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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相媚争如许,处处青山埋俦侣
——论王国维诗学中的人生解脱之路

2012-08-15王正刚

皖西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叔本华王国维意志

王正刚

(揭阳职业技术学院 外语系,广东 揭阳522000)

人间相媚争如许,处处青山埋俦侣
——论王国维诗学中的人生解脱之路

王正刚

(揭阳职业技术学院 外语系,广东 揭阳522000)

人的生存本身就有着某种无法摆脱的虚无性,带有浓厚的原罪感,背负着许多重荷,如道德、理想、责任等等。对于人生本质,王国维认为人生从头到底都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悲剧,悲剧的缘由在于人类自进入文明社会之后受到各种各样欲望的困扰。对人生苦痛与欲望的解脱之途是审美,因为美和美在形式是关于实念的知识而不关于实用,能解脱处于现实困顿中的人类。

生存;欲望;苦痛;解脱;形式

王国维在《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中指出美是超越利害观念和现实欲望的“形式”,其“形式”能使人“忘物我之关系”,使人从欲望中超离出来,使人思接千载、神往古今,从而达到心灵净化的目的。“盖人心之动,无不束缚于一己之利害,独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纯粹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1](P36)此种最纯粹之快乐,唯有在人们对艺术的静观之中,消解了对象的物质功利意义,使人忘却了现实中的烦恼后才能实现,这也就是文学艺术的无用之用。“美术之价值,存于使人离生活之欲,而入纯粹之知识”[2](P16)。它是痛苦人生路中的心灵驿站,一个抛却现实烦恼的解脱之所,是人类审美能力的集中体现,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一种外在形式。在这种美的创造与表现之中,人类感到了一种与天地相合,与宇宙并生的快乐,王国维的艺术对人生的解脱即建基于此。王国维说:“今夫人积年月之研究,而一时豁然悟宇宙人生之真理,或以胸中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一旦表诸文字、绘画、雕刻之上,此固彼天赋之能力之发展,而此时之快乐,决非南面王之所能易者也。”[1](P16)从对摆脱尘世间的困扰来说,艺术之无用终成大用,它应该向人生存的精神彼岸前行,对于人世间的此岸人生的苦痛来说,它是一种最高的快乐与解脱。

一、人生苦痛与欲望

王国维说:“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2](P2)王国维把生活本质看成是人的欲望,这在以儒、道文化为主要载体,以中庸、和谐、自然为行为准则的中华文明史上是极为少见的(李贽仅仅提出要顺应天性,满足人的欲望,就被正统理教裁定为异端)。然而,那些以人性为中心,以人生苦痛为核心,对人的境遇进行了理性思索的哲人们,无不感叹生命的短暂和人生的无常,同时也认识到人生的挫折、困境和苦痛是不可避免的。对此,老子主张寡欲,他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人们丧失了原有的“德”,是因为他们欲望太多,知识太多。人们要满足欲望,是为了寻求快乐。但是他们力求满足的欲望太多,就得到相反的结果。所以,“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老子还强调弃智,因为知识本身也是欲望的对象,“为学日益,为道益损”。知识使人能够对于欲望的对象知道得多些,以此作为手段去取得这些对象。它既是欲望的主人,又是欲望的奴仆。随着知识的增加,人们就不再安于知足、知止的地位了。所以老子说:“慧智出,有大伪。”对于现实生活的困境,老子认为是因为个人做的、想的、要的太多了。故只有“绝圣弃智”以求“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

孔子则提出“中庸”的说法,认为人可以适当的表达自己的情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而,到了宋儒那里,当时的理学家(道学家)却发展为“存天理,灭人欲”。把人性和人的欲望截然分开,认为人“性本善”,而人的欲望却常常过分,流入邪恶。他们把天理悬得太高,弄得太僵,以致束缚了人的合理自由,脱离人之常情,窒息人的生机。与之相应,把“人欲”之网铺得太大,不少合乎人性的欲望、情感、爱好,甚至一些美好的审美趣味也被打成“人欲”而去之。如认为吃饭不可讲究味道,寡妇不能再婚,诗文害道等等。至此,人的欲望已成为正统思想除之而后快的东西,被等同于亚当夏娃身上那遮羞的树叶,确实存在,但人们不敢直视它,更不敢承认它的存在。

