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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坡黑店与《水浒传》等小说戏曲中的江湖文化

2012-08-15刘季赟

大连大学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武松水浒传江湖

王 立,刘季赟

(大连大学 语言文学研究所,辽宁 大连 116622)

十字坡黑店与《水浒传》等小说戏曲中的江湖文化

王 立,刘季赟

(大连大学 语言文学研究所,辽宁 大连 116622)

《水浒传》写武松十字坡黑店脱身,是英雄迎击江湖险恶的叙事.武松幸免暗算的智慧来自江湖知识、行走江湖的警觉,必要的身体条件,也有店主妇的轻敌大意.武松与孙二娘由"对立"到"和谐"的角色关系转变,有赖于彼此认同的江湖伦理原则,转换动因是好汉们惺惺相惜的江湖情谊.明代传奇的孙二娘形象延续了小说描绘.扬州评话孙二娘形象突出了江湖气、自尊心、好胜心,更适合江湖生存.酒店招牌等环境刻画突出了民俗风情.

《水浒传》;黑店母题;江湖文化;题材流变

江湖文化,是雅文化、庙堂文化或精英文化的对应方面,又可以称为草莽文化等.一般认为,江湖一语来自《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实际上已经超越了空间上、地理上的概念所指,而指的是一种文化地理意义上的正统之外的存在.因此,"江湖中人"在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中,被置于与城市文化、乡镇文化、山林文化并列,不过汉魏六朝隐士阶层多居于山林,吟咏山水,"山林文化"往往被理解为是隐居丛莽,弃绝尘世的文人(具有可以仕出条件而不愿出山的),是吟啸山林、诗文为事的隐者;而"江湖人士"则与"绿林好汉"接近,多半文化程度不高,而以武为事,所以后世又多称之为江湖好汉、草莽英雄.在江湖文化体系下包含着一套江湖规则、习气、惯用话语和和行为方式乃至价值观念,而小说名著《水浒传》正是描写生活其中的这样一些好汉.

一、十字坡黑店的江湖黑道场景

因为梁山泊好汉的团伙性质,他们的"江湖义气"与小说前半部分的情节结构类似,带有"百川归海"式的特征,汇聚了若干主要英雄好汉的江湖经历.他们各具特色的江湖经历丰富了梁山泊人文意义上的"江湖气",而这之中,武松的十字坡"黑店脱身"是著名的江湖英雄智勇双全、迎击江湖险恶的叙事,《水浒传》这一节蕴涵着多重江湖文化的密码.

首先,武松幸免暗算的智慧来自江湖知识积累、行走江湖时刻戒备的高度警觉.相对于林冲被发配沧州一路饱受董超薛霸折磨,险些在野猪林被害,武松刺配孟州道,应当说一路上打虎英雄、为兄报仇的好汉名头,所得到的景仰体现在一路所受"两个公人"的"小心服侍""不敢轻慢他些个".同时,有了打虎、报兄仇(以及派生的复仇成功后承领后果)两件事的铺垫,如浦安迪所说:"在以后章回里重写武松的复仇怒火时,作者的笔触就开始接近于英勇和暴行之间的微妙交接点,这构成了作品中一个枢轴主题的层面."[1]但浦安迪虽然注意到武松血溅鸳鸯楼的狂怒,却似乎没有留意其实他在十字坡"黑店"中,就已经有些更加贴近江湖行径,甚至是有些老于江湖的表现了他应对母夜叉孙二娘的内紧外松、见机行事策略,使很少落空失手的母夜叉不仅未能得手,还遭受一场羞辱.江湖中人就是这样沉着地应对这危机四伏的世界,"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的套语,在这里成为母夜叉绝妙的自我嘲讽.而扬州评话《武松》写武松见石碑上写三个小字"孟州道",三个斗口大的字"十字坡",不觉一声惊叫:"啊!"押送的解差(赵凯)问他他没敢说,原来他在家乡就听走道的朋友说过,在外的道儿很难行:"别的地方难走还好,唯有一处最难,河南省孟州道十字坡,……走道儿的能够把十字坡这个地方走过来,走遍天涯就无碍了.……为何不说呢?晓得公差胆小,说了怕他们害怕."[2]十字坡,据张青所言,本叫"大树坡",处于大树掩映之下的交通要道上,十字,应当理解为十字路口吧.

