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D.H.劳伦斯的自然观
2012-08-15张静
张 静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首都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学院,北京 100089)
1 劳伦斯其人
D.H.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是20世纪英国的一位天才作家,同时也是一位饱受非议的作家,其作品甚至一度成为禁书。众所周知,劳伦斯所处的英国社会很注重人的出身、教养,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英国社会还充斥着清教徒风气。人们推崇刻板的、循规蹈矩的生活模式,同时压抑自身的一些正常欲望,无论男女普遍缺乏一种生命的激情。但是,生长在这个时代里的劳伦斯却是与众不同的。他出生于一个普通的矿工之家,是矿工的儿子,并且终身为顽疾所累,但却凭借顽强的生命意志和出众的艺术才华在世界文坛为自己赢得了辉煌不朽的地位。在其短暂的一生中,他为我们留下了大量不同形式的艺术作品,包括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绘画作品等等。他的作品,虽表现形式不尽相同,但都具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对自然生命的热爱和对于生命力的颂扬始终贯穿其间,同时他常常通过作品对非人类世界中的自然生命,比如动物、植物,进行细致入微的展示,通过多角度、多层次地生动刻画来反映生命的深刻意义。
2 劳伦斯自然观的形成背景
从史学角度看,任何事物的形成和发展都有其内在的原因,都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只有深入分析特定的历史背景才能解释现象本身。比如说,劳伦斯有关自然的生态哲思就和他所生活的时代的历史背景及成长环境有着紧密的联系。
2.1 故乡伊斯特伍德
劳伦斯1885年出生在英国诺丁汉郡的伊斯特伍德。也许是上天偏爱劳伦斯吧,距他家乡这个小镇不远就是美丽的舍伍德森林,在中世纪时期罗宾汉等一班绿林好汉们曾在这里出没。更加浪漫的是,这片森林还曾经是大诗人拜伦和他的初恋情人谈情说爱的地方。童年时代的劳伦斯经常和小伙伴们到舍伍德森林中嬉戏游乐,采摘野果。最让劳伦斯感到自豪的是,他每每能从森林中为他的妈妈采回很多做蛋糕用的黑莓。也许童年时代这种与自然的亲密接触使劳伦斯幼小的心灵里就萌生了感恩自然、敬畏自然的种子。
劳伦斯一生曾经游历并短暂居住过世界各地的很多地方,如意大利的托斯卡纳地区,德国的黑森林,澳大利亚,墨西哥,美国的新墨西哥州,亚洲的锡兰等等,但是在他生命行将结束之前,他又一次回到他的故乡——诺丁汉郡的伊斯特伍德并做短暂的停留。尽管家乡已是物是人非,但从他的《诺丁汉矿乡杂记》中,我们仍能感觉到他对于家乡一草一木的挚爱和眷恋之情。“大约四十四年前我出生在伊斯特伍德,那是一座矿乡,住着三千来口人。它距诺丁汉有八英里光景,一英里外的埃利沃斯小溪是诺丁汉郡和达比郡的分界线。……在我眼中,它过去是,现在依然是美丽至极的山乡:一边是遍地红砂岩和橡树的诺丁汉,另一边是以冷峻的石灰石、桉树和石墙著称的达比郡。儿时和青年时代的故乡,仍然是森林密布、良田万顷的旧英格兰……罗宾汉和他乐观的伙伴们离我们并不遥远。”[1]311
2.2 父母亲的影响
劳伦斯对于自己父亲的感情与态度是非常复杂的,也可以说是极不正常的。由于父母亲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张,劳伦斯等一班孩子从不主动和父亲说话,而是尽量躲着他。这主要是由于劳伦斯的母亲十分鄙视做矿工的丈夫,因此也要求子女们刻意疏远他,不要步他的后尘也去做社会地位卑微的矿工。现在看来,劳伦斯的母亲做得实在有些过分,因为这种至亲间的深刻矛盾给劳伦斯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创伤。为了讨好母亲,不让母亲伤心,劳伦斯一直对父亲带有敌对情绪。以至于成年以后的劳伦斯回忆起父亲时感觉很对不起他,认为自己对于父亲的态度和评价是有失公正的。甚至于他曾经希望有机会重写《儿子与情人》以改变他对父亲的误解。尽管这一愿望并没有实现,但是劳伦斯最终理解了父亲。在他工作、写作赚钱后,尤其是在他的母亲去世以后,他经常给自己的父亲寄钱,希望借此来弥补父子之间感情的缺憾。
