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丹青》中的女性悲歌

高 爽

（吉林师范大学，吉林 四平 136000）

《鬼魅丹青》的叙事并不独特，以悬案开篇在迟子建的小说创作中确有新意，但是这并不是这部作品突破之处。小说的出色之处在于以不长的篇幅容纳了复杂的人物关系以及婚恋关系，深层次解读了两性关系。

与以往很多作品相同的是，迟子建又一次将目光对准了了普通百姓的悲欢喜乐，小说以女性作为叙述主体，讲述着平凡生活中的种种不平凡。随着她的故事，一个个鲜活的女性缓缓走来，卓霞、蔡雪岚、小铃铛、齐向荣……虽然表达着女性的命运，但是迟子建并不是激进的批判，而是以女性作家特有的温婉细腻让整部小说呈现出独特的美，以及对女性命运的深层阐释，宛如一曲悠远的悲歌，让人久久回味。

一、悠远的悲歌

人类学家常常戏言：“男人和女人除了同属于人类之外，再无任何相似之处。”这种说法体现在文学创作也是一样的，由于男性作家和女性作家的审美视角不同，所以他们对生活的诠释也有着根本的区别。随着生产力的向前发展，人类从简单的体力劳动中被解放了出来，女性先天的生理弱势被掩盖，开始和男子享有同等从事社会生产劳动的条件后，女性的地位得到提升并越来越多的投入到社会生活当中。女性作家们也应运而生，她们以其独特的审美视角，关注着这个男权社会中女性的生存环境，以感同深受的体验方式将笔触深入到女性的内心世界，去探讨女性视角下的社会和人生。迟子建的中篇小说《鬼魅丹青》就是这样的作品。

《鬼魅丹青》中的女性似乎一直在痛苦挣扎，情感的缺失、情欲的缺失、自我的缺失，虽然刻画的人物并不多，但是迟子建将女性的矛盾和苦难的命运恰到好处的融合在故事之中。就像小说各章节的标题：流云、波痕、潮起、春阳、迷雾、云谣、惊雷、风动和寒露，扑朔迷离中隐喻着女性命运的轨迹。

小说的主人公卓霞，气质独特，极具女性魅力，在这个小城市，卓霞毫无疑问是引人注目的。然而正应了那句“红颜薄命”，卓霞的婚恋生活始终不如意。第一任丈夫罗郁因不幸经历选择了无性婚姻，导致了卓霞的婚姻悲剧，两人最终离婚。而与第二任丈夫乔钢铁的婚姻破裂则是因为他暴露罗郁的隐私，他自大自私的行为让卓霞无法忍受，婚宴第二天两人便分道扬镳。两次失败的婚姻经历之后，卓霞终于遇到了自己所渴望的男性，正如小说中所说的，“刘良阖，就是这两段暗淡的婚姻的乐章后，出现的一道华彩！”[1]然而，刘良阖却是有妇之夫，两人情意相投却无法相守，卓霞在这段不道德的情感中矛盾挣扎，痛苦不堪。刘良阖的死，更让卓霞陷入情感的泥淖中无法自拔，她失去了平和的心境，超凡的气质，穿起了以往不喜爱的花衣，那些杂乱的色彩就像她的心一样，命运并没有眷顾这个经历坎坷的女人，一次次将幸福从她身边带走，这样的遭遇让读者唏嘘不已。最终，卓霞从蔡雪岚和罗郁的爱情中感悟，并走出自己的苦痛，体现出人性的超然，让人于绝望中感受到希望，宽容与悲悯，这也是迟子建不同于其他作家的地方。

如果说卓霞的悲剧是对爱情和美好生活追求而不可得的无奈，那么蔡雪岚的悲剧则更显现出命运的无常。患有不孕症的她在传统观念的影响下提出离婚，丈夫刘文波不同意，蔡雪岚在公婆压力下冷淡丈夫，刘文波酒后出轨却使小铃铛意外怀孕，刘文波苦苦哀求小铃铛生下了孩子之后，蔡雪岚忍辱负重照顾孩子，善待小铃铛。在蔡雪岚身上显示着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善良，宽容，忍耐。面对公婆的嫌弃，她选择顺从，面对丈夫的不忠，她选择了宽容，面对小铃铛和孩子，她倾尽所有善待照顾，面对生命中难得的珍贵爱情，她绽放出光彩却马上凋零，这个女人实在让人心疼，也让人感叹命运的不公。也正因为她的离世，牵出了卓霞和刘良阖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拉开了整个故事的序幕，可以说蔡雪岚是整个小说的线索人物，她的悲剧让人动容。