《水浒传》第二十六回《母药叉孟州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写武松"奔下岭",得知眼前就是孟州道岭"有名的十字坡",暗示了他对此处黑店早有耳闻;而他眼中的酒店女主人:"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鐶,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华贵中有生猛,分明是带有危险性的江湖人物.容与堂刻本评曰:

常言美人之美,乃在或远或近之间.今写此妇人,既远近皆详矣,乃觉眼前心上,如逢鬼母,何也?[3]

描绘详尽,强调了武松眼中观察之细,这是因为早有江湖传闻,不得不怀有戒心,也就是某种心理定势下的"先入之见",即使美色也伴随着粗俗.下面的武松借馒头生事,也照应了此时心怀警觉的伏笔-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借助引用诗,点出黑店实质,带有主动出击的意味,也正是江湖上常说的"艺高人胆大".

当然,江湖经验还表现在巧妙地要求"烫酒"和暗地"倒掉酒"、高声赞酒"冲得人动".武松故意说酒"越浑越好",要求"只宜热吃最好",是在装傻麻痹对方.引得女店主暗笑:"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当是我手里行货."实际上武松是在为下面的趁着妇人去切肉而倒掉酒,创造条件.余象斗评:"武松不吃这酒,已知药在其中,诈倒在地,心欲除祸,故以此行事以试人矣."武松一系列的"角色表演"符合黑店的情境,本身就是老于江湖的标志,是行走江湖具有防身本领的仪式化行为.

其次,武松脱身有赖必要的身体条件和精湛的武艺.面对黑店害人罕有失手的一整套严密的谋害程序,武松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也是尽可能地作好迎战准备的:

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间搭膊,脱下布衫.两个公人道:"这里又没人看见,我们担些利害,且与你除了这枷,快活吃两碗酒."便与武松揭开了封皮,除了枷来,放在桌子底下,都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

一方面是走热了,更重要的是不敢轻敌,免得动起手来碍手碍脚.于是武松就得以俐手俐脚地对付下面的作为"猎手"的孙二娘的捕猎.先前,夏威夷大学马幼垣教授慨叹《水浒传》武打场合虽多,交手过招逐一说明的很少:"而且这些少数的例多半集中在武松一人身上."很多本来可以进行精彩武打发挥的安排,都"重虚轻实,白白浪费绝好机会……"[4]而描写武松的武打相对较为用心,也较为符合早期如《水浒传》武打描写"实事求是,少作夸张语"的特点,贴近江湖真实,也给了后世铺展发挥较大的空间.

其三,是对手店主妇孙二娘的轻敌大意.由于很少失手,加上对于官府公差的蔑视,孙二娘对于武松这个过路"配军"也没有放在眼里.当武松故意拿着馒头馅"有几根毛"说事,又以"你独自一个须冷落"来"火力侦察"时,孙二娘的反应是俯视猎获物的态度:

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那厮."

孙二娘形象在这里是个经验主义者,她还沉浸在一向顺利办事的沾沾自喜中,把这次狩猎看得太容易了:"那妇人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这是宋明时代的一个套语,《金瓶梅》第十三回写金莲短期内使西门庆变嗔怒而为宠爱,化忧辱而为欢娱,形容为:"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第九十一回写陈敬济趁火打劫索要使女元宵儿,月娘不肯给,又耐不住这个说那个劝只好把元宵给了他,敬济满心欢喜,也用了这个套语,说明这是表达成功后的自信、喜悦的惯用话语.明代西湖渔隐编《欢喜冤家》第九回写王小山以妻子二娘设美人局,哄得"为人极风流有钞"的邻居张二官上钩,也用了一句:"由你奸似鬼,也要吃老娘洗脚水."但这初战告捷其实还不是最后的胜利,王小山后来病死,二娘嫁给了张二官,套语形容的是特定人物的一场空欢喜,具有描写类似孙二娘此时一般的反讽意味.

