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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的“因”与“果”——评《我的现实,我的主义:阎连科文学对话录》

2012-08-15

关键词:学院派阎连科文学批评

唐 伟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近些年各界对学院派文学批评似乎颇有微词——不单有来自学院外的质疑声音,同样也包含有学院派内部的理性反思。不可否认,曾几何时,作为泛社会化文学批评之反拨力量的学院派批评,对匡正文学批评规范,树立文学批评尊严,起到了积极的建设性作用,但随着学院体制的日益僵化,学院模式化的批量学术生产确实对学院派文学批评的公信力造成不少冲击。

而另一方面,我们也欣喜地看到,近年随着当代文学名家进驻高校谋得教职的作家的学院化进程,作家们以文学对话或随笔形式出现的理论著述,渐成为学院派批评一支不可小觑的新鲜力量。格非《塞壬的歌声》、《小说叙事研究》、《文学的邀约》,马原的《小说密码》、《细读经典》,王安忆的《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王安忆导修报告》等成了诸多中文系学子争先捧读的好书。阎连科新近出版的《我的现实,我的主义》可以说是作家批评理论成果的又一例证。

作家的理论著述与教授学者艰深的理论著作相比,最明显的一个区别,即在于文体的通俗性与内容的可读性,作家们的理论随笔,一般都不像学院教授那样,过多倚重于批评概念和理论术语。另一大先天优势还在于,作家的理论阐述也不像学者专家著述那样空疏,作家立论的起点一般源自创作本身,有自身的创作经验做支撑,并最终回归创作,而并非像一般专家学者那样,刻意追求理论本身的自足与自洽。《我的现实,我的主义》共分为七辑——里面既有阎连科与专家学者关于自己创作问题的对话,也有作家夫子自道的理论见解与创作谈。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阎连科文学创作因果辩证互动的发展轨迹。

在《我的现实,我的主义》中,阎连科正面回应了批评界的一些评价与看法。当学界试图将他以地方农村为历史背景的小说,命名为荒诞现实主义的时候,他淡然地解释到,他不过是想走出一条既不同于鲁迅也不同于沈从文的“第三条路”。他坦承自己虽然也像别的作家那样无法摆脱历代经典作家的影响焦虑,但毕竟每位作家都有每位作家特殊的“现实”,也恰恰这种“现实”可能就是乡土写作新的希望所在。阎连科一再强调,“我希望表达的现实不是大家看到的现实,是我心中的现实。就是说,我希望用我自己的心灵过滤大家眼中的现实,用自己的嗓子唱自己的歌”[1](P53)。由此,阎连科在《我的现实,我的主义》中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神实主义。

按他的定义,神实主义即“在创作中摒弃固有真实生活的表面逻辑关系,去探求一种‘不存在’的真实,看不见的真实,被真实掩盖的真实”[1](P206)。并指出建基于现实土壤上的想象、寓言、神话、传说、梦境、幻想等都是神实主义通向真实和现实的手法与渠道。与其富有野心的小说创作一样,阎连科的理论主张也并不满足于抛出一个简单的概念。在书中,阎连科非但对神实主义的内涵与外延做了较为严格的界定,还廓清其所一脉由来的文学史背景,指出神实主义既不是哪个作家的发明创造,也不是一个作家的梦中呓语,而是在中国古典文学和世界文学中其来有自的文学现象——从而进一步论证了“神实主义”概念来源的正当性。

从某种意义上说,阎连科的“神实主义”确实是一大创新。他一定程度上为文学批评理论,特别是学院派文学批评贡献了一个全新的阐释框架——很多迥异的文学现象或文学文本都可纳入这一概念逻辑中来。在对神实主义的界说中,阎连科一方面表现出相当的理论自信,在对古今中外的文学现象归纳分析中让概念自身自然地浮出地标;而另一方面他又保持着清醒的理论自觉,即为了不使这一概念陷入孤立“绝缘”的境地,他始终努力将其还原为到批评理论的一般概念谱系中来,“与其一脉由来的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相比较,‘神实’决然不是为了‘神’,而是为了‘实’和‘人’,这是最为根本的不同……目的向实向人,这正是神实主义文学的根本之本”[1](P219)。这样以来,神实与现实、个人也就取得了联系,由此也可见,阎连科的“神实主义”并不是纯然为概念而概念,为理论而理论。

