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山救母”神话中的恋母情结浅析
2012-08-15高爽
高 爽
在沉香救母的民间传说中,二郎神是一个专制、蛮横,丝毫不顾及骨肉亲情的恶人,他不仅干涉妹妹的婚姻,将自己的亲妹妹压在华山下,使其夫妻离散,母子分隔,后又与前来救母的沉香大战于华山。为什么二郎神这么不近人情,甚至残酷无情呢?下面,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对二郎神的内心世界试作分析。
一、杨戬救母:恋母情结的释放
在劈山救母神话传说中,二郎神的父亲是一个名叫杨天佑的书生,他的母亲是玉帝的妹妹,名云华。云华思凡与杨天佑结为夫妻,生下了杨戬杨二郎。玉帝因为妹妹嫁给凡人,大为震怒,于是将自己的亲妹妹压在桃山底下。杨二郎长大后,得知此事,劈山救母。母子相逢自是欢喜无限,但不幸的是,云华因在山下压得太久,十几年不见阳光,身上长满了白毛。于是,二郎将母亲放在山上晒太阳。这时,玉帝闻听二郎劈山,恼怒非常,放出九个太阳上天,将妹妹活活晒死在山上。因为母亲的死,二郎恨死了他的舅舅。玉帝也自知理亏,便封二郎为“英烈昭惠显灵仁佑王”,道号“清源妙道真君”。但二郎始终对这个舅舅不理不睬,坚决不在天庭居住,而是在下界受香火,对玉帝“听调不听宣”。显然,杨二郎是救母英雄,敢于向守旧势力挑战,表现了积极进取的精神和叛逆精神。但是,在后来出现的“沉香救母”的民间传说中,杨二郎却十分保守、专横,他反对妹妹三仙圣母私凡,把她压在华山之下,结果引出他的外甥沉香太子,又像他当年一样劈山救母。而且,舅甥二人大战于华山。
杨二郎对待母亲与对待妹妹的态度截然不同。为什么面对同样的行为,二郎神有不同的态度?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二郎神在经历了劈山救母之后,却对妹妹和外甥如此不近人情呢?
在这里要注意一个问题:神话并不是在如实描绘历史事实,而是对历史事实的一种心理投射。我们可以把神话看作是一种梦幻形式。根据弗洛伊德关于梦的论述,神话这种梦幻形式同样存在着“显梦”和“隐梦”,而“显梦”与“隐梦”是不一致的。
“显梦”是指梦的表面现象,“隐梦”则是指“显梦”后面所隐藏的心理情感,“隐梦”是由“显梦”以象征和暗示等创造手段来表现的。那么,杨戬劈山救母这一神话的“显梦”就是救母以尽孝道,其“隐梦”则是恋母情结。
在劈山救母的神话中,我们看到二郎神童年母爱的缺失,所以“救母”行为本身意义并不单纯。依据弗洛伊德的理论,孩子对父母的爱恋从幼儿时就已经产生了,并渐渐形成恋母情结。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逐渐会意识到这是不应该存在的情感,于是通常会有对父母疏离的表现。对于孩子来说,是将这种情感转化为亲情,或永远埋藏于心底,或将亲情极端地转换成爱情,取决于伦理道德与“力比多”之间此消彼长的精神斗争。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情感不会消失,只会随着年龄的变化而转换形式。在二郎神劈山救母的传说中,杨二郎对抗的并非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自己的舅舅。也许有人会发出疑问,这样构成恋母情结吗?其实,恋母情结并不仅仅针对于亲生父母,这种情感更倾向于心理上认可的父母亲。杨戬劈山救母神话远远早于沉香救母的传说,故事带有远古神话色彩。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母系社会虽然短暂,但毫无疑问对人类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由于男性地位不高,所以我们发现这样的现象:家庭中,舅舅远比父亲的地位高,而且舅舅与外甥格外亲密。所以,杨二郎得知母亲被困桃山后,对舅舅的反抗,看似是单纯的救母,实际上是变形的“杀父娶母”。母爱的缺失,导致杨二郎对母亲的独特感情。“救母”这一行为中包含着隐秘的情愫,劈山救母毫无疑问是二郎神内心的恋母情结在起作用。
二、身份转换:自我意识的觉醒
从杨戬救母到沉香救母故事的演进是一个道德意识发展的过程,二郎神由一个孝子的正面形象转变为一个阻碍孝道的执法者角色。这一角色身份的转换,在一定程度上是自我意识觉醒的体现。由于受到“超我”道德意识的束缚,将恋母情结压抑在潜意识当中,于是呈现出截然相反的处事行为。
弗洛伊德说:“伊谛普斯情结症结确实是心理症结的核心,构成其内涵的根本成分。此一症结代表着幼儿性生活的最高峰,因此而对成人的性生活造成决定性的影响。每一个跨入此一世界的新生儿,有朝一日都不能不面对克服伊谛普斯症结的难题。任何越不过这一道难关的人,只好成为心理症结的受害者。”[1]128基于这种理论,越来越多的文学作品将目光集中在人类是否可以完美地克服这种人类原欲上。神话故事在民间创作阶段并未意识到人类“本我”欲望的问题,但是由于潜意识欲望是人类所共有的,无论在怎样的作品中,只要是人类创作的,都会或多或少地带有这种情感。爱情是源于“力比多”的驱使,人类在出生之时就已注定将父母作为第一个异性爱恋的目标,但人类的道德又严加限制,要求他们只保留亲情。情感根本无从强行制止或管束,只能选择适当的输导。当人作为社会的一员,开始有了道德意识后,便会刻意排斥这种情感。但是,情感本身却无法因为道德的排斥而消失殆尽。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人们往往将最不愿意让别人了解的真实想法,那些为道德所不允许的思想情感全部压抑在潜意识当中。这种令人难以启齿的情愫郁积在心中无法释放,很容易导致心理上的失衡,所以只能选取最温和最合理的方式去排解,那就是让“本我”的欲望披上“超我”的华丽庄严的“外套”。这“外套”可能是出于真正的良心上的净化,真的试图通过学习他人的高尚情操和品行而获得自我的救赎。但从本质上讲,这种救赎更多的还是源于“本我”的渴望与释放。