王国维在基于个体及生命之忧患而做出形而上的思考时,发现中国传统文化的固有思维方式难以解其心头忧患,于是他把目光投向西方,先是康德。然而,当王国维开始研读康德著作时,却怎么也读不通,“癸卯春,始读汗德(康德)之《纯理批判》,苦其不可解,读几半而辍。”因为康德的理性思维同王国维忧郁敏感的感性世界并不那么契合,直到王国维接触到叔本华哲学,则大好之。“自癸卯之夏,以至甲辰之冬,皆与叔本华之书为伴侣之时代。”

在叔本华那里,意志作为先天的自在之物,只是一种盲目的从不停息的冲动的欲望,而生命及世界上万事万物只不过是意志的“一面镜子”,它的客观化而已。人的生命、生活无往而不受制于这种非理性的——原始欲望的盲目力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国维认为生活的本质就是“欲”。王国维在用叔本华的理论解读《红楼梦》时认为:欲在《红楼梦》中,即表现为宝玉的“玉”,也即为叔本华哲学中的“欲”。“欲”幻化为女娲补天剩下的最后一块通灵顽石并附身宝玉至红尘,于是宝玉也就沦为展示叔本华欲念赖以显现自身的文学影子,他衔玉入世是为了展示纵欲之痛苦本相,他弃玉出世是为了昭示禁欲之超脱大境,其啼笑痴迷、心态风神,皆是在围绕欲望转。故王国维认为《红楼梦》揭示了人生的生存意义在于欲望的先天存在性,犹如贾宝玉生下来就衔在口中的那块美玉一样,被众人当作宝贝命根子,而其实却是人生痛苦的源头,所以说玉就是生活之欲的代表。欲望带给人生的又是什么呢?王国维认为是“苦痛”:“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佰。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于倦厌之间者也。……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2](P2)可见,王国维认为生活之欲先于人而存在,人生只不过是欲的外在表现。欲望决定着生命的存在方式,而人生不过是欲望拨弄下不断挣扎的痛苦之旅。

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和欲望论使王国维深受启发。王国维这种关于“欲望”“生活”和“苦痛”论证方式其实就来源于叔本华“人生本质是痛苦”的哲学观。王国维把人生喻为“钟表之摆”也取自于叔本华,叔本华还进一步说:“这一欲求一经满足也就完了,可是一面有一个愿望得到满足,另一面至少有十个得不到满足。再说,欲望是经久不息的。”[1](P36)而人们总是被意志的永无止息的欲求所统治、摆布,而决不可能获得持久的快乐和安宁。叔本华曾引用西班牙作家、诗人加尔德伦的话:“人的最大罪恶,就是:他诞生了。”[3](P352)为什么人一生下来就是不幸的了?在叔本华看来,生命是伴随着意志一起出生的。而意志必定带有求生本能,是追求最高度生活的意志,它的本质也就是“欲”。“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过是此欲之发现也。此可知吾人之堕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恶也。”[2](P7)故王国维认为:“欲与生活与痛苦三者一而已矣”。因为个体生命受意志支配,而意志必然追求欲望的满足。然而,“欲壑难填”,人心不足必导致人生无穷之痛苦。王国维说:“人之有生,以欲望生。欲望之将达也,有希望之快乐;不得则有失望之苦痛。然欲望能达者一,而不能达者什佰。故人生之苦痛亦多矣。若胸中偶然无一欲望,又必有空虚之感。此空虚之感,尤人生所难堪。”[4](P23)故欲望是人生痛苦之根源,欲望不得,痛苦即生;欲望已偿,却又生新念,转而为新的痛苦。无欲又成空虚,故人生辗转于欲望和痛苦(空虚)之间。在王国维看来,欲望成为和人的意志一样与生俱有的本体,也就成了人生苦痛的根源所在,这也意味着王国维诗学所关注的是生命本身的缺陷,这就是王国维欲望论的中心所在。

二、解脱与审美

可“人总得有条出路啊!”(陀思妥耶夫斯基语)。对于人生困境的解脱,各种学说大多有自己的看法。道家的解脱方式为指导个体逃避社会走向自然,以将人自然化的方式来消解个体存在本身的价值,如老子“天人合一”、“无为而无不为”,庄子万物一体的“齐物论”,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等等。这样,人的存在价值化身为“青山”、“白云”等无生命的自然物。道家认为要解脱,就必须超生死,消情欲,安命顺世。庄子认为人生最彻底的解脱在于从死亡的精神压力下解脱出来,因为死亡是人生不可改变的终点,个体“生”的反面就是个体的死亡。而“生死有命”,“命”主宰着人生,它是先天的、必然的,我们不能改变它,只能因之顺之,这样才能获得解脱和自由,这就叫“安之若命”、“安时顺世”。故庄子主张“无已”、“无功”、“无名”,以逍遥游乎宇宙而得到解脱。至于人生的苦痛,已被物化到无人间烟火的大自然中。这种解脱带来的消极的结果是限制了自我的创造力和抑制了人的正常欲望,取消了人存在的价值。

