年犯罪区的犯罪生态学、帮伙调查、少年犯罪人“生活史”以及重新犯罪的预测研究等,这些理论成果已为学界所熟知。笔者以为,除了上述璀璨的理论成果之外,在今天更需要我们关注的是芝加哥学派实证研究的精神理念与方法论创新。
第一,实证研究的执着精神和科学理念。“西方犯罪学的发展历程表明:犯罪学作为一门新兴的经验学科,应当是对社会现实最为敏捷反应的学科之一。”[4]从19世纪末开始,逐渐成为美国中心城市之一的芝加哥正经历着快速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吸引了大量的人口,在繁荣的同时也带来了混乱。1910年,斯蒂芬斯曾这样描述:“芝加哥充满了暴力,肮脏不堪;人们无法无天,相互憎恨,处处喧闹。它敞开着犯罪的大门;它进行着厚颜无耻的交易;它无知而又野蛮。”[5]现实的需要呼唤科学研究解决以城市犯罪为代表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同时,美国大学教育草创时期宽松的学科环境也为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这一全新学科的成立留下了空间。就是在这样一个需要犯罪社会学的时代和需要犯罪社会学的城市,1892年,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成立,芝加哥学派得以诞生。“犯罪学往往根据社会的发展变化及其犯罪演变而不断地吸纳新的知识、扩展或转换自己的研究内容,从而适应社会的需要。”[6]当时的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主任斯莫尔作为学派创始人曾提出学术研究“应当为芝加哥的社会改革做出贡献”[7]。在美国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实用主义哲学思潮影响下,芝加哥学派从产生伊始就遵循着将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的经验论方法,注重田野调查,服务社会发展。芝加哥学派对芝加哥的城市社会问题开展了一系列实证研究,从而使这个学派总体上具有重视经验研究和解决实际社会问题的应用研究的特征。科学实证是芝加哥学派学者们从事研究的一种基本的科学精神、一种执着的科研理念。在他们看来,“‘实证主义’并不是作为一种概念或口号,而是一种溶解在日常习惯和行为中的态度和偏好”[8],他们通过与城市居民共同居住,亲自体验他们的生活,走进社会一线,收集统计数据、调查与描绘分析犯罪群体的生活。芝加哥学派的创始人斯莫尔曾将孔德以来的实证研究归纳为“向客观性推进”。他的这种对“客观性”的强调,“不仅是芝加哥学派的一般指导思想,而且已经变成一套可操作性的研究方法与原则”[9]。芝加哥学派通过采用经验研究为主的实证主义研究方法,从事实出发,搞调查、做项目,使犯罪学研究对社会产生了广泛的现实影响。
第二,实证研究方法论的创新与实践。重视实地调查与经验研究的研究方法突破是芝加哥学派鲜明的特色。他们走出书斋,从思辨转向了实证,第一次把田野调查的方式成功运用到犯罪学的研究中来,既重视实际调查收集某一区域的犯罪资料,从整体和数量上描述、解释犯罪,也关注研究对象的真实生活,采用参与式观察、个别访谈等方法,深入了解他们的生活状态与生活史。
当时,芝加哥是世界第三大波兰人聚居区,成为研究移民问题的一个“天然的实验场”。1918~1920年,芝加哥学派的托马斯教授和助手一起,通过收集身处芝加哥的波兰农民的信件和自传,来观察、分析与总结移民者生活的问题。
1921~1931年的10年间,帕克教授曾指导他的研究生对包括非法团伙、吸毒、青少年犯罪等城市的主要社会问题进行了细致的调查研究。比如帕克教授指导的黑人学生约翰逊撰写的《芝加哥黑人》,除了运用《波兰农民》研究中的各种方法之外,还直接在黑人居住区实地观察、个别访谈,运用人口普查资料、报纸和种族地理分布边界等手段,“实现了学科更为‘科学化’的目标”[10]。
肖和麦凯通过制图的方法标出少年越轨者的情况,使少年犯罪在城市的区域分布一目了然,后来他们又对不同少年犯罪人个体进行了6年和15年的跟踪研究,生动地描绘了少年犯罪人的“生活史”,并且通过理论研究成果直接影响了实践,创立了“芝加哥区域计划”这一有针对性的区域犯罪防控项目,促进了其他地区一些类似项目的产生。他们甚至第一次使用了专业性很强的相关回归分析的方法来分析青少年犯罪。
思雷舍对芝加哥多达1313个帮伙进行了调查,成为“第一位以实证社会学方法研究帮伙的人”[11],对怀特的《街角社会:一个意大利人贫民区的社会结构》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在今天,无论是在犯罪学的教科书上,还是在犯罪学研究者的观念里,都把定性研究作为与定量研究相对应的犯罪学实证研究的重要方法,但却很少有人再提这一方法源自芝加哥学派。犯罪学实证研究的诸多方法,如参与观察、社区研究、个案访谈、系统调查等田野调查方法和各种来源于特殊材料的科学利用,都与芝加哥学派的成功紧密相连,并且一直是犯罪学实证研究主要使用的方法之一。