劳伦斯的父亲是一名矿工,虽然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为人朴实、单纯,天性乐观。1955年,当地的一位老矿工在接受采访时仍能清楚地回忆起劳伦斯的父亲,但是对于劳伦斯反而没有任何印象。这位老矿工回忆起劳伦斯的父亲是一个充满生命活力、非常友善的人。年轻时的老劳伦斯很擅长跳舞。其实,在劳伦斯眼中,他父亲那辈人属于仍然保留有可贵“野性”的英格兰男人。这里劳伦斯所指的“野性”就是一种原始本真的生命状态,一种未受到文明束缚与改造的生存状态。老劳伦斯10岁便下井做矿工,日复一日在黑暗的矿井下辛苦劳作,这使得矿工们都十分渴望阳光、渴望空气、渴望自然。因此,劳伦斯的父亲和他的同伴们几乎把所有的闲暇时光都花在户外度过,抓野兔、采蘑菇。老劳伦斯能说出当地所有鸟类和动物的名称。劳伦斯小时候,他的父亲经常带着他和他的小妹妹艾达到森林中游逛,教他们识别不同的植物、动物。
与劳伦斯的父亲不同,劳伦斯的母亲是一个城里人,受过比较好的教育。她能够讲一口标准的英语,闲暇时喜爱阅读和写作。劳伦斯父母的结合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年轻人盲目冲动的结果,这从劳伦斯母亲婚后的状态就可见一斑。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只是一个普通的矿工,这使她感到上当受骗,自此夫妻间就再没有真正的思想和情感交流。劳伦斯的母亲不但自己,同时还迫使她的孩子们对父亲采取一种鄙夷、敌对的态度,不给他任何亲情与温暖,而这种至亲间的残酷对立直接造成了劳伦斯一生的心理阴影和不健全的性格。同样是那位在1955年接受采访的老矿工,他对于劳伦斯的母亲的评价是:“她的心里只有她自己。”这与对劳伦斯父亲的评价大相径庭。家庭关系的不和谐所造成的苦闷与彷徨,在劳伦斯早期创作的短篇小说《菊香》及长篇自传体小说《儿子与情人》中都有具体体现。他认为是工业文明的过度快速发展以及人类对自然的疯狂掠夺使人类失去了原始的激情和天真本性。同时,人类与自然之间原本紧密的关系也被切断了,变得非常物质与功力,从而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精神上的疏离。
虽然父母亲之间存在着相当深的芥蒂与隔膜,但他们都鼓励小劳伦斯到伊斯特伍德周边的乡间尽情嬉戏,仔细观察大自然中的一切。劳伦斯小小年纪就具有极其敏锐的观察力,与同伴们相比他似乎总能够看到更多,体会到更多。比如,他知道早春的第一枝花何时绽放,知道小动物们藏身何处过冬。但不幸的是,劳伦斯也目睹了他的静谧家乡在英国工业化急速发展的过程中美好的自然遭到破坏,人们的道德观、价值观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例如在散文《还乡》中,劳伦斯写道:“在我小时候,人们的生活与乡村联系更多。现如今,人们在路上狂奔,乘车兜风、郊游,可是他们似乎从未接触到乡村的真实。人比以前多了许多,又新添了这许多机械发明。”[1]
可以说,劳伦斯成长的环境以及他的家庭都对他日后思想体系的形成,尤其是有关自然观念的形成有着深刻的影响。
3 劳伦斯的自然观
劳伦斯自然观的一个主要内容是他把大自然当作倾诉和表达其自然思想的对象,他认为大自然是有生命和灵性的,正如人类具有生命和性格一样。劳伦斯所生活的时代,19世纪末20世纪初,正是英国工业经济发展取得辉煌成就,资本主义得到充分发展的时期。人们满足于工业现代化为社会创造的巨大利益之中,并狂妄地认为自然不过是供人类享用不尽的资源,人类凭借其发明的机器等所谓的“文明产物”就可以随意掌控自然、为所欲为并凌驾于自然之上。而劳伦斯则认为,人类对自然的疯狂掠夺和摧残到头来只不过是为人类自己自掘坟墓而已。因此,他在其作品中为读者塑造了一系列仍然具有自然天性的自然之子的形象,同时通过这些人物形象生动地表现了人类本应该在自然界中存在的真实状态。这一切既反映出作家内心认为作为自然中一员的人类应该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意愿,同时也表达了他对现代工业社会给人类带来种种问题所引发的痛苦的思考。