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冷泉亭记》校误拾零
2012-08-15陈棣芳
陈棣芳
(中央民族大学 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1)
截止目前,已公开出版的白居易诗歌全集共有顾学颉先生的《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年,以下简称“顾本”)、朱金城先生的《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以下简称“朱本”)。顾本、朱本各自对白居易所有传世诗文作了相应的整理和全面的校勘。
顾学颉校点的《白居易集》,以宋绍兴本为底本,参校宋、明、清的一些主要刊本,改正了原本明显的错误和脱漏,并将前人已经拾补的连同新近发现的佚诗佚文编为外集两卷。这虽不是各本的会校、会勘,但已经是20世纪初以来第一个经过整理的白居易诗文的全集本,给当时研究者带来了很大的方便[1]。
20世纪白氏文集整理、校勘方面的最大成果当推朱金城的《白居易集笺校》。该书笺证部分,以笺释人名为主,兼及典章制度、词语典故。它在广泛吸收陈寅恪、岑仲勉等前辈学者相关成果的基础上,努力发掘新材料,纠正了不少前人和时人的失误。此书的校勘,以明马元调刊本《白氏长庆集》为底本,参校历代白集刊本11种,唐、宋两代重要文集及选本7种,罗列异同,以备众说,类似于集校。但是,该书又不同于一般的集校,能尽量吸收已有的学术成果,使得校勘记不限于一般的列异同、校是非,而具有较高的学术水平。20世纪白氏文集整理校勘方面最大的成果当推此书[2]。
顾、朱校本卷四十三《冷泉亭记》:“先是领郡者,有相里君造作虚白亭,有韩仆射皋作候仙亭,有裴庶子棠棣作观风亭,有卢给事元辅作见山亭,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藇最后作此亭。”其中“有相里君造作虚白亭”一句,照文意理解,则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疑问:其余四人称呼皆为“姓+官阶+名”模式,如韩仆射皋、裴庶子棠棣、卢给事元辅,何以独有“相里君”不伦,于例不合?
1 《临安志》《文苑英华》中的著录
1.1 不同版本《临安志》关于相里造的载录
《咸淳临安志》卷二十三《山川志》:“候仙亭,守韩仆射皋建,久废……虛白亭,守相里君造;见山亭,守卢给事元辅建;观风亭,唐庶子河東裴常棣造,乐天记云五亭相望如指之列。”卷四十五《古今郡守表》:白居易“事迹”下,“按公作《冷泉亭记》谓:‘有相里君造虛白亭’。又集中有《送姚杭州赴任因思旧游》诗,二人在公先后为郡,其名皆莫考。或云相里君名造,然未有的据,不敢列於表。”“右并据前志参以《新唐书》重行考订间有增损,其名氏虽存而岁月事迹无所考者,自当用唐以前比例,但既见前志,姑附著于后:相里君,造虛白亭;元藇,河南人,右司郎中,作冷泉亭;裴常棣,河东闻喜人,兵部郎中,作观风亭。”依文意理解,“造虚白亭”之“造”当为“建造”之“造”。《校刊咸淳临安志札记上·卷之二十三》:“守相里君造,‘君’《淳祐志》‘尹’,详见后卷四十五。”《札记上·卷之四十五》:“或云相里君名造。……相里君,《乾道志》作‘相里尹造’。”
《淳祐志》已佚,残存四卷本《乾道志》为我们提供了可贵的线索。《乾道临安志》卷第三《牧守》:“相里尹造、韩仆射皋、给事中卢元辅、右司郎中河南元藇。右四人及裴常棣见白居易《冷泉亭记》。”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南宋淳祐、乾道时,《冷泉亭记》尚有版本作“有相里尹造作虚白亭”者。我们认为,“相里君造”当为“相里尹造”,而非如《乾道临安志札记》所加按语:“此‘尹’字当是‘君’之误。”
郁贤皓先生《唐刺史考全编》卷一四一“相里造”条:“《白居易集》卷二六(应为卷四三)《冷泉亭记序》:‘先是领郡者,有相里君造作虚白亭。’”并认为“《乾道志》作‘相里尹造’,误。”[3]
1.2 《文苑英华》所收《冷泉亭记》
