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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焦虑:当代文学视阈中乡村转型期的农民“心灵史”

2012-08-15

关键词:心灵史现代性现代化

廖 斌

(武夷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中国进入“全民焦虑”时代,2012年2月23日《广州日报》如是说。而根据《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一项由2134 人参与的调查显示,焦虑已成为现代人的生活常态:34.0%的受访者经常产生焦虑情绪,62.9%的人偶尔焦虑,只有0.8% 的人表示从来没有焦虑过。一夜之间,似乎“全民焦虑”的阴影悄悄降临。如此真实而可怖的现实指向“全民焦虑”的“亚历山大”生存图景。“亚历山大”是谐音,意即压力像山一样,实在太大,而这种全民性“焦虑”,与发端于1980年代的“现代化”相伴相生。①新浪财经频道:http://finance.sina.com.cn/money/lczx/20120223/074611435937.shtml。特别在当下,中国处于由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在向现代化进军的征程中,乡村再次成了前仆后继的跟进者,农民成为疲于奔命的追赶者,考察他们情感和生命体验的历史、文化内涵,有助于反思中国式现代化的特殊性。作为与现代化建设如影随形、互为表里的现代性体验也成为时代嬗递的隐秘线索。“现代性焦虑”正是当代乡村的基本症候与体验。

对体验的关注是舍勒对现代性的“独特性”思考,他企图通过建构“哲学人类学”以解决现代人的生命价值问题。“舍勒首要关注的是现代精神气质的品质及其体验结构……生活世界的现代性不能仅从社会的政治—经济结构来规定和把握,也必须通过人的体验结构来把握和规定。现代现象是一场‘总体转变’,它包括社会制度层面(国家组织、法律制度、经济体制)的结构转变和精神气质(体验结构)的结构转变。在这一视角下,现代现象应理解为一种深层的‘价值秩序’的位移和重构,现代的精神气质体现一种现代型的价值秩序结构,它改变生活中的具体价值评价。”[1](导言P5-6)现代性转变作为一场“总体转变”,归根到底要体现为人的“体验”的结构性转变。“舍勒的一个基本论点是:心态(体验结构)的现代转型比历史的社会政治经济制度的转型更为根本……就现代学的任务来讲,重要的是,从知识学的角度审视心态的形式结构。”[1](导言P7)通过体验观照中国现代转型意义重大,它表现在,中国现代转型本身也呈现为体验的转型。体验的转型正是现代转型过程的根本层面,这种根本在于,现代性转型作为一种“总体转变”,归根结底要在人的生存境遇或生活方式的转型上显示,而内面的心灵嬗变与生命体验,无疑正是现代性转型的基础。正是在此,焦虑呈现出与古典殊异的现代形态——它表明乡下人对自身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生存境遇或价值,别具深层意味。

一般认为,焦虑是由紧张、不安、焦急、忧虑、担心、恐惧等感受交织而成的复杂情绪状态。美国的迈耶·格罗斯等人对焦虑有较完整描述,把焦虑反应看作是带有不愉快情绪色彩的正常的适应行为,把它们描述为包含着对危险、威胁和需要特别努力但对此又无能为力的、苦恼的、强烈的预期。由于个体对多种生活环境的担忧或对各种现实危险性的认识,直接导致焦虑症;个体的威胁感和焦虑不安表现得非常明显。①郑敬诒职业技术学校心理书籍,http://www.zjyzx.sdedu.net/xinli/article/view.asp?id=84。现代性转型中,对生存的焦虑使农民大多处于紧张、忧虑和恐惧不安中:对人际关系敏感、信心不足、抑郁困顿、被剥夺感、丧失感强、自卑怨恨、迷茫失落、紧张不安,……这些惊惧、幻想、过敏感以及无端的担心使他们处于一种不能放松、失望和不满的状态中。他们的焦虑水平与他们对伤害的不现实的期望和幻想有关——所期望或幻想的伤害越严重,焦虑水平越高,亦即“现代性焦虑”集中表现在对贫困的关注、对人的主体能力的怀疑。在前现代乡村的《边城》甚至“葛川江”里,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节奏舒缓的生活方式、俯仰自得的悠游心态、平均主义的基本收入,很少带来根本性的生存危机和焦虑。1980年代以后,农民的生存焦虑大幅攀升,融入了社会性、现代性、现实性的众多意涵,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