在美国作家、劳伦斯研究专家哈里·穆尔为劳伦斯所撰写的《血肉之躯——劳伦斯传》中,穆尔写道:“劳伦斯无限热爱大自然,几乎为所有的动物写过诗或故事,从鲸和大象到豪猪和蝙蝠,全都成为他描写的对象。”[2]可以说,劳伦斯比其他作家更善于将动物、植物放入他的作品之中,并赋予它们强有力的生命。在他的笔下,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是有灵性的、独一无二的生命。更为重要的是,劳伦斯认为动物、植物、人类及宇宙间的任何生命形式都是完全平等的,他们都是宇宙整体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各个个体之间不存在高等、低等的区别。这些都充分体现了他对自然的崇尚、对生命的敬畏、对血性意识的颂扬,同时也是他批判现代西方工业文明、追求生命的真正意义与价值,进而为人类探求重生之路的一种强烈反映。
其次,劳伦斯的自然观主张把宇宙看作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而不仅仅只是一个机械的概念。同时,在他的很多作品中他都表达了宇宙是由植物和动物组成的,人类也只是从属于其中的一部分而已的思想。例如在劳伦斯的诗集《鸟·兽·花》中,他为我们描绘了一棵不同寻常的玫瑰树。树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生命形式,树冠上开满了玫瑰花。这种繁花似锦意喻着作者对于生命的颂扬。正如劳伦斯在他的一篇题为《民主》的散文中所写“如果我们寻求上帝,让我们到他歌唱的灌木丛中去找。那就是,在活的生物里”[3]。同样在《鸟·兽·花》中,劳伦斯把一些植物,如葡萄、杏花与原始时期和地球中心相联系;与此同时劳伦斯还断言远古的一些神秘宇宙理论展示了物质宇宙与人类灵魂之间的某种真实的联系,但随着人类日益在机械文明中丢掉了自己的原始纯真的本性,他哀叹在现代社会中人类已经失去了与太阳、大地、星辰的密切联系;就像一棵大树被拔地而起,树根漂浮在空中,无所归依。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自然界的所有物种中,劳伦斯与树木的关系尤为亲密。他的大多数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都是他坐在世界各地的某棵树下完成的,他对于树木的迷恋终其一生。通过下面的例子可以看到,劳伦斯的每一部作品的创作几乎都与一种特定的树木有关。例如,《狐狸》中英格兰的苹果树;《迷途的少女》中意大利的柠檬树;《羽蛇》中墨西哥的柳树;《夜莺》及《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中意大利的日本金松;《出走的女人》及《潘神在美国》中新墨西哥州的松树;《看破红尘的男人》中瑞士的梨树[4]等等。在劳伦斯的故乡,英国诺丁汉郡的伊斯特伍德矿区,他童年时所住的沃克大街的住所外就生长着一棵白蜡树。小时候,他经常和妹妹艾达围着这棵树嬉戏,之后这棵树在劳伦斯的回忆性质的文章中屡屡出现。在劳伦斯看来,树木具有使人感到宁静平和的作用。只要有树木的陪伴,他就会感到无比的舒畅,他甚至觉得树木就像是伴侣一样。在劳伦斯眼中,树木还是人类的恩物。早在新石器时代,树木所提供的果实、种子就是人类最基本的食物来源。同时,在世界各地的很多不同文化中,树木都是人类与天上的神交流的中介,即树木是地上的人与天上的神沟通交流的纽带。以希腊文明为例,古希腊最初的祭祀礼仪就是在树林中举行。但随着人类对森林的砍伐、破坏,树木渐渐被石柱所替代,但是人们还是在石柱上雕刻上树叶及树木的枝条[5]。
除了树木以外,在劳伦斯眼中,一朵花也是对人生最好的诠释——人性孕育于花蕾之中,随着鲜花绽放,人性也得以充分展现。可是在现代工业社会,出于贪婪的目的,人类砍伐掉森林,向河流中倾倒有毒的废水,灭绝了诸多的物种。但劳伦斯认为这些其实并不是人的内在本性所在,而正是工业文明的无节制的迅猛发展使人类原本美好的本性异化了。
另外,主张人类要回归自然,回归本性,希冀通过建立新型而且和谐的两性关系来挽救人类自身,这也是劳伦斯自然思想的一个方面。他认为,男女双方的关系应该是在不断的冲突过程中达到灵魂与肉体的完全融合,但在此过程中男人、女人各自还应该保持自由、独立的人格。劳伦斯的著名长篇小说《虹》就是他的这一思想的具体例证。在小说中,作者从探索两性关系变化的视角,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对人性的压抑与摧残,即人类的正常欲望无法得到宣泄,男人和女人受到各种所谓“社会道德”的束缚。原本正常的两性关系被压抑,人类因此变得虚伪、自私、阴郁而缺乏生命的激情。