清耿文光《万卷精华楼藏书记》卷一三四引赵怀玉《亦有生斋文鈔》云:“《文苑英华》有三善:唐人文字足本頗少,可以补遗,一也;与本集互有异同,可资校勘,二也;去古未远,体例赅备,可供取法,三也。”《文苑英华》一书,编修于北宋太平兴国七年(982),至雍熙二年(986)告成,此时去古未远,旧集多存,再加上宋初先后平定南唐、西蜀等国,尽得其庋藏,凭借既厚,搜採较广,故唐文之藴藏尤为丰富。周必大《文苑英华·序》云:“是时印本绝少,虽韩、柳、元、白之文尚未甚传,其他如陈子昂、张说、张九龄、李翱等诸名士文集,世尤罕见,修书官于宗元、居易、权德舆、李商隐、顾云、罗隐辈,或全卷收入。”《文苑英华》当时所据以抄录的别集多为旧本,接近原集旧貌,于文字校勘上颇有参考价值。更有南宋嘉泰间周必大、彭叔夏的精校,于书中多补有异文“一作×”、“集作 ×”,彼所谓“集”,当为周、彭庆元间所见刻本。“《英华》中还有不少‘集作某’、‘某史作某’的小注。这个‘集’和‘某史’,当然是宋本,这样的小注正是以宋本校宋本的校勘记,对后人校勘该集、该史有参考价值。”[4]《文苑英华》卷第八百二十五《冷泉亭记》:“先是领郡者,有相里尹造作虚白亭,有韩仆射皋作侯仙亭,有裴庶子棠棣作观风亭,有卢给事元辅作见山亭,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藇最后作此亭。”正作“尹”,且“作”字注:“《集》无此字,非。”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其时有的版本《白居易集》中“作”字已经脱去,“尹”字尚未讹为“君”。
“后人疑‘造’、‘作’义复,径删去‘作’字”,妄删“作”而误改“尹”为“君”,“先是领郡者,有相里尹造作虚白亭”遂为“先是领郡者,有相里尹造虚白亭”,“造”遂成“建造”之“造”。然于“相里尹”不了其义,“尹”“君”形近,且“君”为尊称,习见常用,遂讹为“相里君造虚白亭”,似乎文通字顺。
2 唐代称谓习俗
我们不得不探究古人的称谓习惯。西汉时,司马迁已经用“姓+君”模式称呼传纪中人物,《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南北朝刘勰《文心雕龙·论说》:“若毛公之训《诗》,安国之传《书》,郑君之释《礼》,王弼之解《易》,要约明畅,可为式矣。”唐朝仍沿用这一模式称人,《白居易集》卷四十三《东林寺经藏西廊记》:“元和初……初藏既成,南东北廊亦具,独西未作,而韦君薨。”《容斋随笔》卷第十五东坡云:“凡人相与号呼者,贵之则曰公,贤之则曰君。”所以,人们认为“相里君”这一称呼,无可厚非。
卢文弨《钟山札记》卷三“相里造”条辨之曰:“唐刺史相里君,《志》独佚其名。盖从江州移杭州,后终于河南少尹也。其名曰造,字曰公度……后四君皆称其名。白去相里君年代非甚辽邈,无缘举世遂无有知其名者。且四君皆云作亭,不云造亭,造为相里名。证之独孤之文,尤瞭然也。”[5]“造”既“为相里名”,“有相里君造虚白亭”则不辞。顾、朱两校本分别引《文苑英华》及卢文弨《钟山札记》卷三于“相里君造”下补“作”字,而于“君”字未予说明,遂为“先是领郡者,有相里君造作虚白亭”。
2.1 唐代“姓+君+名”称谓模式
诚然,唐人行文确有以“姓+君+名”称人的习惯。《白居易集》卷四十三《东林寺经藏西廊记》:“元和初,江西观察使韦君丹于庐山东林寺神运殿左、甘露坛右,建修多罗藏一所。”《新唐书》卷二一○《循吏·韦丹传》:“韦丹,字文明,京兆万年人,早孤……徙为江南西道观察使。”韩愈《唐故江西观察使韦公墓志铭》,杜牧《江西观察使武阳韦公遗爱碑》可参考。《全唐文》卷四百八十九权德舆《比部郎中崔君元翰集序》:“博陵崔君元翰,东汉济北相长岑令之後也。”《新唐书》卷二○三《崔元翰传》:“崔元翰,名鹏,以字行。”《全唐文》卷四百三十八马燧《谕晋隰慈州檄》:“兴元元年八月某日,河东保宁奉诚军行营副元帅比平郡王燧,檄告晋州要君廷珍、隰州毛君朝敭、慈州郑君杭及将士吏等。”《旧唐书·列传八十四》:“初,李怀光据河中,燧遣使招谕之,怀光妹婿要廷珍守晋州,衙将毛朝敭守隰州,郑抗守慈州,皆相次降燧。”《新唐书》卷一六八《马浑传》:“时贼党要廷珍守晋、毛朝敭守隰、郑抗守慈,燧移檄镌谕,皆以州降,因拜燧晋绛慈隰节度使。”《文苑英华》卷七一六权德舆《肖侍御喜陆太祝自信州移居洪州玉芝观诗序》云:“太祝陆君鸿渐,以词艺卓异,为当时闻人。”《新唐书》卷一九六《隐逸·陆羽传》:“陆羽,字鸿渐:一名疾,字季疵。”《唐诗纪事》卷四十:“太子文学陆鸿渐,名羽。”我们不难发现,“姓+君+名”称呼的运用,尤其是首次提及某人,有严格的条件限制,其前总冠以官职或地名。而顾、朱两校本《冷泉亭记》中“相里君造”的称呼显然不合于唐人行文习惯。