以当代乡村“现代性”转型为参照,考察新时期农民的“精神史”,对于现代性转型,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卡林内斯库认为,“作为—个心理学范畴,现代性不仅再现了一个客观的历史巨变,而且也是无数‘必须绝对地现代’的男男女女对这一巨变的特定体验。这是一种时间对空间、自我与他者、生活的可能性与危难的体验”[2](总序P3)。新时期农民的“心灵世界”里,融入许多“新”质素,作为“半新半旧”的人物,显示转折时代赋予的鲜明“过渡性”文化性格和精神特质。对于“现代化”,他们怀着复杂难言的矛盾体验:既真诚想“变”又担心“变”带来的无所适从和不安全感与稳定感的消逝,既力挽颓势想“守”住乡村最后一点熟稔、婉约的风俗民情、田园情调,又“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对于他们来说,想“变”的是,希望生活改善,安康富足;希望老有所养,居有其屋,幼有所教,劳有其业,病有所医;害怕“变”是因为,“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现实的嬗变每天都令农民无比彷徨,生存焦虑由此而生。

马秋芬《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人民文学》,2008年第2 期)是极佳的“生存焦虑”镜像:被生活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朱大琴、刘旺田夫妇进城务工,“每月的薪水虽然微薄,但是比起乡下也还是强了不少。再加上朱大琴做家政服务赚来的散钱贴补家用,二人的日子过得虽然清贫,但也算无忧”。但是,“自从刘旺田欠了包队长的钱,朱大琴的家里就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宁静。刘旺田丢了建筑工地的工作。为了多赚点钱,朱大琴又向家政公司多申请了一份工作”。为躲避债务,“蜷缩在城市角落的朱大琴和刘旺田夫妇已经走投无路。无奈之下,刘旺田决定用仅剩下的一点钱买2 张长途车票,先回老家躲一阵子再说”。懵懂中,朱大琴就在躲避债务与赢取彩电的乍惊乍喜、思念家乡与贫困艰难的逆来顺受、稀里糊涂被安排利用中,成了楚丹彤、翁小淳炒作电视栏目、获取经济利益和轰动效应的道具,而楚丹彤、翁小淳擅自许诺奖励的大屏幕液晶彩电也成为泡影。这个文本表征出农民工无论是在城市或乡村,都无法摆脱的巨大生存焦虑与伤痛。在现代化进程中,乡下人不仅要忍受贫穷的煎熬,还要承受城里人的差遣、戏弄与利用,不论是有心或无意无心的伤害,农民工进城的历程也就成了不断体味城市伤害的过程。

小说抒写的虽是“农民工”,但作为乡村“逃离者”,他们“欠债躲避”、“电视台寻人”、“奖励大屏幕彩电”、“上电视接受采访”等现代体验十分典型,并与乡村“留守者”合成了更为复杂的生存焦虑。新时期文学文本,无论《最后一个渔佬儿》中的“福奎”、李生(魏微:《李生记》,《当代》,2007年12 期),还是薛文化管理的北墚村(和军校:《薛文化当官记》,《人民文学》,2007年12 期)、村长霍品统辖的黄村(胡学文:《逆水而行》,《当代》,2007年6 期),或因“现代”步步紧逼,或因致富躁动,或因城市挤压,或因工业蚕食,都处于大变动时代的焦虑中。此间,不仅乡村作为精神原乡的自在性、自然性和完整性,在现代文明和市场经济冲击下瓦解,农民的平和心态与宁静体验也为感愤、怀慕情绪所替代——乡土中国已失去往昔的温馨、田园牧歌式的诗意和美好。新时期,随着现代化在乡村的全面展开和现代意识的洗礼,农民的生存焦虑和发展意识发生井喷,王安忆指出,“我们这个时代好像一下子从现代化生活中领了一个很大的秘籍,这个秘籍就是不能落后,我觉得这给大家都带来一种紧迫感”。最直观的是,今天的农民已掌握一套“现代化”的话语符码,并渗透着深刻的追感焦虑:“欠债”、“竞争、“赚钱”、“受累、“没闲”、“赶工”、“合约”等社会潮流性词汇成为交流常用语,而“唠嗑”、“做媒”等“旧式”的日常语言淡出。这些变化标志以现代化为内核与驱动的社会动员中,一个由“现代性”神话支配与询唤的乡村生产生活模式、发展图景逐渐形成,并孕育乡村新的社会文化结构,“现代化”不仅克服传统农业社会国家行政力量的话语主导相对有限,无法有效抵达基层民众的局限,且开始形成对底层社会从心理体验到思想灌输再到话语惯习的改造。重要的是,“一要生存二要发展”已成为农民自我规训的力量,并内化为思想行动和新国民性的一部分。在这样的背景下,由生存、攀比、发展、竞争、不服输、追赶等带来的焦虑日益弥漫。

