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文学中“地方色彩”的变形、丧失与重构*
2012-08-15杜志峰
杜志峰
(常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常州213164)
翻译文学中“地方色彩”的变形、丧失与重构*
杜志峰
(常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常州213164)
“地方色彩”是作家塑造人物形象、突出作品主题的重要手段。作家借助他们熟悉的环境、事件和人物,描述的是一个“乡土小世界”,但努力表达的却是超越地域和时代局限的人类共性。“地方色彩”强调本土性,但在翻译这种跨文化跨语言的活动中,本土性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形或丧失。从《小二黑结婚》的英译本中,可以看到“地方色彩”在走向世界过程中的变形、丧失,以及在译入语中重构的全部过程。
地方色彩;翻译文学;变形;重构
19世纪60年代末美国兴起“地方色彩”文学,以马克·吐温为代表的一大批作家促进了这种文学形式的发展,并影响到许多后来的作家,如斯坦贝克和福克纳,他们的作品虽然植根本土,却产生了普遍意义。[1]182“地方色彩”文学具有某种肌理和背景,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或者是其他地方的人写不出来的。肌理是指典型的当地文化,如言语、风土人情等;背景包括自然环境,最终目的是创造一个与众不同的小世界。[1]179阿布拉姆斯指出,“地方色彩”不仅盛行于美国,托马斯·哈代塑造的“威塞克斯”,吉普林塑造的“印度”都是“地方色彩”手法的运用。[2]国内很多作家的作品也带有明显的“地方色彩”,如老舍的北京、沈从文的湘西、赵树理的山西等等。作家借助他们熟悉的环境、事件和人物,描述的是一个“乡土小世界”,但他们所努力表达的却是超越地域和时代局限的人类共性,[3]正如鲁迅所说的“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
“地方色彩”强调本土性,但在翻译这种跨文化跨语言的活动中,“本土性”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形。本文通过分析赵树理的代表作《小二黑结婚》的英译本,揭示本土性的“地方色彩”在走向世界过程中的变形、丧失,以及在译入语中的重构。
一、赵树理小说中的“地方色彩”
1943年《小二黑结婚》出版后引起狂热反响,连印20000册还是供不应求,它在穷乡僻壤也不胫而走,被农夫村妇交相阅读,在地头、炕头、饭场上,到处可以看到阅读它的场景。[4]这部作品独特的魅力使之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之作。小说的成功,除了完整连贯的故事情节和妙趣横生的喜剧场景,其强烈的“地方色彩”也功不可没。
(一)地方文化衬托出鲜明特色
“地方色彩”首先体现在作品所赖以衬托的自然环境、风土人情、时代特征等文化符号上面。比如,睡在炕上、举着“麻杆火把”、小二黑“正月扮故事”、“奶奶庙大会”上见过小芹一面。对于北方的读者,这些元素很亲切,对于其它区域或者跨越不同时代的国内读者而言,这些富于山西特色或北方特色的风俗人情有强烈的新鲜感。
(二)地方化语言构造出特殊的质地
“地方色彩”不仅限于作品中所描绘的自然风光和风土人情,还集中体现在作者鲜明的语言风格中。独具特色的语言塑造出典型人物,并突出作品的主题。赵树理的作品具有鲜明的山西风味,在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独树一帜。他通过对农民语言的深刻体悟和提炼,运用洗练的白描手法勾勒出一幅幅农民生活的本色画面。“农民化”是赵树理最突出的文学话语特征,叙述语与人物语言都采取农民口吻,人物语言和小说叙述语之间没有语体的隔膜,使读者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清新感觉。[5]