在《我的现实,我的主义》中,为进一步阐明神实主义与一般现实主义及其他文学类型的区别,阎连科用因果关系所结构的术语来界定其概念内核。在书中,他将《变形记》、《城堡》、《等待戈多》、《秃头歌女》等荒诞派归结为“零因果”类型,而《百年孤独》等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称之为“半因果”——而传统现实主义在他那里则被处理为“全因果”——同时将“零因果”与“半因果”两脉文学视为影响中国当代写作最为深远的异域文学力量。在他看来,“无论是文学中的全因果,还是半因果和零因果,也许都还是一个‘外因果’的一圆链环——全因果是零因果的开始;零因果是全因果的结束,半因果是二者兼之的摘取和兼顾”[1](P220)。由此,他提出了神实主义的概念核心:内因果,所谓内因果亦即“不再能去用手捕捉和触摸那种故事的因果,更不能去用行为经历和实验,而只能去精神的参与和修养与智慧的填补”[1](P221)。阎连科认为,神实主义写作中所追求的推动故事展开和人物变化的原因,离不开全因果、半因果、乃至零因果的支持,但神实主义之为神实主义的根本,还在于仰仗内因果的发酵和推进。

固然,阎连科从创作的角度强调作家独特的经验与现实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如果一部作品要想取得读者的认可与信任,关键在于你怎么说服读者去相信你“心中的现实”?一部作品当然可以在寓言的层面曲径通幽,也可以在象征的水平上暗藏深意,但正如略萨所说,“优秀的小说、伟大的小说似乎不是给我们讲述故事,更确切地说,是用它们具有的说服力让我们体验和分享故事……缺乏说服力或者说服力很小的小说,无法让我们相信讲述出来的谎言中的真实”[2](P29)。从某种角度说,作家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在于,如何尽全力说服你的读者相信你所创作的现实。如果说文学中的内因果是一种极其特殊的人生经历或体验的文学转译,那么这种文学转译要么是基于一种共通的心理结构,从而与读者发生共鸣,要么是依赖文本自身的逻辑,提供一种强有力的说服力。否则,作家的内因果,就有可能沦为一种艺术表现不够成熟的推脱说辞。

在《我的现实,我的主义》中,阎连科在理论与创作的互文阐释中展开世界视野,敞开本土情怀。有意思的是,在极力推崇神实主义和内因果的同时,阎连科又认为半因果比零因果更厉害,这从其对马尔克斯与卡夫卡二者的评价可见一斑,他认为马尔克斯的魔幻比卡夫卡的荒诞更具说服力。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小说“有太多的‘技术’和‘技巧’,这种‘技术主义’的文学因素,在小说中挤压了小说的‘情节’,使‘情节’失去了应有的地位和张力。就像一座精密的机器,你所有的零配件都十分精巧和严密,其结果,必然是会失去一种源于博大和自然的美和震撼力”[1](P179)。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阎连科的神实主义存在着一种内在的理论紧张:神实主义与内因果固然比传统现实主义和全因果更富有文学张力和艺术魅力,但在说服读者的层面上仍然存在着种种问题——这与其在思考表现题材与艺术技巧的平衡关系上表现出的焦虑是一致的:题材要充分现实化,关注中国当下的社会现实,但在写作技巧上又要远离所谓主义化的传统现实。从某种意义上说,阎连科的困境与焦虑并非他一人所有,也是当下几乎所有作家共享的一种现代性体验。

[1]阎连科,张学昕.我的现实,我的主义:阎连科文学对话录[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2]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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