“不换思想就换人”的竞争思维、“落后就要挨打”的改革逻辑不仅响彻城乡,也深入农民的内心世界,他们爆发出纳入现代化荣景中共享高度文明的极度渴望、憬悟,这种觉醒动力伴随暴风骤雨的狂飙突进,虔敬真诚的笨拙学习、遍体鳞伤的摸爬滚打、竭尽全力的疲于追赶,抗争/矛盾、含混/痛楚、分裂/重生、成长/变化都成为乡村的普遍创伤。人们开始从原来的古典诗性步入现代化带来的前所未有的、轰轰烈烈的体验中。竞争的残酷性被赋予了一种合理性,农民在震惊、怨羡、迷茫、感愤、断零、叹惋之余紧张、压力、奋起、追赶、创造等诸种心理随之而生,读者可以从文学文本中强烈感受到现代化转型留给乡村的生存焦虑。舍勒论述了怨恨的群众心理学,怨恨作为普遍存在的情感,有其产生的社会、心理机制,他宣称:“原则上所有的人彼此都能进行全面比较的社会,绝对不可能是无嫉妒和无怨恨的社会。”舍勒的观点可概括为:怨恨型人格是现代社会的一种主要人格类型;现代怨恨型人格产生的土壤是现代社会的文化结构与政治结构。舍勒将现代社会定位为“普遍攀比”的社会,其意是,现代个人只有将自己与他者进行比较时才能确定自身的价值。[3](P404)因而,贫富差距、城乡对立、利益矛盾等,一旦在攀比的价值量度中被衡量,理想与现实间的落差就会酝酿社会焦虑。王一川对怨恨理论做了符合中国现代化语境的引申,他指出:怨恨与羡慕相交织的心态构成中国人的现代性体验的基调。[4](P55)也就是说,追问中国现代性精神如何,怨羡情结正可成为支点。因而,与怨羡情结相伴随的求变动力,是中国现代性精神的实质所在。在此,焦虑是一种怨恨、羡慕、嫉妒、失落、不甘、迷茫等心态相交织的总体的生存体验,具有特定的历史、文化内涵,尤能传达高加林们的特殊生存状态。巴赫金认为,有两种成长小说,一种“成长的是人,而不是世界本身”,另一种“人与世界一起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他已经不在一个时代的内部,而处于两个时代的交叉点,处于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这一转折寄寓他身上,通过他来完成。他不得不成为前所未有的新型的人”。这个新人是成长中的人物,“不是静态的统一体,而是动态的统一体。主人公本身、他的性格,在小说中成为变量,有了情节意义。时间进入人的内部,进入人物形象本身,极大改变人物命运及其它意义”。巴赫金在此提出成长小说蕴含的开展意义——不仅是人在世界成长,且由于人的成长也促使世界改变。[5](P223)在我看来,新时期的农民正是与世界共成长的“新人”,既区隔于“老中国的儿女”,又生发出现代文明赋予的“新内涵”;他们身处乡村现代化转型,缠绕复杂的质素,背负传统、历史、现实的重担,艰难穿行在时代“接缝处”求变——将由“老魂灵”转化为“新农民”——他们似曾相识,是“熟悉的陌生人”。当代乡村的现代转型史就是农民的体验史,乡村现代乌托邦的建构史就是农民的心灵史、情感史。