2.2 唐代“姓+官职+名”称谓模式
唐时称人还有称“姓+官职+名”的习俗。《全唐文》卷四九零权德舆《肖侍御喜陆太祝自信州移居洪州玉芝观诗序》:“时江西上介殿中肖侍御公瑜权领是邦,相得欢甚。”《隋唐嘉话》卷中:“贾嘉隐年七岁,以神童召见。时长孙太尉无忌、徐司空勣于朝堂立语。”《北梦琐言》卷七:“唐高相国崇文,本苏州将校也,因讨刘闢有功,授西川节度使。”《隋唐嘉话》下:“崔司知琬,中宗朝为侍御史,弹宗楚客反,盛气作色。”高彦休《阙史》卷上“杨江西及第”条:“祭酒杨尚书敬之任江西观察使。”《刘宾客嘉话录》:“崔丞相造布衣时,江左士人号曰‘白衣夔’。”“李丞相泌谓德宗曰:‘肃宗师臣,岂不呼陛下为崽郎?’圣颜不悦。”《白居易集》卷四十三《游大林寺序》:“既而周览屋壁,见萧郎中存、魏郎中弘简、李补阙渤三人姓名、文句。”及《冷泉亭记》所谓“韩仆射皋”、“裴庶子棠棣”、“卢给事元辅”,皆其例。
相里造于大历间任河南少尹。郁贤皓先生《唐刺史考全编》考证详实。独孤及《祭相里造文》也有述及。《南部新书》癸:“大历年中,河南尹相里造剥洛阳尉苗登。”《全唐文》卷六四六李绛《兵部尚书王绍神道碑》:“夫人相李(里)氏……故河南少尹知府事赠工部侍郎造之女。”《元和姓纂》卷五:“曾孙造,唐河南少尹,生友弘、友谅。”[6]是以白居易以“姓+官职+名”称谓模式称相里造为“相里尹造”。
由乾道、咸淳两《临安志》及《文苑英华》所引,我们可以知道,《白居易集》中这一因妄删“作”而讹“尹”为“君”的现象发生在乾道至咸淳之间。《白居易集笺校》卷二十八《早饮醉中除河南尹敕到》校:〔题〕“河南尹”宋本误作“河南君”。《白居易集》同诗题下注:“河南尹,尹,原本误作‘君’;据王本、马本、《全唐诗》及那波本改。”
3 结语
宋人喜以意改书,前人已有论及。苏轼二十卷本《东坡志林》卷五:“近世人轻以意改书,鄙浅之人,好恶多同,故从而和之者众,遂使古书日就讹舛,深可忿也。”陆游《渭南文集》卷二十六《跋历代陵名》也说:“近世士大夫,所至喜刻书版,而略不校雠,错本书散满天下,更误学者,不如不刻之愈也,可以一叹。”卢文弨《抱经堂文集·重雕〈经典释文〉缘起》云:“然书之失真,亦每由于宋人。宋人每好逞臆见而改旧文。”近人叶德辉《书林清话》卷六“宋刻书字句不尽同古本”条说:“宋以来儒者但求义理,于字句多不校勘,其书即属宋版精雕,只可为玩赏之资,不足供校雠之用。”
张金吾在《爱日精庐藏书志》中说:“宋元旧椠有关经史实学而世鲜传本者,上也。书虽习见,或宋元刊本,或旧写本,或前贤手校本,或与今本考证异同者,次也。书不经见,而出于近时传写者,又其次也。而要以有裨学术治道者为之断。”可谓通达之论。我们从事文献研究工作固然要讲究书籍版本,但切忌动辄以宋元旧椠相尚,版本只是治学的工具手段而已,不可沉湎版本,为版本而版本,迷失方向,本末颠倒。
[1]乔立智.白居易诗歌三家校勘辨正[J].求索,2009(10):179-181.
[2]李丹,尚永亮.白居易百年研究述论[J].中州学刊,2006(3):216-221.
[3]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
[4]李昉,等.文苑英华[M].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1956.
[5]卢文弨.钟山札记[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9.
[6]林宝.元和姓纂[M].岑仲勉,校记.北京:中华书局,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