清代中叶戏曲家唐英的《十字坡》剧,收入傅惜华先生编《水浒戏曲集》第1集,取材《水浒传》但有所改编,写母夜叉孙二娘刚赚了个走江湖的不怀好意的货郎,开剥抬下,后脚来的武松却偏不上当,孙集合全店伙计强擒,也不是对手,张青回家相帮也被打翻在地,无奈才互通姓名握手言和.对此,女性研究者显得较为偏爱:"较之小说中的粗豪刚毅,戏曲中的孙二娘显然更多了几分女性的娇媚情怀,……"[5]而陈松柏则指出:"过分渲染了孙二娘的残忍,简直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对水浒英雄的形象,只会起到负面影响."[6]然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渲染了行走江湖的大侠的另一面,就是与江湖智慧相照应的武功能量的不封顶,这与清中叶江湖侠义传闻兴盛及对技击推重的风气分不开.此剧得到王国维的重视,收入其编《曲录》,恐与此有关.

二、黑店初识对立关系转化的江湖文化依据

值得注意的,是武松与孙二娘代表的黑店由"对立"到"和谐"的角色关系转变,其有赖于武松和孙二娘夫妇彼此所认同的江湖伦理原则.转换的动因是好汉们惺惺相惜的江湖情谊.

社会学理论将家族、村落、邻里等依赖自然因素形成的规模较小的群体称为"首属群体"(首属关系),而依据社会因素形成的空间区位则维系着较大的"次属群体"(次属关系)如都市,则不如"首属关系"的社会组合程度高;接近首属关系的"社会解组"程度高,个体与他人交往较少或无交往,则他人阻遏其越轨犯禁的约束力较小.素不相识情况下,孙二娘对于过路客人这些"馒头馅"是不在乎的,职业虽带有业余性,但相关技能已使她很专业了,也已使她"目无全牛",看到的不过都是些"黄牛肉"而已.然而"盗贼们往往是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打劫的,而一旦成为熟人,抢劫者与被抢劫者接近首属关系,那种侠义精神带来的豪爽与人情味儿,就会冲淡乃至打消盗贼的越轨作案动机."[7]何况,在有的水浒文本中叙述,张青之于武松,本来是早年缘其村落、邻里等自然因素形成的"首属群体"成员,甚至以结拜追认了异姓兄弟关系,从而成为"首属关系".他们虽然劳燕分飞,天各一方,但原本熟人,自家兄弟,孙二娘怎能用对付"圈子外"的态度来对待自家兄弟呢?

即使素不相识的个体在江湖中遭遇,也可以凭借"侠气互感",来打消一方对另一方的"狩猎"动机.如酉阳《女盗侠传》就载录了江湖传闻称,江苏人朱某奉命押解饷银,路过临清野店,见土妓中有一黑衣女子与众不同,像是以眼色指挥群妓,知道这是黑店.朱某机警,暗想荒村野店,唯有对这非同常人的黑衣女动之以情,或可免大祸.于是他单独留下黑衣女饮酒叙生平.妓言家贫不得已忍辱为此,朱某就历数红拂女、梁红玉等风尘中识英雄故事劝慰.推波助澜,激发豪气.妓亦"悲歌慷慨,泣下数行".朱某还自道生平坎坷,毫不掩饰护银的数目.他见妓穿衣单薄,就从箱中找出羊皮短袄为她披上.残灯将尽,至闻鸡鸣,"终不及乱",还赠银四两,将皮袄留给妓御寒.朱某刚离去半里,黑衣妓忽回来说明真相,原来她就是黑店的诱饵,她不仅归还皮袄,还赠送一面三角小旗.朱某遵嘱载车上,路遇盗匪都见旗而却.朱某黑店脱险,因其熟谙江湖豪客内心深隐的慕侠情结.行走江湖也有侠的角色自尊、讲究名声和义气,在一个江湖侠文化氛围烘染的明清伦理文化圈内,设黑店劫杀客人者也不例外.

江湖圈子内的相认互感互助,往往有一个叩拜的仪式,以"身体语言"表达内心久怀的景慕,就是张青"闻好汉大名"后的最初反应,容与堂本写了张青对武松的"初感印象",本基于内心的仰慕:

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张青)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武松道:"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怎地触犯了都头.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武松见他如此小心,慌忙放起妇人来,便问:"我看你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的人,愿求姓名."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快近前来拜了都头.武松道:"却才冲撞,阿嫂休怪."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请去里面坐地."