二、芝加哥学派在我国的成功传播
作为现代犯罪学研究的第一个成功典范,20世纪20年代以来,芝加哥学派的学术思想和研究方法逐步走出美国,在其他国家和地区广泛传播。作为我国犯罪学本土实证研究的重要开拓者之一的严景耀先生正是我国犯罪学受芝加哥学派影响的主要代表人物。他在20世纪30年代撰写的博士论文《中国的犯罪问题与社会变迁的关系》至今仍是我国犯罪学实证研究的代表性著作。因此通过回顾严先生的研究历程与成果,有助于发现芝加哥学派影响我国早期犯罪学本土实证研究的轨迹。
20世纪30年代,在犯罪学的发展历史上是一个辉煌灿烂的时代,名家辈出、星光璀璨。在那个年代,舞台的中心就是美国的芝加哥学派,中心的方法就是以田野调查为主的实证研究方法。作为近代中国犯罪学研究的先驱者之一,严景耀先生在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就读期间正逢帕克教授来华讲学,帕克教授这位社会学的大师、芝加哥学派的代表人物不仅传播理论与方法,还亲自带着学生到北京的天桥去参观“下层社会”,他希望学生能够从人们的实际生活中学习与研究,正是这种手把手的言传身教,使五四以来胡适等人传播的杜威实证主义理念在我国的社会研究中落地生根。之后严先生留学美国,又在芝加哥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可以说,受过系统专业训练的严景耀先生对那个时代芝加哥学派研究犯罪问题的实证研究方法、学术发展与前沿是相当了解的。芝加哥学派重视经验研究和以解决实际社会问题为主的应用研究特征真实地反映在严景耀先生的研究之中。
严景耀先生当时面对的是我国犯罪学研究主要是以国外的犯罪学研究成果和资料为主的局面,在动荡年代从事实证研究也面临着诸多困难。但如同芝加哥学派的研究者一样,他对实证研究的信念坚定,认为必须通过第一手的调查才能研究中国的犯罪问题。“通过对于罪犯的调查,观察他们的社会关系以及社会对于他们的行为的影响和关心等作为参考来研究中国的犯罪问题。”[12]在这样的信念支持下,他从大学暑假期间经人介绍志愿到监狱一线做“犯人”,到带领学生在20多个城市开展罪犯调查,再到上海提篮桥监狱任职期间继续关注少年犯问题,重视实证研究的这种信念化为一个个实证研究项目,贯穿其学术生涯的始终。
以田野调查的方法即以定性为主的经验研究方法正是那个时代在芝加哥学派影响下犯罪学实证研究主要的方法。严景耀先生实证研究的基本方法是个案法、访谈法。严景耀先生在北平第一监狱通过与犯人共同生活,个别谈话,了解个案犯人的个人生涯、家庭与社会背景以及犯罪的过程,在与监狱看守接触和协助管理过程中了解监狱的实际情况。后来他又率领学生对我国的20多个城市的犯罪情况进行调查,扩展了个案研究的范围,收集了各种犯罪类型个案300多件,并从12个省的监狱纪录中抄编了一些统计资料。“严景耀先生将国外注重对犯罪问题进行实证研究的风格在中国实践,对近代中国犯罪学研究方法的改进,促进犯罪学研究关注近代中国本土犯罪问题,发挥了重要的作用。”[13]
《中国的犯罪问题与社会变迁的关系》作为一篇芝加哥大学的英文博士论文,引用了相当一批同时代国外的如帕克、伯吉斯、萨瑟兰等人的研究成果,可以说在学术上与同时代的前沿实现了同步对话。从学术质量来看,采用当时国际上特别是美国公认与通行的实证研究方法研究中国的犯罪问题,与同时代的一些犯罪学经典著作相比也不逊色。通过对严先生研究生涯与成果的梳理,我们发现,在20世纪30年代,芝加哥学派的实证精神与研究方法已经在中国落地生根,并且结出硕果。
三、对当前我国犯罪学实证研究的思考
20世纪40年代以后,以哥伦比亚学派为代表的定量研究开始崛起,包括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在内的其他大学研究力量逐步蚕食芝加哥学派的阵地,芝加哥学派一统天下的局面被打破。但在大洋彼岸的中国,随着20世纪80年代以来我国社会学的重建,在社会学的“补课”过程中,芝加哥学派的研究理念与方法在我国重新得到了普及。然而,值得关注的是,在这个过程中犯罪学却基本上缺席了。我国犯罪学研究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辉煌一时,但近年来学科发展状况却没有达到人们的期望,也没有满足社会的客观需要,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方法论不足。翻看我国的犯罪学著作,对犯罪问题深入、具体和定量的研究较为缺乏,因此从事实研究的视角来看,研究成果的说服力与应用性存在障碍,与服务社会的需要不一致,影响了学科价值的实现。因此,方法论更新与突破已经成为我国犯罪学研究面临的紧迫课题。
芝加哥学派的实证理念至今还在鼓舞着犯罪学实证研究的工作者,芝加哥学派的实证研究方法至今还在犯罪学实证研究领域广泛应用。特别是考虑到快速社会变迁宏观历史背景的相似性以及芝加哥学派研究理念与具体方法曾在我国成功实践的历史经验,在新的历史时期可以充分发挥芝加哥学派在我国犯罪学研究中应有的作用。
实事求是地讲,以欧美犯罪学实证研究的标准来看,我国开展犯罪学实证研究的具体实践的确面临着官方犯罪统计、研究经费、研究主体能力等诸多问题,但这些障碍并不应该成为我国犯罪学实证研究裹足不前的理由,我们应该立足现有的条件积极开展犯罪学实证研究。