首先,小说语言体现出一种方言与书面语综合的特征。赵树理从小受民间故事、鼓词、快板、评书等中国俗文化的熏陶,形成了以“俗”为主的审美心理,在创作理念上又承诺毕生做“地摊文学家”,为农民写作。[6]138赵树理的小说与传统民间艺术形式,特别是话本和说唱文学形式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小二黑结婚》纯熟地运用群众语言,叙述、描写、人物对话都是口语化的,而且这种“土味”语言极富表现力。
1.方言土语的运用。赵树理对方言土语的运用不是简单的堆砌,而是有机地融入语境中,使描述更生动,使语言更符合人物的身份,通过语言的“地方化”勾勒出当地人民的生活。他对农民语言的提炼和娴熟运用显示出一种方言与书面语综合的特征,因而形成其独特的文学话语。[5]比如,讲到下雨,用“四指雨”;描述于福是个老实后生,就会在地里干活,用“只会在地里死受”;讲到花了多少钱时,用“使了多少钱”等等。
赵树理善于抓住人物特有的习惯语,赋予人物语言一种独特的色彩,正如周扬所指出的那样,“他尽量使用普通的、平常的语言,但每句话都能适合每个人物的特殊身份、状态和心理。有时一句平常的话在一定场合从一定的人物口中说出来,可以产生不平常的效果”。[6]140小说中的人物语言都是从农民口语中提炼出来的,符合人物的身份、心理和语言习惯。像二诸葛的“不宜栽种”、“命相不对”,三仙姑的“米烂了”、“前世姻缘”都准确地抓住了人物的性格特征。
2.修辞的运用。赵树理追求语言的口语化、通俗化,在句子上的集中体现就是多用短句。比如,“小芹那年才九岁,晌午做捞饭,把米下进锅里了,听见她娘哼哼得很中听,站在桌前听了一会,把做饭也忘了。”但同时,赵树理有意识地运用修辞手段,以增强句子的艺术美和表现力。例如开头一段:“……一个是前庄上的二诸葛,一个是后庄上的三仙姑。二诸葛原来叫刘修德,当年做过生意,抬手动脚都要论一论阴阳八卦,看一看黄道黑道。三仙姑是后庄于福的老婆,每月初一十五都要顶着红布摇摇摆摆装扮天神。”这段运用对偶,如“前庄”对“后庄”,“二诸葛”对“三仙姑”,“论一论”对“看一看”,“阴阳八卦”对“黄道黑道”,比较整齐,但并不严格,读起来朗朗上口,富于节奏感。
赵树理站在农民的角度关照现实,紧跟时代的脚步,直指现实存在的各种严肃问题,但又总是通过轻松的方式来传达,具有强烈的喜剧效果,成为赵树理作品的标志。比如,小说开头第一句便说“刘家山交有两个神仙”,紧接着讲两个“神仙”的“忌讳”,通过讽刺的手法使两个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再如,三仙姑虽然已经45岁了,却偏爱当个老来俏,“只可惜官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象驴粪蛋上下了霜”,绘声绘色地传达出三仙姑“老来俏”的特征,又符合山西农民的语言表达习惯。此外,“三仙姑”、“二诸葛”这两个富有地方特色的绰号也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这种讽刺手法对写活人物有点睛之妙。赵树理对修辞的运用不过分雕琢,他的语言既平实朴素,又不粗俗;既有艺术美感,又不造作。[7]
二、地方色彩在翻译过程中的丧失与变形
要想使作品具有地方色彩,呈现不同的风姿,进而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绝非走马观花般描绘一些表面现象所能达到的,必须扎根自己熟悉的乡土之中,从中汲取丰富的养料。《小二黑结婚》运用丰富的语言手段和富有地方特色的素材,营造出浓郁的山西韵味。但是这种地方化的韵味却给英语译者造成巨大的挑战,由于中英文之间客观的语言文化差异,以及译者对翻译策略和方法的选择,原作中的“地方色彩”在英译本中不可避免的有所丧失或发生变形。
(一)客观的文化差异
中英读者所处的文化语境存在较大差异,很多文化符号无法一一对应,造成文化空缺,或者同样的文化符号存在不同的文化解释。为了跨越文化差异造成的障碍,弥补文化差异造成的空缺,译者要采取一系列的翻译手法,因此,翻译文学中“地方色彩”所赖以体现的自然环境、风土人情、时代特征等文化符号都不可避免的发生变形或丧失。
1.省略。为了保证翻译文学作品的连贯与简洁,省略次要的文化信息是译者常用的手法。
ST:属猴的,十二岁了。
TT:Tw elve.