行使叩拜仪式之后,彼此就是江湖圈子中的同道,于是也就有了"人情"和"面子",张青叩拜后获得面子,马上就要求武松"可看小人薄面"宽恕孙二娘罪过,而叩拜后的母夜叉口称"伯伯",屈身降低身份(应称"叔叔"),自请其罪,也很快开始运用"面子"的功能.

从容与堂本看,张青与武松就属原本素不相识的,只是武松名气大,张青有耳闻,否则他不会在武松面前自称"小人";而孙二娘也不是逢客必杀的,如张青的自述:

"小人多曾分付浑家道:'三等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又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则恁地,也争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姓鲁名达,为因三拳打死了一个镇关西,逃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绣,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鲁智深",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来斤,也从这里经过.浑家见他生得肥胖,酒里下了些蒙汗药,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小人恰好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却慌忙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

"又分付浑家道:'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又分付浑家道:'第三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不想浑家不依小人的言语,今日又冲撞了都头,幸喜小人归得早些.却是如何了起这片心?"母夜叉孙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沉重,二乃怪伯伯说起风话,因此一时起意."……[8]

猎物与被猎物关系一旦转换为江湖兄弟关系,那可就是自家人了,武松见到这一对江湖人夫妇,又不禁与自家那对兄嫂对比,如金圣叹从人伦关系上慧眼卓识,发出的深沉感慨:

读此回,至"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之语,嗟呼!岂不痛哉!夫天下之"夫妻两个",则尽"夫妻两个"也,如之何而至于松之兄嫂,其"夫妻两个"独遽至于如此之极也?天乎?人乎?念松父、松母之可以生松,而不能免于生松之兄,是诚天也,非人也.……嗟呼!今而后,松已不信天下之大,四海之内尚有夫良妻洁"双双"、"两个"之奇事.而今初出门庭,初接人物,便已有张青一对如此可爱.松即金铁为中,其又能不向壁弹泪乎耶?作者忽于叙事缕缕之中,奋笔大书云:"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嗟呼!真妙笔矣!"忽然"字,俗本改作"因此"字;又于"两个"下,增"厚意"字:全是学究注意盘飧之语,可为唾抹.今并依古本订定.[9]

武松不可以选择亲生兄弟,但可以选择自己的江湖异姓兄弟.他杀嫂出于为兄报仇,但也因此不得已承领的人伦巨变,而由此对人世夫妻至情、叔嫂亲情产生了绝望感、逆反心理.而江湖义气缔结则显得更加具有主观能动性,选择的自由,为此武松更加认同、融入到充满江湖情怀的江湖世界中.不过,武松从一个"体制中人"、尘世中人激于手足之夫妻人伦剧变而走极端、犯法、被发配,正式进入江湖;而江湖中人也有"夫良妻洁"如张青夫妇,这又把扭曲、熄灭了的尘世人伦温馨情怀(初遇酒店主妇的挑衅、玩世态度即然)部分地唤起.张青夫妇映照了武松亲兄的夫妻关系畸变,而张青夫妇所操之业又是那样的江湖化,这使得本已玩世不恭的武松,更加怀疑尘俗"良民"生活的价值意义,而更加毅然决然地投向江湖.

金圣叹的意见,是基于将"江湖伦理"与学究式的"世俗文化"伦理两个层面的比较,他认为如增加"厚意"一语,那么,就限定了武松此刻百感交集、深层震撼的情感疆域,仅仅把此时此刻武松的情感指向,具体化为对张青夫妇当下款待的一还一报式的感受,反倒缩减了武松情感深处那种亲情失落、断裂后对江湖恩义、江湖人伉俪"夫良妻洁"的亲切体贴.