沉香和杨戬对于母亲的爱恋从何时开始,又是如何展开的,并未在为了彰显“仁孝”的神话传说故事中体现。依据弗洛伊德的理论,孩子对父母的爱恋从幼儿时就已经产生了,但当孩子意识到这是不应该存在的情感而加以摒弃时,也许已经是十几岁的青少年了。此时的亲情和爱情已经混淆了多年,是将爱情转化为亲情,还是永远埋藏于心底,取决于伦理道德与“力比多”之间此消彼长的精神斗争。
杨戬劈山救母的悲剧开始于一段天地难容的人神苦恋,结束于救母未果的遗憾之中。这不禁让我们感到困惑,明明是一部彰显“孝道”的神话故事,却得出一个“救母未果”的悲剧结局,是否有失传递“孝感动天”的道德典范意义呢?所以我们有理由揣测,故事真正要传达的意蕴并不是单纯的“孝道”,还包含了人与人之间在爱欲漩涡中不断迷失自我的过程。救母的起始,源于不能失去母亲的爱与关怀,不能忍受与母亲的分离。救母的过程,是排除万难的坚忍与不懈追求,这份执念还是来自于对母亲的依恋。救母的结局,以母亲的永远离开而告终,这象征着儿子最终会与母亲切断这份牵扯的爱恋。最终的结局,让我们可以得出肯定的答案:这永久的分离更像是一种仪式,儿子的成人仪式便是与母亲或母体彻底切断一切连结,如同婴儿在切断脐带的一刻便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不再依附于母体而存在。因为,无论是关乎生存抑或是关乎道德,这种情感都是必须被割舍掉的,不允许存在的。而利用道德意志力去克制自我的过程是艰难的,是必须经历痛苦洗礼的,不然就只能坠入“欲望”的深渊无法自拔。这也许才是杨戬劈山救母无果的真正内涵所在,即借由一个成人仪式,让我们的英雄真正得以净化掉身上的一切“人性”,升化为“神”。所以,当这位悲剧英雄再次出现在我们视野之中时,他已退去一切“情感”,成为毫无人性的冷漠的“执法者”。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便会对二郎神前后不一的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当其摒弃对母亲的依恋,或者说完成了自我意识的觉醒后,便不会再对拥有同样行为的侄子存在任何意义上的“同病相怜”的感情,有的只是对这种恋母情结所表现出的“救母”情感的蔑视,他自然也就会尽全力去阻挠这种情感的合理释放。
弗洛伊德说:“当哀悼者在悲痛欲绝之际,努力割断自己同死者‘力比多式’的联系时,他一点点地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割断了同死者的情感,与此同时,在心里始终保持着对那失去了对象的影子。”[2]就创作而言,弗洛伊德认为:“通过艺术作品,可以使欲望满足成为可能。同时,文学创作不得不受制于某些条件,在影响读者情绪的同时,还必须挑起智性的与美学的快感,因此不能直言无讳,不得不分离真相的某些部分,割离一些与之有关的扰乱成分,再填补空隙,粉饰全局。”[1]121因此,隐藏在文学作品背后的隐含意义,即症候、情结或隐意,需要经过精细的阅读,运用更仔细的方法加以解析。批评家们要努力透过作品表层的种种象征和伪装,破译其背后隐藏的意义,寻找艺术家的无意识冲动。因为,这无意识的冲动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全人类共有的欲望,是集体无意识的曲折表现。研究作品隐含的症候或情结不仅可以知晓人类的精神需求,还可以由此进行适时疏导与调节,将文学教化、引导、净化作用发挥到最大值。
三、“沉香救母”:原始欲望的道德演化
如果说“救母”这一行为是欲望的道德外衣,那么当故事由杨戬救母演化到沉香救母,就完全变为道德意义上的教化了。民间故事往往带有很深的历史文化内涵,是人类思维的有效载体。一个地区的民间故事往往反映着这个地区的地域特色和人文风情。两个救母故事的存在意义是截然不同的。杨戬救母故事的意义在于教化人类去摒除这种一定无果的“恋母”情感,我们有理由相信该故事是在阐释一个男孩的成人仪式过程。沉香救母的故事却是在母子团聚的欢声笑语中画上句点的,其存在的时代是一个早已摆脱了需要利用外在力量来束缚恋母情结的环境,人们无需通过神话故事的教化就已经明确地认知到“恋母”的非道德性。在沉香救母的时代环境中,人类需要遵从更为高级的道德意志,即对赐予自己生命和生存权利之人的尊重,其中不仅仅是自己的父母,还有君王。所以,对“孝”的认知已经不局限于对父亲、母亲的遵从,还包括对“天理”的遵从。“救母”主题在许多地域民间故事中都曾频繁地出现过,但细究起来我们会发现,所赋予故事的内涵是随时代和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的。各地文化由于受到自然环境和历史人文环境的影响,往往彰显出独特的个性色彩,这种独特的文化底蕴直接或间接地体现在民间故事的叙事中。神话故事往往是“自然物质文化和社会人文环境综合作用的结果”,也是民族智慧的结晶。
[1]弗洛伊德.爱情心理学[M].林克明,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2]艾布拉姆森.弗洛伊德的爱论[M].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