第一,需要具备从事实证研究的信念,更要养成实证研究的习惯。回顾芝加哥学派的发展历程,思索严景耀先生的披荆斩棘,我们发现犯罪学实证研究需要有坚定的信念。犯罪学实证研究牵扯较多,很难完全具备各方面的条件。在此情况下,实证研究的信念与行动就显得尤为重要。先迈出第一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要把实证的精神融入科研的具体行动中去,从小到大,由浅及深,逐步养成一种实证研究的科研习惯,将实证研究的理念和口号化为一个个具体的实证研究过程。
第二,现阶段我国犯罪学实证研究应该采取的方法倾向。从方法的内涵来看,犯罪学实证研究方法多样[14],包括抽样研究、历史与追踪研究、访谈与个案研究、比较研究、观察与参与研究等。可以说,抽样的多元变量研究方式并不是实证研究唯一甚至不是最重要的研究范式。实证研究方法不是唯一的,而是多元的,更准确地说不存在高低优劣之分。考虑到我国犯罪学实证研究的传统和现状,在现阶段我们仍要充分重视芝加哥学派以田野调查方式为主的定性研究方法。即使现阶段我国还没有像有的国家那样的官方公布的犯罪统计资料,我们仍然可以进行个案的、犯罪生涯的样本研究、一定区域的犯罪状况的调查研究。“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通过上述研究逐步积累,实现犯罪学实证研究的突破,拓展犯罪学的学术空间,并进一步推动官方数据公开、引起犯罪治理关注等,构建犯罪学研究的良性发展体制,以此来实现犯罪学的学科价值。
第三,积极探索延伸犯罪学实证研究发展的学术链。芝加哥学派的肖和麦凯曾经建立了“芝加哥区域计划”,通过具体项目产生实际效果促进犯罪学研究对社会政策和决策的影响。“犯罪学研究成果应当及时转化为刑事立法、刑事政策、实务部门的具体决策以及社会公众防范犯罪的方法、手段等,切实发挥预防和控制犯罪的作用。”[15]因此犯罪学应该积极关注刑事司法制度的运行状况与社会管理方面公共政策的制定与实施。以专业的研究与实践参与到社会管理之中,分析和评估具体政策的制定及其执行效果,最终据以提出合理化的政策建议。“中国是经济社会高速发展变化的新兴国家,有许多不同于别国的国情、社情,舞台之大,机会之多,是大多数国家所不能比拟的,学者们只要留心,积极参与,就能创造出许多具有中国特色的防治犯罪的优秀成果。”[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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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ndency of Criminological Empirical Research Methodology
WANG Guang-cong
(Xiangtan University,Xiangtan Hunan China 411105)
During this new historical period,on the one hand,it requires the belief of empirical research,and moreover the habit of empirical research to play the role of Chicago school on criminological research in China,on the other hand,we should pay full attention to the qualitative study methodology of Chicago school which focused on the field investigation,and actively extend the academic chain of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riminological empirical research.
Chicago school;Empirical research method in criminology;Field investigation method
D924.11
A
1008-2433(2012)01-0019-04
2011-11-23
湖南省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刑事诉讼一审程序证人出庭制度实证研究”(CX2011B240)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王广聪(1985—),男,山东青岛人,湘潭大学法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南省长沙市中级人民法院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