“焦虑”是乡村“现代性转型”的主要病症,它与后者具有极强的亲缘关系,作为“现代化”的代偿物,如影随形铭刻在乡村及其子民身上。对乡村及农民来说,他们可能无法清晰辨识、仔细言说这种“生命体验”,缺乏这种自省能力,但实实在在的,致富焦虑极具生命张力。后现代主义理论家詹明信说:“金钱是一种新的历史经验,一种新的社会形式,它产生一种独特的压力和焦虑,引出新的灾难和欢乐,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获得充分发展之前,还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它产生的作用相比。”[6](P299)联系前述的现代化“压抑”,在当下乡村现代化建设语境中,尤其是“新农村”建设过渡期,市场经济进入农村后,理性经济和等价交换思想占据主导地位,货币度量农村的活动,片面追求发展、富裕加重经济交换理念带来的对经济公平的追求和对社会公平、乡村责任的漠视,对弱势群体的忽略。于是,没有“远亲不如近邻”,有了“亲兄弟明算账”;没有“一个好汉三个帮”,有了“亲是亲,财是财”,缘此,精神皈依在现代化转型悬置,恒常的幸福感崩解,两无依傍的心理产生,焦虑开始弥漫。“致富焦虑”成为这一时期的主导心因性状态。

《鲁班的子孙》(王润滋)以预言的方式勾勒了令人忧心的价值转向。小木匠秀川认同劳动交换的金钱关系,尊崇丛林法则的强权政治,“抛弃”了父亲的“老实巴交”、“手艺一般”的徒弟富宽。他的考量中,金钱的魔力远甚于对传统乡村中道德良心、乡情人情的持守。这部小说表征出:自1980年代始,面对强大的“致富、先富意识形态”,贫富分化、生存困境、发展焦虑已开始嵌入现代化的机理,也传达出农民的“不安全”感与焦虑——就像富宽老婆追问的,这个社会不要我们这些穷人了吗?在此,与商品经济和市场逻辑这一现代性历史前提相适应的“经济人”,作为利己动机至上的人格,和“道德人”是分裂的,个人获得经济与政治上的独立,但并未获得文化意义上“个体人格”的独立与完整。令人深思的是,多年后,央视春晚播出家喻户晓的潘长江小品《过河》,塑造一个几乎完美无缺的“万能”技术员高峰的形象:乡村现代转型的致富“救世主”。剧中,“兴农先富”、“乡村致富”成为主题词,男女间的调情逗乐主要围绕“致富”展开,为炫耀自己的能耐,高峰列举许多致富的新事物:“水边能种大西瓜,又甜又大又起沙;羊角能在水里栽,生的都是双胞胎;最新培育的四四方方大西瓜;及时为村民处置大面积的鸡瘟;现代科技无土栽培,水箱里装上营养液,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等等。小品最后在喜剧化的氛围中完成“乡村”对“致富”的召唤。男女双双携手渡过了返乡的河流,也涉渡从贫穷到富裕所必经的现代之河,“过河”在此具有了隐喻和询唤的功能:它的远景指向是乡村富裕的美好彼岸。在此,乡村被处理成等待救赎和提携的女子,女追男(连这种大胆、公开的爱情也是“现代”的)和迫不及待的致富渴求、阴性化的转喻等男权修辞反过来指证乡村的落后、蒙昧、柔弱,也揭示了隐含在“现代化”乌托邦下乡村及其子民的“致富”诉求与强烈焦虑。

樊纲指出:“在这个过程当中,我还有个概念:当我们处在中间状态的时候,既不是此岸,又不是彼岸,处在中间过渡阶段,各种利益矛盾又很复杂,这时候会出现一种改革焦虑症。……这种焦虑症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们希望大家能够更理性地来看待这个过程,理解它的艰难,理解它的漫长,理解历史不是一天完成的。”[7]因此,心理焦虑有着很强的现实意义和文化价值,对于农民来说,致富焦虑、发展焦虑、追赶焦虑、竞争焦虑、成功焦虑,等等,最后演变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全民焦虑症候。有人指出,心理焦虑是社会高速发展的产物。在现代化列车呼啸前行,社会利益猛烈分化的时代,出现马克思所说的“茅舍样小房子旁边忽然耸立一座宫殿”等贫富反差,乡村再也无法驻守“边城”的平和宁静,紧张、被抛弃、被剥夺的心态由之而生;与此同时,它们处于弱势的后代的“北漂”、“蜗居”、“蚁族”加剧了紧张,这些总体情绪容易转为心理危机。因此,乡村总体的心理状态、感觉结构是辨识乡村现代性转型的独特视阈,这些复杂难言的心理体验和生命经验,是“老中国的儿女”远无法感受和理解的。要实现现代性转型,就要直面现实人生,就需接受挫折和苦难,就会遭遇成长如蜕的煎熬、破茧而出的漫长、化蛹为蝶的惊艳。伯曼指出:“所谓现代性,就是发现我们自己身处一种环境之中,这种环境允许我们去历险,去获得权力、快乐和成长,去改变我们自己和世界,但与此同时它又威胁要摧毁我们拥有的一切,摧毁我们所知的一切,摧毁我们表现出来的一切。——它将我们所有的人都倒进了一个不断崩溃与更新、斗争与冲突、模棱两可与痛苦的大漩涡。”[8](P15)伯曼透彻看到,身处现代性转型大漩涡的人,一方面会产生痛失前现代乐园的诸般焦灼感受,另一方面,又别无选择,仍然如既往要通过这个大漩涡。