儒家是指导个体走进社会,以确立个人在社会中的价值,来替代人存在的本身的价值。人生在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故大丈夫要因时取势,能“立德立功立言”名垂青史当然更好,若不能在社会功业方面有所成就,那就退守田园耕读传家,以俟时势,即所谓《红楼梦》中的“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人存在的意义,则被置换成社会功利性的、道德性的范畴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如此,人的存在价值等同于“功名”、“德性”等现实社会政治中的价值。至于人生的苦痛,大可以“先天下之忧而忧”,然后从“后天下之乐而乐”中得到解脱。

佛教的解脱方式类为叔本华所赞同的禁欲式,把人生设定在“空”、“无”当中,“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个体是四大皆空,连存在的必要都没有了。而王国维认为:“天下有最神圣、最尊贵而无与于当世之用者,哲学与美术是已。”[4](P6)要想得到生命的自由,只有从非功利的艺术观照出发,也只有文学美术的无用之用才能使人游戏人间,使人摆脱欲望带来的苦痛。人生之路始终是在无法逃避的痛苦中前行的,而生命的价值就在于面对这种痛苦,而不是像儒家那样置换成社会道德消除它,或如道家一样转向自然山水,以“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来逃避生命中的痛苦。

王国维的解脱观,来源于叔本华而又有所创新。叔本华认为,人生就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欲望追求,欲望永远不可能得到满足。“如果我们还是欲求的主体,我们就永远得不到持久的幸福,也得不到安宁。”[3](P273)一旦满足一种欲望,其所得到的快乐,只是痛苦的暂时缓解。因为另一种欲望不得而生的痛苦随之而来,人生仍然陷入痛苦之中。在叔本华看来,“欲求的主体(人)好比是永远躺在伊克赛翁的风火轮上,好比永远是以妲娜伊德的穿底桶在汲水,好比是水深齐肩而永远喝不到一滴的坦达努斯。”[3](P274)叔本华认为,人生的本质就是痛苦,而要使这个痛苦的轮子停下来,使人从欲望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不彻底的,暂时的解脱,那就是艺术:艺术通过审美静观使人摆脱生活的羁绊,忘却自我;另一种是彻底的,永久的摆脱,那就是消除造成痛苦的原因即否定生活意志,消灭一切欲望,绝对忘却自我,断绝生命之源,最后达到人类的寂灭。故叔本华说:“没有彻底的意志之否定,真正的得救、解脱生命和痛苦都是不能想象的。在真正解脱之前,任何人都不是别人,而是意志自身。”[3](P545)

“解脱”一事,在王国维看来,是人生理想的彼岸。“大患故在我,他求宁非谩。所以古达人,独求心所安。”[2](P16)对于心安之所,王国维并不完全信叔本华的说法,他怀疑本体世界的那种“绝对的自由”,因为本体世界具有某种不可知性,而“绝对的自由”又是不可证实的。故王国维力争从“欲”的自我“解脱”中到达自己可体验到的心灵自由的道德境界。也就是说,他认为文学艺术之美完全可使人摆脱“欲”的束缚,“美之性质,一言以蔽之曰:可爱玩而不可利用者是已。”[4](P31)对于多欲的痛苦和无欲的空虚,王国维认为宗教和美术都可以鼓国民之希望,供国民之慰藉。故王国维说:“对宗教之兴味,存于未来,而对美术之兴味,存于现在。故宗教之慰藉,理想的,而美术之慰藉,现实的也。”[4](P25)