ST:金旺他爹虽是个庄稼人,却是刘家山交一只虎,当过几十年老社首,捆人打人是他的拿手好戏。
TT:Wang’father had been a petty tyrant.For years his favorite sport had been to tie people up and beat them.
第一例中“属猴的”在译文中完全省略,第二例的译文中“虽是个庄稼人”、“当过几十年老社首”完全省略,“一只虎”的文化形象也不见了,只突出了金旺爹在乡里为非作歹。
2.淡化。为了减少加注或解释给读者造成的注意力分散,译者对原作中大量的民俗文化采取了淡化的手法,即不突出文化色彩,采取省略具体的文化信息并加以概括的方式予以弥补。
ST:当他六岁的时候,他爹就教他识字。识字课本既不是五经四书,也不是常识国语,而是从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六十四卦名学等学起,进一步便学些《百中经》、《玉匣记》、《增删卜易》、《麻衣神相》、《奇门遁甲》、《阴阳宅》等书。
TT:Instead of the classics or the standard texts,they used the old man’s p rognosticating books.
译文省略了原作中80几字的文化信息,只用了一个短语the old man’s p rognosticating books加以概括。小说中涉及很多求仙算命的民俗文化,但在英语文化系统中难以对应,译者多采用省略加概述的方式。
ST:别的大村子都成立了村公所、各救会、武委会……
TT:O ther villages formed new adm inistrations and set up societies.
《小二黑结婚》取材于太行抗日根据地在战争结束后的生活,描绘人们全新的思想风貌和生活状态,因此有许多那个时代所独有的词。但在英语译文中,这些和时代背景相关的文化词很难简洁地传递过去,采取概括的手法淡化文化色彩是比较经济的翻译手段。
3.替换。对于文化空缺带来的麻烦,译者常用译入语中类似的词来代替。虽然避免了过多解释造成的嗦,但也丧失了原来的文化形象。比如,山西农村的“炕”变成了“床”(bed),山西人吃的“小米”变成了“大米”(rice),“大窑”变成了“洞”(cave),卜算凶吉的“历书”变成了记载天文气象变化的书(almanac),“命相不对”变成了“星相”(horoscope)不匹配。
4.综合运用。对于人物姓名和称谓,译者没有采用单一的音译,而是结合了译意,甚至省略的手法。小说中总共提到有名有姓3人,有名无姓5人,有姓无名两人,译者没有采用统一的翻译方法。有些采用了音译,如于福(Yu Fu)、阎锡山(Yan Xishan);有些采用音译+省略,如刘修德 (L iu)、小芹(Q in)、金旺 (W ang)、兴旺 (X ing);有些采取音译,如小二黑 (Young Blacky)、大 黑 (Big Blacky);有些采取虚指,如老李 (one of them)。英译中看不出“金旺”和“兴旺”是本家兄弟,“小芹”和“小二黑”也不见了标识人物身份的“小”。
(二)客观的语言差异
语言本身有特殊的质地,以某种语言写成的文学作品带有本民族语言的烙印,经过不同语言系统的翻译转换,由语言所凸显的“地方色彩”更是存在巨大的损失和变形。
首先,地域色彩的表达方式无法在英语中凸显。“四指雨”变成了“一点雨”(a little rain),“年轻后生”变成了“年轻邻居”(a young neighbor),“神婆子”成了不突出性别的“medium”,“地里死受”在译文中消失不见。虽然意思表达清楚了,但无法保留原文“地方色彩”的用词特色。赵树理的口语化体现在句子的短小和流水句的大量运用。英语句子也可以短小,却做不到像汉语一样完全用逗号把一长串短句连接起来,而必须借助分词、从句、插入语等手段,无法展示汉语行云流水的句子特点。
第二,赵树理运用的修辞手法具有朴素的艺术美,而这些修辞很难在英语中体现。比如,小说开头的“对仗”在英译中遭遇不小的损失,“前庄、后庄”消失不见,“论一论、看一看”变成了“占星”(consulting the stars),“二诸葛”变成了“刘圣人”(L iu the Sage),无法与“三仙姑”呼应。
译者通过口语化的对白在译文中勾勒出主要人物的性格。但是,小说中对两个老主角的讽刺在英译本中没有完全展示出来。比如,揶揄三仙姑的老来俏“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了霜”,是山西农民语言活灵活现的应用,译者直译为“It only made it look like a frosted donkey turd”,英文读者缺乏中文读者所具备的语境,很难像中文读者那样领会其中的讽刺意味。
三、英语译本对“地方色彩”的重构