不过,小说对于武松与张青夫妇关系的描写还是留有漏洞.半个多世纪前水浒研究专家就指出这是不近情理之处之一:"张青与武松是结义兄弟.十字坡与孟州相距不远.武松在孟州住了几个月,张青夫妇从未前往探望.后来武松被害下狱,判罪发配,张青夫妇又毫无所知,这于情于理均有未合."[10]以小说描写的当时江湖信息传递状况看,这指摘道出了一难解谜案.如果用研究《红楼梦》探佚的角度猜测,多半会解释为张青夫妇处于"三不管"地带的江湖黑道上,他们到牢狱中抛头露面,非常不便,必然会引起官府注意.从江湖险恶的生态环境看,未去探望实有张青夫妇的苦衷.从后来见面后武松详述全过程来看,他以为张青夫妇并不了解这几个月发生的事,而孙二娘说早已听说叔叔打了蒋门神,"有在快活林做买卖的客商,只说到这里,却不知向后的事".所谓"尽在不言中",武松充分理解张青夫妇不能冒着风险招摇过市探望,兄弟不会见怪的.而一旦武松遇到通牒,醉酒撞到十字坡这里,还是张青夫妇将其扮作头陀,介绍其上二龙山,嘱咐"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这就是江湖行事的原则.

三、孙二娘形象在戏曲和水浒续书中的表现

在现存元杂剧中,涉及武松的剧目有《双献头武松大报仇》、《折担儿武松打虎》、《窄袖儿武松》、《梁山五虎大劫牢》、《王矮虎大闹东平府》.前三种已佚失,后两种武松作为配角,突出的是《梁山五虎大劫牢》第三折上场诗"性恶粗疏敢自当,梁山寨上显高强.幼年踊跃能敌对,双拳打虎景阳冈"的刚勇、自负,而非江湖履险的细心与智慧,形象有所降低.明代传奇对孙二娘形象的表现,则基本延续了小说的描绘.毛晋辑《六十种曲》收沈璟的传奇《义侠记》,第二十出《止观》描写:

【普贤歌】〔丑扮少年妇人上〕老娘不是善人家,我父呼为"山夜叉".本非花木瓜,笑他井底蛙.十字坡头我独霸.

奴奴叫做孙二,却有杀人手艺.嫁得好个丈夫,张是他名字.出去翦径未回,老娘在家管事.但有过路客商,请他家中坐地.若无蒙汗药酒,教我老娘吃屁?今日开张店面,看有什么人来.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老娘洗脚水."〔下,老旦上〕……

该剧第二十三出《释义》也承继了《水浒传》对十字坡在江湖上险恶名声的描写,基本是在复述:

〔生〕你不晓得.江湖上人常道:"孟州十字坡,谁敢辄经过."

【桂枝香】只怕经过惹祸,宁担饥饿.瘦的把去河,肥者做馒头包裹.

如此继续强调十字坡黑店的险恶情境,武松履危地"艺高人胆大",有惊无险,十字坡反倒转换成他的江湖历劫的避难之地,如此"陡转"就更有人们期待的戏剧性效果.江湖侠士,只要业绩突出名气大了,到处受人敬重,危机也易于"良性转化",这印证了吕天成《义侠记.序》对当时受众考察后的议论:"且武松一萑苻之雄耳,而闾里少年,靡不侈谈脍炙.今度曲登场,使奸夫淫妇,强徒暴吏,种种之情形意态,宛然毕陈,而热心烈胆之夫,必且号呼流涕,搔首瞋目,思得一当以自逞,即肝脑涂地而弗顾者.以之风世,岂不溥哉!彼世之簪珮章缝,柔肠弱骨,见义而不能展其侠,慕侠而未必出于义,愧武松多矣,然读此不亦兴起而有志乎!"传奇戏曲,起到了一种案头之作的小说难于替代的"江湖规则"样板的文化整合功能.

《缀白裘》第十一集所收的"梆子腔"杂剧《杀货》,孙二娘的上场诗:

(贴上)【梨花儿】奴奴青春正二八,鬓边斜插海棠花.拈弓箭,骑大马,手拿鞭锏当顽耍.好吃人肉孙二娘,〔嗏,〕江河上绰号"母夜叉".