叔本华不同的是,王国维并不认为要走禁欲之路才能彻底的解脱,宗教和美术才是真正的解脱之路,而且王国维进一步指出,叔本华的解脱之路存于个人而不存于社会,一两个天才人物固然可以走禁欲之路,但全体人类都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解脱吗?解脱也就意味着对“欲”的自我抑制,用叔本华的话来说,即为“自我否定”。“意志(作为宇宙人生的主宰,在人身上,则体现为生活之欲)通过它和客观化而达到自我认识,不论这是怎样发生的,由此,意志的废、转变和解脱就成为可能的了。”[3](P472)所谓意志的自我认识,在王国维看来,就是对生活之欲所造成的“自缚”、“自屠”等的透彻解悟,只有真正看透了来自自身的这种“欲”——“恶”的必然性,才有可能超越自己,即彻底摆脱“欲”的缠缚,从而进入解脱、自由的境界。在面对人生困境的思索中,带着与生俱来的忧生情怀,王国维认为“我国无纯粹之哲学,其最完备者,唯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耳。”[4](P7)所以,人生的本质内涵就不在传统儒家经典范畴所规定的兼济天下,或独善其身,立言成圣;亦不在道家所说的惝恍迷离的天人合一、神与物游;更不似叔本华所说的宗教式的禁欲主义,使人变成一堆死物,而在于面对人生即痛苦这一无可逾越的永恒悲哀时,用艺术审美来拯救苦痛中的个体。他从“忧生”维度出发,始终不忘摆脱人生的困扰,憧憬纯粹的精神自由境界。对于王国维和叔本华在解脱之路上不同的选择,毛宣国教授指出:“叔本华的厌世是走向生命寂灭后彻底的禁欲主义,王国维的厌世却充满对生的挚爱和人生理想追求。”[5](P327)

《〈红楼梦〉评论》作为王国维忧生诗学的早期代表作,标志着王国维已经在介绍、汲取叔本华等人哲学思想的基础上,真正将文学和哲学结合起来,形成了自己的美学及文学观,《〈红楼梦〉评论》也寄托了王国维用艺术方式来解脱人生苦痛的理想。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是以叔本华的欲望理论来解析《红楼梦》之主旨,王国维贯穿文中的对人生的忧患意识亦带有浓厚的老庄哲学色彩,对个人来说,其死也无常,其生也无助。如何才能摆脱人生的痛苦虚无?既然生命不受理性思维的支配,是一种盲目而不可遏止的意志冲动的“苦痛”,那么,人类就必须寻求某种解脱。王国维认为:在中国文学艺术中,最具有解脱精神的是《红楼梦》。“吾人持此标准(欲望之解脱)以观我国之美术。而美术中以诗歌、戏曲、小说为其顶点,以其目的在描写人生(及其解脱)故。吾人于是得一大著作曰《红楼梦》。”[2](P5)对于《红楼梦》中所传达出的解脱精神,王国维从哲学的角度来分析的,并指出真正的文学就是借艺术形式向人们宣示痛苦的所在,促使人走向觉醒和解脱:“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痛苦与其解脱之道”[2](P9)。

《〈红楼梦〉评论》援引老、庄开场:“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庄子曰:大块载我以行,劳我以生。忧患与劳苦之与生,相对待也久矣。”[2](P1)这都是把思索的对象指向了生存本身,身体的存在是个体忧患的根源,有形则有欲,而欲之本性为无厌,有形有限的身体内,在短短的数十年人生中蕴藏着无限的欲望,人生要想不痛苦,可乎?老、庄对此苦痛的解脱方式是消解人的本性,心同物化,使人成为无感情无欲望的自然物。

对于生活之欲的解脱之途,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提出“自犯罪,自加罚”,“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的解脱理论。他在《〈红楼梦〉评论》第二章“红楼梦之精神”中开篇就引用18世纪德国诗人裒伽尔的诗,诗中反复追问男女之爱“自何时始,来自何处?”这首诗正是叔本华的《男女之爱之形而上学》一书开篇所引。按照叔本华的观点,生存意志的外化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它极度强烈地表现在性爱的冲动中。性欲是生存意志的核心,是一切欲望的焦点,它在人类生活中扮演着极重要的角色,“人类也可说是性欲的化身”。因此,解决了性欲所导致的痛苦,也就解决了人生的中心问题。与叔本华相似,王国维也认为,在人的各种欲求之中,“男女之欲”是比“饮食之欲”尤为强烈和持久的一种深沉的欲望。这是因为“男女之欲”是关乎人类历史,即种族延续的,是无尽的、形而上的。人世间不断发生又不断重复着的痛苦,均与“男女之欲”密切相关。同样是面对人类最真实最真挚的男女恋情,王国维在《踏莎行·绝顶无云》下半阙云:“是处青山,前生俦侣,招邀尽入闲庭户。朝朝含笑复含颦,人间相媚争如许!”陆游笔下曾有过“青山是处可埋骨,白发向人羞折腰。”《醉中出门偶书》相比之下,陆游是怀着愤世之感写“青山”、“白发”的,而王国维“于尘嚣,则避之而唯恐其不远”,是怀着遁世之念写“青山”、“白发”的。人间相媚又如何,还不是处处青山埋俦侣。