源文本“地方色彩”变形与丧失的过程,也是“地方色彩”在译语文本中重构的过程,译者知晓中英文之间强制性的语言文化差异带来的不便,因而在努力跨越客观差异的同时,用英语再造源文本的风格和特色。译者用另外一种语言构筑新的语言网,虽然有诸多损失和变形,但译文与源文本存在一种割不断的跨语际连贯,同时英语译文又形成一种新的语内连贯,产生一种新的“质地”。[8]比如,山西农民睡在床上,吃着大米饭,用气象历书来算卦,每个人说着地道的英文,叙述者也运用了地道的英文形象。比如,“衣服穿得更新鲜,头发梳得更光滑,首饰擦得更明,官粉搽得更匀,不由得青年们不跟她转来转去”,译者省略了3个“更”,译为没有特色的“She dressed in her best clothes and made herself up alluringly”,但同时增加了原文所没有的英文形象“she had all the young men w rapped around her little finger”,勾勒出三仙姑的心理活动。
“地方色彩”作品强调文学作品植根于某种特别的背景及纹理中,人物塑造离不开背景的衬托。中国读者有相关的阅读背景,能感受到赵树理不同于其他中国作家的个人风格,即“山药蛋派”的特色。但对英语读者来说,他们远离原作的社会及历史环境,语言很熟悉,但语境很陌生,他们通过英语所获得的是赵树理不同于英语作家的地方,而很难获得赵树理不同于其他中国作家之处。就“地方色彩”而言,英语读者只能通过英语获得一种不同于英语文化的“中国色彩”,而很难真正体会到赵树理的“山药蛋派”特色。
(注:文中译例为沙博礼 (Sidney Shapiro)译文,见《中国现代名家短篇小说选》,外文出版社,2002年)
[1]常耀信.美国文学简史 [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
[2]A bram s,M.H.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 s[M].Fort Worth: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College Publishers,1993:107-108.
[3]孙胜忠.美国地方色彩文学主题探得——从马克·吐温、安德森和福克纳谈起 [J].山东外语教学,1999(1):46.
[4]彭林祥.同放的异彩——试比较赵树理和张爱玲在1943年的成名过程 [J].湖南工业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8(1):77.
[5]王 力.对解放区小说建构语言共同体的解读[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3):90.
[6]李夫泽.两位中国味小说大师的不同风范——赵树理与汪曾祺小说风格比较 [J].社会科学家,2004(3).
[7]王殿洪.赵树理小说的语言艺术[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1996(2):71.
[8]王 璐.关于翻译方法和策略及其相互关系的思考[J].江苏工业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0(2):77-80.
On the Deformation,L ossand Recon struction of Local Feature in Translated Literature
DU Zhi-fe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 Studies,Changzhou University,Changzhou 213164,China)
Local feature is a key technique employed by writers to dep ict characters and to highlight the theme.writers use the environment,the characters and the eventswhich they are fam iliar with to create a“small world”,but their works gain universal significance.In the processof translation,local color is inevitably deformed,lost and reconstructed in the target culture,which can be observed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translation of a Chinese novel.
local feature;translated literature;deformation;reconstruction
朱世龙)
H315.9
A
2095-042X(2012)01-0097-04
2011-10-08
杜志峰 (1977-),男,河北保定人,硕士,讲师,主要从事翻译理论与实践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