齐向荣是这部小说中极富悲剧性的人物，她因自身性格和不愉快的初夜经历而对性爱产生抗拒心态，无法享受正常的夫妻之爱，但却执意坚守着无爱的婚姻。面对优秀的丈夫，齐向荣时刻生活在压力之下，担心丈夫出轨甚至抛弃自己，她努力的想让自己变得有女人味，不断装扮自己，然而这些都无济于事，两颗从未靠近的心终将越行越远。为婆婆捐肾使齐向荣彻底从忧虑中解脱，她用道义为丈夫套上了枷锁，她知道，丈夫不会和她离婚了。对于她来说，婚姻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要紧紧抓在手中。在得知丈夫与卓霞的关系之后，她嫉妒又愤恨，于是她用画鬼魅和斩鬼来发泄内心的痛苦，以此警告丈夫，试图挽救自己的婚姻，最终却酿成悲剧，她偏执的性格和疯狂的做法间接害死了丈夫，甚至差点毁掉自己。在丈夫死后，齐向荣反而青春勃发了，这是一种讽刺更是一种警示，正如迟子建说过的：“谁都渴望热烈地燃烧自己，化为一把美丽的灰烬。可并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幸运。那些燃烧不好的，或者一生根本就没有燃烧过的人，往往让自己沦为情感的囚徒，丧失理智，遁入混沌”。[2]

与齐向荣相反，小铃铛享受性爱却抗拒婚姻，她沉迷性爱却无心婚姻，宁愿与各色男人厮混，也不愿和某一人携手共度余生。提到婚姻总是极力抗拒，小铃铛在拉林是一个奇特的存在，不容于传统观念的生活做派让她遭人非议，然而她本人却毫不在意，一味追求自身享乐。她贪小便宜，可以为了免税和刘文波春宵一度，甚至送点狗肉也能占她的便宜，她责任感不强，意外怀孕之后马上想到的是堕胎和要损失费，在这个人物身上，似乎有很多消极层面，但深入阅读文本，我们不难发现，这一人物形象成为了小说中一抹亮色。抛却传统女性在男权社会压抑下的诸多束缚，小铃铛的放纵从另一层面揭示了这部小说的内涵——展现女性生存状态，为女性悲剧呼喊。

从这些女性的命运中，我们不难发现，长期以来，女人们一直被动的接受着男人给予女人的情感，女权主义探索者们一直相信女人应该作为女人——而不是男人的附庸来生活。然而，偏激的力图证明自身比男性更理性、更严肃、更具反省意识。她们一方面认为男性及整个父权中心的生存标准阻碍了自身的生存发展，另一方面她们又不能摆脱和超越男性本身所提出的社会生存法则。因此，女性对自身生存解放的理念发生了再一次的转变——放纵。（小铃铛）竭力把女性在男权社会中应用的一切矜持、贤良、贞洁等理性的诸种概念和男性世界要求的法则抛诸脑后，选择一种纯粹的自我释放，而这种放纵并不能使女性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解脱，“性”的放纵无法解决女性命运的根本问题。

二、女性悲剧的根源探究

《鬼魅丹青》是从女性视角书写的，作者通过对女性命运的叙写，揭开了男性虚伪、自私的面具，也正因为这样，人们才更能清晰的看到女性悲剧的根源所在。无论是对爱情还是对情欲的追求，女性似乎无可遁逃的坠入男权中心的漩涡中，随着社会文明不断进步，尽管女性地位不断提升，但几千年的文化积淀仍根深蒂固的存在于人的思想意识中。许多作家着力去描绘女性的尴尬境遇，或颠覆传统或映射现实，大量阅读之后我们不难发现，在书写女性命运与生活这一方面，女性作家相较于男性作家来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男性作家在创作时，不可避免的掺杂了主观意识，甚至出于一种优越感，居高临下的指手画脚，这让很多男性作家难以客观真实的书写女性，更不要说深刻感悟女性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所以女性作家的创作对女性自身命运的探索走的更为深远。