家住十字坡,铁汉也难过;瘦的包馒头,肥的熬汤喝.我乃孙二娘,丈夫张青,在此十字坡开张酒店.今日天气清明,不免将招牌挂将出去.……

这也分明来自小说《水浒传》的肖像刻画,同时借用了读者观众对于孙二娘业已形成的"刻板印象".经过一番打斗,武松打伤了孙二娘,及时赶回的张青,借助彼此早已知晓的"江湖声望",几句话说开,化敌为友:

【急三鎗】你在十字坡开黑店,伤天理,俺怎肯便饶伊!(净,贴)不要动手!好汉留名!(生放净,贴起介)俺武松.(净)原来是武都头.(生)你二人叫甚么名字?(净)俺乃张青.(贴)俺乃孙二娘.(生)如此,得罪二位了.(净)好说.请问都头为何到此?(生)二位听者:

【风入松】俺在景阳岗上打死白额虎,阳谷县探望哥;他娶了淫妇潘家女,把毒药灌死我的哥,一时忿怒把奸夫淫妇屠!因此上,发配孟州府,从此地过.(净,贴)原来如此.(末,丑持棍打出场,净,贴各接住,末,丑逃下)(净,贴)这二位是谁?(生)是解差.(贴)拿他出来杀了罢.(生)这个使不得.(净)请问都头为何不上梁山?(生)俺也有心,无人引进.(净,贴)待吾夫妇二人引进便了.(生)如此甚好.(合)【尾】金兰交谊从古少,英豪自古识英豪.有日身荣显,名姓标!(净)都头请.(生)哥哥请.(贴)叔叔请.(生)嫂嫂请.(笑介)嫂嫂.(贴)叔叔.(贴做走不动意思下)

这里的男女主人公直接以叔嫂相称,较快地进入到熟人圈子内的近乎平等的交往,双方都能做到倾心相待.《缀白裘》第十一集《打店》则充满了具有草莽人士熟悉的江湖色彩和动作性,说明对于小说文本潜在蕴涵的理解,这里的"贴"指的是孙二娘,"生"是武松:

(贴退走下)(生冷笑介)你看这妇人眉来眼去,眼去眉来,俺武二今晚到要防他一二.(将灯照两角,左边摸墙踢三脚;右边推墙打三拳,关门,又拿灯照门,熄火放半边,上台困介)(贴上打飞脚立中场介)今日留下三人,两个解差犹如笼中之鸟;你看这囚徒到十分利害!--凭他铁金刚也难免俺孙二娘一刀之苦!(看两边门角,摸门,用簪拨门闩,双手掇左右两边门摸进,坐地听,又摸生脚,踢跌出门,飞脚下)(生跳下台,将手扭膝碎,上台立介)(贴持刀上,插地坐起,看两角,将刀拨门,直刺进去,生跳下,用扭打,刀各落地)(生,贴打黑拳一路,生踢贴下,生摸出门拾刀,贴持棍上,打落刀,生踢落贴棍,踢贴捧阴户下,生追下)(贴持棍上)众伙计那里?(四伙计各持棍上)来了!奶奶怎么说?(贴)上房这囚徒与我擒了来!(众)吓!(生持棍上,每个打败下,又与贴打,贴败下,生追下)(贴上)当家的快来!(净上)来也!绿林为好汉,马上作生涯.为什么大惊小怪?(贴)不好了!有个贼徒拿他不住.(净)有这等事?取吾的捎棍过来.(贴取棍付净下,净使棍下)(贴又双刀上,开四门下)(生持棍上,净亦持棍上,对打几合,贴使双刀上,三人共打,换棍打,生打净落棍跌倒;生接贴棍,贴跌爬净身上,生右脚踏贴背上)

【急三】你在十字坡开黑店,伤天理,俺怎肯便饶伊!(净,贴)不要动手!好汉留名!(生放净,贴起介)俺武松.(净)原来是武都头.(生)你二人叫甚么名字?(净)俺乃张青.(贴)俺乃孙二娘.(生)如此,得罪二位了.

江湖人士,一见就好比如今的单位归属"一个系统的",即使不在一地,不在一个单位,却能有着"行业内"亲近、认同感,何况当时的"媒体"主要靠口耳相传,流动性大的江湖中人早已传扬着英雄事迹,是谓"口碑".

可见,在后世读者观众的接受视野中,以其先有、先在、先结构,非常重视十字坡黑店女主人对过路"行货"猎取过程,与其作为被猎物的武松"反捕猎"的动作性.从武松与孙二娘的"一对一",到武松与众伙计的"一对四",动作表演具有引人入胜的观赏性,带来了某些强烈的喜剧效果.