总之,焦虑是个体情感的一种总体性状态,焦虑不像恐惧那样有具体的对象,它不是对特定威胁的反应。相反,它通过无意识所形成的情感紧张而丧失其对象,这种紧张表达的是“内在的危险”而不是外在的威胁。因此,是“焦虑”而不仅仅是“发展”构成乡村心理体验的整体性,它揭示乡村“个人命运的焦虑”与“民族国家现代化”之间的持久的痛苦联系。这条历史逻辑的话语脉络,“焦虑记忆”成为精神黑洞,我们可用“焦虑”置换“发展”、“竞争”,将之普适化和典律化。在此意义上,“发展”远不及“焦虑”具有涵盖幅度和时代深度。“焦虑记忆”已逾越历史成为中国现代性心理体验的坚实硬核。南方夜雨的长篇小说《月挂花枝头》(广西人民出版社,2009)紧贴大都市人们的实际生活,真实地描述了高节奏社会重压下人们的生活和心理状态,给予极尽人性的提示和关怀。该小说的最大价值在于第一次以长篇叙事的方式关注心理焦虑症,填补了小说领域中相关题材的空白。但是,关心农民的心理焦虑症的文学却鲜少呈现。1990年代后,中国社会全面步入现代化快速发展轨道,逐步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城乡之间的交流日益开放宽松,同时落后的生产方式与保守的经营理念使农村与城镇的差距也越来越大。面对日益开放、充满诱惑的外部世界,“这一代人明白,要想致富,村庄是不可能提供资源和机会了,村庄已经丧失了经济上的重要意义,不再是一个终身依托的锚地”[9]。因此,农民一路迤逦,浩浩荡荡加入进城追赶“现代化”的行列,“乡下人进城”就此成为新世纪最为壮丽的社会学、文学景观,“现代性焦虑”也由此异化为各式各样的表征,进一步潜入社会发展的纹理与褶皱中,亟待人们梳理。

安全需要是人的基本生存需要,尤其是本体性安全,是更为重要的安全形式。本体性安全通过习惯的渗透作用与常规密切相联,所以,人们在心理上经常希望能预料到日常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和周而复始的东西。“如果这种惯常性的东西没有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焦虑就会扑面而来,即使已经牢固地建立起来的个性,也有可能丧失或改变。”[10](P80)可见,确定性是个体获取本体性安全的基础,对确定性的追求,成为人类的梦想和持续追求的对象。在吉登斯看来,本体性安全是自我心理组织系统的基础,是大多数人对其自我认同之连续性以及对他们行动的社会与物质环境之间恒常所具有的信心,其功能在于控制或排解焦虑,使个体获得安全和可靠的感觉。本体性安全的获得还取决于自我所处的生存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新时期以来,乡村被现代化洪流带入深刻与复杂的转型中,当代文学多有表征:传统与现代、美好与糟粕、共时与历时都在文本中具现,这些嬗变既有乡村伦理的剧变,世外桃源的污染,也有价值观念的裂解;既有人际关系的冲突,也有心理状态的紧张,等等。大大改变从前的“确定性”、“连续性”、“可靠性”,从而成为乡村与农民不自觉,却是更为根本的内在体验。李云雷指出:“如果说对于鲁迅来说,他的痛苦在于故乡是‘不变’的而自己已经发生了变化,那么对当代的‘离乡者’来说,痛苦不是来自于故乡没有变化,而是变化得太快了,而且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发生变化:迅速的现代化与市场化不仅改变了农村的面貌,也改变了农村的文化以及人们相处的方式,而外出打工、土地撂荒,以及转基因食品、全球化市场与中国农村的关系等问题,动摇了人们对传统农村的想象。……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或许可以说‘故乡’已经消失了,与‘故乡’相联系的一整套知识——祖先崇拜、宗族制度、民间风俗等等,在现代化的冲击下已经或正在慢慢消失,而这一变化对现代中国人的影响,似乎还未得到充分的重视与表现。”[11]