在众多女性作家以对抗的姿态，企图颠覆传统男权中心社会结构，确立自我价值的时候，迟子建并没有盲目的批判，而是走向现实，用手中的笔去描绘真实的生活，她没有犀利的语言，没有激昂的姿态，只是用一个又一个平凡又耐人寻味的故事讲述着女性的经历，迟子建感性书写的同时，理性的思考着女性悲剧命运以及两性关系。

几千年来，女性一直处于从属地位，在中国，东汉就有专门约束、教化天下女子的典籍《女训》，宣扬“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传统社会中，女性没有自我意识，被看做是玩物、器具一般。虽然随着社会的发展，文明的进步，这种思想早已转变，但不可否认的是文化积淀所带来的根深蒂固的思想深刻的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女性习惯于将自身命运与男性紧密联系在一起，不自觉的陷入男性意识思想中，忽略自身的情感与需求，甚至在这种生活中迷失自我，小说《鬼魅丹青》中的女性亦是如此。

蔡雪岚为了家庭忍辱负重，照顾丈夫的情人和私生子，甚至在找到自己的真爱决定与丈夫离婚之后，仍然惦念着操持家务，想着要把家里收拾干净来迎接新的女主人，结果意外坠楼身亡。卓霞在两次失败的婚姻之后陷入了婚外情中，明知无望依然奋不顾身，她充当了情人的角色，在痛苦的情感漩涡中不断挣扎。齐向荣在得知丈夫出轨之后，无权无势又相貌平庸的齐向荣，自知无法与卓霞相比，于是开始装疯卖傻的“斩鬼”，想要挽回自己的婚姻，最终酿成悲剧。而小铃铛在刘文波入狱之后，有情有义的到处奔走帮他脱罪。还有为了外甥而舍弃自己爱情的小满……在这些女性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她们的奉献与苦痛。不论是卓霞对情人的理解、蔡雪岚对丈夫的包容、小铃铛放纵背后的那份尽心尽力，甚至齐向荣扭曲的心态，我们能看到女性身上的责任感，这是对生活最好的诠释，也是女性面对这个她们无力掌控的世界的一种态度。

反观小说中的男性形象：一厢情愿的选择无性婚姻的罗郁、为延续香火而苦恼的刘文波、自大虚荣的乔钢铁……他们无一例外以个人为中心。哪怕是在小说中接近理想男性形象的刘良阖，一方面他爱着卓霞，另一方面又维系着家庭的安稳。因为卓霞养的狗对刘良阖格外驯顺与亲昵，两人的私情被齐向荣发现，于是刘良阖要求卓霞把狗杀掉，男性的自私与残忍展露无疑，刘良阖用一点温情换来的是卓霞的满腔柔情，从这个层面上，两人的情感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可以想象，在家庭和卓霞之间，他最终将回归家庭，而在仕途和卓霞之间，他会毫不犹豫的放弃这段感情。正是在几千年男权核心思想积淀的影响下，这些男性的自私与虚伪最终导致了女性的不幸。

《鬼魅丹青》是一部独特的作品，这是关于女人的故事，但是又不仅仅讲述女性的命运故事，迟子建以自身丰厚的文化素养将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渴求与矛盾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纵观全篇，灵与肉契合的爱情婚姻，似乎始终与小说中的女性无缘，让人唏嘘不已。迟子建的小说没有严苛的批判，就是在朴实的生活中，将两性的矛盾冲突铺展开来，迟子建并没有一味的倾诉在男性为中心的思想影响下女性的苦痛，她更加关注的是女性如何走出男性意识笼罩的阴影。所以在小说中，我们看到齐向荣在丈夫死后，并没有萎靡不振，反而青春勃发，显现出了惊人的生命力。卓霞也在痛彻心扉之后重新寻回了自己，走出了爱情与死亡的阴影，而小铃铛也不再逃避爱情与婚姻的责任，开始新的生活。作者以温和宽厚的笔调书写着女性命运，真实鲜活，就像卓霞的布店，不经意间成为了打开女性心灵世界的一扇门，色彩斑斓又充满希冀。面对苦难，却依然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吟唱出一曲女性命运的悲歌，展现出女性特有的温婉与善良。从迟子建的小说中，我们看到她感悟的生活的灵气，也体味到她悲悯厚重的人生感悟。也许两性的和谐平等只是一个乌托邦般的想象，但是女性不需要依靠男性也可以得到救赎，在悲剧命运背后，有着无限的希望！

[1]迟子建.鬼魅丹青[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

[2]迟子建.创作谈[J].小说选刊，200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