俞万春《荡寇志》写陈丽卿父女路过飞龙岭时闯入大槐树下的黑店,丽卿眼中的店主妇:

生得鼻高颧大,眼有红筋,穿一件红春纺短衫儿,也露着胸脯,系一条青绫子裙,单衩裤,搽抹着一脸脂粉,梳一个长发心元宝髻.丽卿道:"奶奶,你是店主?"妇人道:"正是."希真道:"那大汉是谁?"妇人笑着道:"是我的公公."丽卿道:"你养家人那里去了?"那妇人摇头笑道:"多年没有了."

也是从孙二娘的模子描下来的,而年龄偏大.丽卿在一个空房里无意中发现了奥秘,她"性儿厮强" ,执意挖出那块青石板时不料露出圆窟窿,低头张望洞里看破了机关:"正是个人肉作坊,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挂着许多人头,几条人腿,两三个火家在那里切一只人的下身,洞边靠着一张短梯子.那几个火家听见刮喇喇滑车儿响,回头早已看见有人张他,叫声:'阿也!'一个喝道:'什么人敢张?!'丽卿也吃一惊,大叫:'爹爹,这里是黑店!'"于是和陈希真一起杀出[11].黑店作为一个包含特定意蕴的空间意象,在此旨在烘托主要正面人物的武功神勇,这也是明清多数黑店叙事所关注的.

四、扬州评话中的孙二娘与武松形象

孙二娘形象在扬州评话《武松》第四回《十字坡打店》中,得到了较大扩展和延伸.

首先,孙二娘的外貌描写突出了江湖气,更为适合江湖情境的生存和活动.《母夜叉卖药酒》一节写坐在独凳上的老板娘子:"她这个子大得出色,身高将近一丈.脸皮子黑里透光,一双眍眍眼."[12]而相搭配的孙二娘声音描写具有暗示性:"她头一偏,眼勾住三位客家就笑了一下:'哈哈哈,-'这是阴笑,冷笑,奸笑,活象鸡叫,还有回音.公差听得害怕……"令人恐怖的笑声暗示出孙二娘的心理活动.

其次,突出孙二娘的自尊心、好胜心表现.第四回《十字坡打店》还写这位"奶奶"十分自负,她看到武松要揪她耳朵灌酒,并不慌忙:

武二爷手才伸过来,奶奶一望,冷笑一声,心里想:"汉子,你麻木哩,你居然跟我伸手啦!你没打听打听十字坡母夜叉面前,不易伸手啊!你把只手伸过来了,我如让你整整齐齐收回头,就算不了个母夜叉孙二娘……"

语言已带有江南扬州方言、腔吻的本地风光,突出了孙二娘的角色特征.

其三,孙二娘杀人之前的"换装".扬州评话是借助于武松再进店时眼中所见来描写的女"杀神"的:"这一刻变了样子了,好难看了!只见她头上换了一条乌绸帕扯头,竖眉轮目、咬牙切齿、目露凶光,把两只袖子卷到大膀子上头,两根红带子把袖口扎着,露出两条光膀臂,好象杀神附体一样."这是因为她认为三个客人都吃下了蒙汗药,顷刻就要昏迷了,她正准备开剥支解,需要换成屠宰场里的"工作服".而如果说第一眼武松看到的属于"静态描写",此时眼中所见则为"动态描写",是宰割人之前的跃跃欲试进入"状态".

其四,酒店招牌等特征环境刻画,突出了彼时彼地的民俗风情.1、悬挂酒旗招徕:"一棵杏树很高,树头上绑了一根竹竿,竹竿上有一方蓝布旗,随风飘扬."早在唐代就有悬酒旗于酒店的风习,如张籍《江南思》:"长干午日沽春酒,高高酒旗悬江口."刘禹锡《杨柳枝》:"城外春风满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王安石《桂枝香》也有:"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2、酒店的规模较大:"这爿酒店还着实不小,前到后有七八进房子哩.前三进草房,后五进瓦房,房子都是现翻盖的.……"当然,这也给特殊生意的运作,提供必要的空间.3、蒙汗药名称与制作:"蒙汗药怎么叫'五香梅子料'呢?据说是用五味药熬炼起来的.五味什么药呀?这个就不晓得了,五味药怎么做法子?五味药把它下锅煮呀,把药汁煮下来,用笼一过,把渣子提去,等于清水.……"