在《谁动了我的茅坑》(荒湖:《长江文艺》,2008年第10 期)中,花头与疤子多年邻居,后者建房,花头还“送了礼金和两个义务工”,但是,这种“信任”关系在“茅坑建车库”的丕变中分崩离析,花头与周遭乡邻稳定、连续的联系以及熟悉的社会环境和日常生活秩序迅速倾覆,传统社会那种稳固、按部就班的生活节奏被改变。本体性安全焦虑已提前来到这个新旧交织的乡村,花头的“抗争”,与其说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物权”,不如说,恃强凌弱、阶层分化、关系恶化、“羡慕嫉妒恨”激起的焦虑引发了他的“抵抗”。更有甚者,疤子女婿曹庆动用“黑白两道”(村长及城里的黑社会流氓)进行胁迫,不仅轻而易举虏获这个外强中干、见过世面、“在土村人心目中应该有位置的,尤其是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皮子”的返乡农民,而且省却必要的谈判、交换、补偿而得到花头的茅坑宅基地祖产建车库。因此,自我所处的生存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以及自我身份认同的丧失,是身份焦虑的根源。阿兰·德波顿认为:“新的经济自由使数亿中国人过上了富裕的生活。然而,在繁荣的经济大潮中,一个已经困扰西方世界长达数世纪的问题也东渡到了中国:那就是身份的焦虑。”[12](P12)德波顿援引艺术家、思想家及作家的观点与作品探索身份焦虑的根源,他告诉我们,身份焦虑的本质是一种担忧:担忧我们无法与社会设定的成功典范保持一致,担忧我们失去身份与地位而被夺去尊严与尊重。身份焦虑在中国各阶层普遍存在,但在离开赖以生存的村庄去城市或者其他地方打工的农民工身上尤为明显。说到底,身份焦虑实质上是生存焦虑的象征性表达。农民与曾经熟悉又巨变的乡村及打工的城市发生着错位,“农民”身份让他们尴尬,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与尊严,甚至更多的是偏见与歧视。他们实实在在发生身份转换、认同涣散——当代“新农民”谱系的裂解以及由此带来的身份迷失与错乱随处可见。此间,乡村呈内在分裂:乡村文化/城市文化、愚昧/文明、富裕/贫困、宗法伦理秩序/道德失范失序、乡规民约/法律法规、邻里情谊/人际疏离、田园风光/污染圈地、跨越发展/节奏缓慢、笃守平静/心理失衡等。无论是生活方式,还是生产方式;无论是精神形态,还是感觉结构,都远离古典时代,当代农民被“现代化”转型塑造成“新农民”或“历史中间物”。“农转非”过程中,裂解为“新农商”、“新农工”等多面向角色。这是农民在应对现代化出现的由表及里、新旧杂糅的身份混乱与文化冲突。其所新者不全新,有农民艰难获得的现代性因素,也有畸形发展所型塑的变异;其所旧者不是传统的简单延续,又与国民劣根性纠结,撕扯得鲜血淋漓,显露文化根性相同的一面。新旧杂糅,传统与现代锯齿般啮合,带来现代性转型期间的分殊与焦虑。