应该说,随着19世纪工业革命在英国的完成,英国社会的方方面面也在迅速发展,于是暴露出了许多问题。比如,由于工业经济的发展使人类的自然天性受到压抑,造成人性的扭曲以及对大自然的破坏。这些主题在劳伦斯最后的、也是最具争议及影响力的一部长篇小说《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以及他早期创作的反映矿区矿工生活的短篇小说《菊香》中都有细致、具体的描写和体现。由此可见,劳伦斯对于工业文明的批判以及他的自然情结是从始至终贯穿于其创作过程之中的。《菊香》作为劳伦斯早期的作品,反映出他对于工业化过度发展从而导致人与人之间缺乏精神交流的否定态度。在劳伦斯眼中,人类诸多关系中最伟大的关系就是男女之间的关系。在他眼中,男女之间只有保持肉体与灵魂的激情,人类才有恢复自然本真的希望,才有可能得救。但是,对于小说中的主人公来说,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似乎就是赚钱,而这极大地破坏了原本和谐的夫妻关系。同样是生长在一个矿工之家,作为一个矿工的儿子,这些残酷的生活现实迫使劳伦斯关注人类的内心世界,痛苦求索如何找到人类与自然,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社会之间和谐的道路。可以说,劳伦斯的所有作品中都有他自己及父母家庭生活的影子。同时作为一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劳伦斯洞察了英国工业文明过度发展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他蔑视西方上流社会和文化圈虚伪的文明传统,提倡人类回归自然。在他看来,自然的状态意味着纯朴、健康,而与之相对的则是穷奢极欲、病态。只有遵循自然规律,尊重一切生命,人类才有可能如凤凰涅槃一般得到重生。
4 结语
通过上文对劳伦斯作品中有关自然的描述的简要概述,不难看出,劳伦斯痛恨并抨击工业文明的过度发展摧残了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他的自然观的主要内容可以概括为:第一,人类是整个自然体系中平凡的一个组成部分,与树木、昆虫一样并没有任何不同,同时人类也并不比其他生物或物质形式高贵。第二,人类必须认可这一点,即人类从属于自然;形成人类与自然的互认,进而与整个自然界和谐地融为一体。第三,敬畏自然,对自然的一切怀有纯真朴实的热爱,只有这样,人类自身才可能安享天年。劳伦斯的自然观实际上代表了浪漫主义的基本观点——自然被看作一个各种必然关系之间相互依存的体系。自然界中的每个单独的有机体都不能像齿轮和螺丝一样可以被拆卸下来,而依然保持它的同一性。浪漫主义自然观的核心是一种对整体性或相互关联的探求,一种对自然中相互依存和关联的强调[6]。因此,那种认为人类至上,人类可以通过技术手段征服、掌控自然的思想,是为劳伦斯所深恶痛绝的。
[1]D·H·劳伦斯.劳伦斯作品精粹[M].黑马,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7.
[2]哈里·T·穆尔.血肉之躯:劳伦斯传[M].张健,舍之,耕白,等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3:23.
[3]D·H·劳伦斯.劳伦斯哲理散文选[M].姚暨荣,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5:66.
[4]LaChapelle Dolores.D.H.Lawrence:future primitive[M].Denton:University of North Texas Press,1996,179.
[5]Zang Tianying.D.H.Lawrence′s Philosophy of Nature:an Eastern View[M].Bloomington:Trafford Publishing,2011:43.
[6]唐纳德·沃斯特.自然的生态体系:生态思想史[M].侯文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