其五,对于矛盾双方化敌为友的情节设计.扬州评话也是很有深思熟虑的,主要为了突出打虎、复仇英雄在江湖上朋友众多,顾念江湖情谊,评话索性把武松与张青的关系写成是家乡发小,是异性结拜兄弟,只是两年不见,张青发胖了,这才不打不相识(重逢).而孙二娘也早对这位兄弟有耳闻,有此思想基础,才甘于被打败.在武松,是起初并不知晓十字坡酒店是黑店.扬州评话强调:"她开的是黑店,武二爷哪里晓得."两个公差缺少职业素养和江湖经验,又不听武松让他们等着他回来才吃的嘱咐,不过这也歪打正着,造成了孙二娘的麻痹大意,为武松客观上提供了掩护.

十字坡黑点描写的沿革,充分说明,《水浒传》不仅有着众多外来母题的交织渗透,有着神秘文化的浸染[13],还有着特定区域文化、江湖文化的多维成因.目前讨论这部小说名著与地域文化关系,需要对此予以更多的关注[14].董国炎教授教授认为,扬州评话《武松》具有深刻的社会性,具有传奇性与写实性的统一,也体现了民国通俗文艺的总体走向.20世纪50年代整理出版的文本,在"左"的思潮影响下,将评话记录稿由110多万字,删改整理到出版时的85万字:"删改力度未免偏大."[15]因此,我们现在看到的文本,实际上已并非扬州评话表演时的原貌,这也是应注意到的.

[1][美]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奇书[M].沈亨寿,译.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263-264.

[2]王少堂口述,扬州评话研究整理小组.武松:第四回[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78:431.

[3]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水浒传会评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4][美]马幼垣.水浒论衡[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183-184.

[5]陈建平.水浒戏与中国侠义文化[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159.

[6]陈松柏.水浒传源流考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6:415.

[7]王立.中国文学主题学─江湖侠踪与侠文学(第七章):盗贼与中国古代侠文学主题[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 1995:215-216.

[8]容与堂本.水浒传(第二十七回):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94-395.

[9]马蹄疾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 1980:165-166.

[10]何心.水浒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380-381.

[11]俞万春.荡寇志(第七十五回):东京城英雄脱难,飞龙岭强盗除踪[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75-79.

[12]王少堂口述、扬州评话研究整理小组.武松:第四回[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78.

[13]王立,等.《水浒传》中戴宗神行术的中外渊源[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11(3):140-144.

[14]王立,秦鑫,王琪.中国"十字坡"、"野猪林"与水浒文化全国学术研讨会综述[J].辽东学院学报,2011(6): 93-95.

[15]董国炎.扬州评话研究(第二章):〈水浒传〉评话演变与〈武松〉[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151-180.

The Black Tavern at Cross Slope and the Swordsman Culture in Novels and Operas of Water Margin

WANG Li,LIU Ji-yun

(Institute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Dalian University,Dalian 116622,China)

In Water Margin,the story of Wu Song,who escapes from the black tavern at Cross Slope,is a narration about a hero f i ghts against viciousness in Jianghu(the Chinese martial underworld).His wisdom to protect himself from backstabbers should be attributed to his rich experience about Jianghu,his vigilance while traveling in Jianghu,his good physical conditions,and Sun Erniang's underestimation of him.The change of the relation between Wu Song and Sun Erniang from"contradiction"to"concordance"depends on Jianghu ethical principles they both recognized;the reason for the change is that Liangshan heroes are loyal to their brotherhood.The characters of Sun Erniang in Ming legends carry on descriptions in novels, while in Yangzhou Storytelling,her loyalty to friends,her pride and ambition are highlighted,making her more suitable to survival in Jianghu.The description of the tavern such as the tavern sign displays the folk customs.

Water Margin;the Motif of black tavern;Jianghu Culture;Theme changes

book=4,ebook=80

I207.41

A

1008-2395(2012)04-0001-07

2012-03-18

王立(1953-),男,大连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学主题学研究;刘季赟(1985-),女,大连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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