比如,现代性转型中,“老中国的儿女”进城又返乡,身份与认同逐渐裂解为“新式”的“士、农、工、商”,当代文学里既有“新农商”、“新农工”、“新农干”、“新农氓”,也有返乡的“新农学”(如:放弃高考,返乡游荡在乡村的人数众多的年轻人,支农、支教、支医等“三支一扶”的大学生、村官助理)等群像的刻画[13],他们的加盟也给转型的乡村带来现代气息和活泼变化。总之,现代性转型中,曾经笃定、凝固的农民身份发生裂变,曾经信守的与乡土以及自然、世界的主客体关系产生扭曲,曾经乐享的淳朴的民俗风尚、文化传统逐渐消散,更进一步带来他们安全感、连续性、可预见性、确定感的动摇,这其中,既有农民自我的追求,也有身不由己的精神危机。新的身份、生活参照系建立起来后,纷繁复杂的生活理念、文化冲突刺激着他们,使农民开始对“后乡村”及其生活方式充满新奇和怀疑,又交织着寻求稳定和渴望改变的矛盾愿望。进一步说,农民的身份裂变,正是基于他们与80年代迄今现代性转型的“历史”互动是激烈的、整全的,“历史”无情摧毁伴随农民一生的乡土,改造了与其相守一生的文化基因和身份认同。他们身上铭刻的迷失状态,焦虑性、失败性的颓丧心态,是“现代性”转型大时代的隐秘部分。用雅斯贝斯的话来说,即“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这一无力感使“人倾向于认为自己是被种种事件拖着前行的。这些事件,在他比较乐观时,曾是他希望加以引导的。……然而,今天,那种想要认识一切的骄傲以及把自己看作世界的主人、从而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世界的妄自尊大,叩响了所有的大门。但与此同时,这类骄傲与自高自大所遭到的挫折又引起了一种可怕的虚弱感。人该怎样适应这种情况而不受其影响?这是当代状况的最重要的问题之一”[14](P3)。转型期巨变的农民“心灵史”不是孤立精神事件,可在西方现代知识谱系找到知音。芝加哥学派在论及“现代性转型”中,痛苦并焦虑生存在城乡对立夹缝中的农民时指出:“‘边缘人’是适应与同化之间的过渡,他们是从原来的文化群体中出来的人,被两个世界分割,受这一分割的煎熬。但他们同时也是两个群体,两个社会的接触点。”[15](P47)因此,考察乡村现代性转型的农民“心灵史”,也在体察时代转折处这些“边缘人”的“精神史”。

时代的结构性、内在性转折剧烈改变每个人的生存处境和命运,作为大时代的一分子,农民们早已不再是“愚顽”守旧、行将就木却偏不识时务的“多余人”,他们在“嬗变”与“守常”中,一方面,真心实意、谦卑虔敬地努力克服妨碍新生活变革的历史“惰性”;另一方面,积极跟进,竭尽全力追赶现代化,他们终于被时代洪流裹挟着前进,他们的焦虑与大时代变迁发生着深沉的同构同质。

现代化是任何迈向现代文明的国家所不可避免的过程,这个过程充满悖论,需要正确对待和深刻反思。其实,现代性的诸种弊端并不在现代化或现代性本身,而在于现代性所带给人的现代体验改变了人与物的关系,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尤其是改变了人与自己的关系。新时期以来,现代性与中国现代民族国家的方向有了基本的一致性,中国的现代性来自于自身发展的要求。改革开放与现代化建设的关系,就是现代性和现代民族国家的关系在新的历史时期的体现。伯曼发明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他认为现代性最典型的表征就是它的“液化状态,是其永恒不变的‘流动性’”[16](P2)。正是这种变动不居的“流动性”,引发了乡村及子民深刻的“现代性焦虑”。他进而指出“现代化的过程,即便当它剥削和折磨我们的时候,也给我们带来了力量和想象,鞭策我们把握和面对现代化所带来的世界,并努力将它变成我们自己的世界”[8](P464)。

伯曼是从心理体验层面界说和描述现代性的。在他看来,现代性不仅是再现一个客观的历史巨变,焦虑也是这一历史巨变的特定体验,即“一种关于时间和空间、自我和他人、生活的各种可能和危险的体验”。伯曼将这种体验称之为现代性。现代化是一柄双刃剑,它把人变成现代化的主体的同时,也在把人变成现代化的客体。正如伯曼所说:“成为现代的就是发现我们自己身处这样的境况中:它允诺我们自己和这个世界去经历冒险、强大、欢乐、成长和变化,但同时又可能摧毁我们所拥有、所知道和所是的一切。”“成为现代就是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如马克思所说,在那里,‘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8](P4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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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卡尔·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M].王德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15]阿兰库隆.芝加哥学派[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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