据此,王国维认定,能在哲学上解决这个“人人所有”而“人人未解决”的大问题的作品,两千年间仅有叔本华的《男女之爱之形而上学》一书,而在中国只有一部《红楼梦》能当此大任。因为王国维认为《红楼梦》的基本精神是,通过贾宝玉的爱情悲剧展现由生活之欲、意志自由所造成的种种人间痛苦,并向人们昭示生活的本真面目以及只有拒绝生活之欲才能真正消除痛苦的解脱之路。从超越了现实忧患的非功利性审美观出发,王国维论及具体的解脱途径时认为:“而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2](P8)而出世的解脱之中,又有两种,“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另一种是“由自己经历了无限苦痛的折磨”,“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2](P8)。观他人苦痛者,更多的是忧其世也;觉自己之苦痛者,更多的是忧其生也,前者如惜春,后者如宝玉。前者的解脱是超自然的,宗教的;后者的解脱是自然的,美术的、文学的。“前者为‘观’的结果,通过先验的知识使意志欲望破裂而遁去,这只有天才才能做到。后者为‘悟’的产物,由于自身阅历经验,甘愿放弃意志欲望,常人也可,《〈红楼梦〉评论》所昭示的解脱为后者。”[6](P85)王国维还特别指出所写的众多人物为情所苦难,有的因经不住这种痛苦的折磨而自杀,如金钏堕井,司棋触墙,尤三姐自刎等,都不是解脱。因为这些人之所以自杀,并非看破了生活的本质,而恰恰是“求偿其欲而不可得者也”。

人生欲望痛苦的解脱是《〈红楼梦〉评论》的中心所在,接下来的第三章和第四章分别谈到了《红楼梦》在美学和伦理学上的价值。王国维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悲剧,是叔本华所说的第三种悲剧,即“由于剧中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2](P11)正因为其是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那么,其美学上之悲剧价值也更可信,示他人以解脱之路也更有说服力。因为“悲剧主角所赎的不是他个人特有的罪,而是原罪,亦即生存本身之罪。”[3](P352)而面对生命之旅的苦痛困惑,则是大多数人有的共同感觉。通过静观书中人之悲剧命运的解脱,读者也多少能得其精神洗涤。因此,王国维非常反对中国传统文学中的“大团圆”结局的艺术,因为那既没有揭示人生痛苦的真相,也没能告知解脱之途,一味以作者自己的想象来迎合国人乐观之天性,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沉冤终有昭雪日,落魄书生中状元。唯有《红楼梦》,直面人生的痛苦真相,并昭示解脱之途。所以,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不仅仅是个体痛苦的揭示,而且更应该是昭示个体痛苦的救赎解脱之路,以改变国人对生活的盲目乐观。

王国维的“忧生”既包含他对人生苦难的体验,也包含他对人民盲目乐天的慨叹以及他对国运衰亡的忧患,他试图通过《红楼梦》的解脱美学价值以改变“吾国人之精神”,培植建设具有觉悟人生本质的“解脱之精神”。“夫以人生忧患之如彼,而劳苦之如此,苟有血气者,未有不渴慕救济者,不求之于实行,犹将求之于美术。”[2](P19)以此为基点,王国维开始走出叔本华,他指出叔本华解脱之路的不可行处在于——“叔本华之言一人之解脱,未言世界之解脱。”[2](P17)一人的解脱可使其走上拒绝意志的禁欲之路,全体人类却不能,否则,人类何能延续生存下去呢?

[1]周锡山.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

[2]姚淦铭,王燕.王国维文集(第一卷)[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3]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冲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4]姚淦铭,王燕.王国维文集(第三卷)[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5]毛宣国.中国美学诗学[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6]聂振斌.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

The Loving People Will Finally Be Confronted With Death Alike——The Way of Emancipation from Life in Wang Guo-wei’s poeties

WANG Zheng-gang
(Department of Eanglish,Jieyang Vocational and Technical College,Jieyang522000,China)

There exists something of nihility and original sin in people's life,which is burdened with virtues,ideals,responsibilities and so on.As for what life is,Wang Guo-wei holds that life is an inevitable tragedy,whose causes lie in all kinds of people’s torments resulted from desire in the civilized society.The way to emancipate people from the torments and desires in their life is aesthetic appreciation.

life;desire;torments;emancipation;form

I207.22

A

1009-9735(2012)03-0119-05

2012-01-13

王正刚(1978-),男,湖南邵阳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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