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帘大将”考——兼论“卷帘大将”与朱元璋<br/>

“卷帘大将”考——兼论“卷帘大将”与朱元璋

2012-08-15刘洪强

泰山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卷帘朱元璋西游记

刘洪强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 250014)

《西游记》中沙和尚以前是天上玉皇大帝的“卷帘大将”。如第8回沙和尚见到观音菩萨时说:

(沙和尚)告道:“菩萨，恕我之罪，待我诉告。我不是妖邪，我是灵霄殿下侍銮舆的卷帘大将。只因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贬下界来，变得这般模样。”［1］

我们认为，神话是现实世界在人的头脑中的反映，所以小说中的天宫其实就是人间现实的反映。《西游记》中的官职应该就是按照人间的官职来描写的。那么“卷帘大将”这个官职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下面讨论这个问题。

一、“卷帘将军”并不出现于唐代

关于这个问题已有人讨论。清末大学者俞樾在《茶香室丛钞(三)》推考:

国朝段松苓《益都金石记》:唐东岳庙《尊胜经幢》载诸神名，有南山卷帘将军。然则《西游》衍义，有卷帘大将之名，亦非无本也。［2］

就笔者所见，当下学者都认为“卷帘大将”出现于唐代。但其实这则材料的可信度是非常低的，然当下学者并未对段松苓《益都金石记》进行复核，对此信而不疑。

张锦池先生《论沙和尚形象的演化》［3］引用俞樾的话，并未进行必要的考辩;曹炳建先生《封建时代普通民众的人格写照——〈西游记〉沙僧形象新论》［4］也引用了俞樾的材料，并得出结论说:“从唐代已经仿效人类社会的职官结构建构神权系统职官的情况看，‘卷帘’一职的设立应该是比较早的。”曹炳建先生把“卷帘大将”出现定在唐代。还有许多学者引用俞樾的说法。可以说，凡是引用俞樾这则材料的无不信以为真。

然而笔者通过对段松苓《益都金石记》卷二《唐东岳庙尊胜经幢》进行原文核对，发现了此文有很大的疑点。

《唐东岳庙尊胜经幢》后载“诸神名”有40个左右:

天翁;地母;天齐王;盖国大师;华岳三郎君;阎罗天子;左丞右相，天曹;□□(□表示原文缺字——作者注，下同);□□□，□□相，右府君;灶君;中岳嵩高郎君;北岳恒杨五郎;□判官;泰山主簿;兴世利市王;□□□;□□□;□□□母;国翁;国母;东海龙王;龙翁;龙母;龙女三姑;□郎;李净仆射;风伯;雨师;白电六田将军;外门将军;里门将军;游□将军;五道将军;南门卷帘将军;北门大将军;四门将军;房山长;仙家部队;□净尊师;六蕃王。

下署“天祐十二年岁次乙亥八月己丑朔二十五日癸丑建立”;

“岁次丁酉仲秋上旬七日本府东岳府君经幢塔一座(缺)氏安弟子郑氏(缺)女弟子董氏”;

“庙户张平同妻周氏重建(缺)三年岁次丙戌(缺)建”。［5］

从上面可以看到，确实出现了“南门卷帘将军”，但是我们使用史料先要辨别史料的真假，如果史料不对，我们就需要谨慎使用。让人疑惑不解的诸神名中出现了“中岳嵩高郎君;北岳恒杨五郎”，这两个名字是前后排列的，显然这里的“嵩”指嵩山，“恒”指恒山。从字面意思可以看出，杨五郎是北岳恒山之神。那么这个“杨五郎”是谁呢?就我们所掌握的史料来说，这个杨五郎最可能是“杨家将”中杨业之第五子，据说他后来在五台山出家。

应该说，只要我们找不到在历史或民间还有另外一个“杨五郎”，则这个杨五郎最应该就是北宋时的杨五郎，尽管现在有些学人已经证明这个“杨五郎”并不存在，但是不论如何，在野史或人们的口头，杨五郎只能是北宋时的杨五郎。

如果上述所论正确，我们再看一下“天祐十二年”是在何时。据李崇智先生《中国历代年号考》一书［6］，年号为“天祐”有五个，据考察，这个年号只能是唐昭宗李晔之年号，但是此时北宋的杨家将故事还根本没有出现，则唐代的文献中出现北宋的史料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因此，笔者个人认为，段松苓《益都金石记》卷二《唐东岳庙尊胜经幢》这则材料应该是赝品，至少不是唐代的而是宋以后的事情。余嘉锡先生在《杨家将故事考信录》中说:“余以为杨业父子之名，在北宋本不甚著，今流俗之所传说必起于南渡之后。”［7］这就更证明杨五郎出现较晚。

总之，“天祐十二年”是一个错误的时间。或者“天祐”错，或者“十二年”错，或者两者都错。

那么《唐东岳庙尊胜经幢》后面还有两个时间，其中“岁次丁酉”已经不好确定年代，我们再看，“(缺)三年岁次丙戌”，段松苓认为“丁酉乃蒙古太宗九年也;末有□□三年丙戌某建殆至元二十三年也”。

但是，段松苓的说法不无可商榷之处。段氏认为丙戌年是至元23年(1286)仅仅依据“(缺)三年岁次丙戌”，但是检陈垣先生《二十史朔闰表》［8］及万国鼎先生《中国历史纪年表》可知［9］，顺治3年也为丙戌年，这样“(缺)三年岁次丙戌”就至少有至元23年与顺治3年两个年代符合。为什么一定要说成是至元23年呢?

我们来看著者段松苓其人。据《益都县图志·人物志》，段松苓为山东益都人，博览群书，尤好金石文字，曾入当时巡抚毕沅幕府，同时撰山东金石志，足迹遍齐鲁访碑刻，积累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嘉庆五年)，卒，年五十六”，则其生于1745年卒于1800年，他生活在清代中后期，清朝之人搜集唐代的文献，中间有失真之处在所难免。就《唐东岳庙尊胜经幢》一文来说，似乎有人故意作伪的可能性不大，但是，猜想碑文漫漶不清后，后人加以妄改的可能性较大。再从文献本身看，很多神名不见流传，因此，俞樾亦说诸神之名“率多诡异”。这些神名只可能在一小地区流传，不太可能被《西游记》的作者所看到并引用。

因此年代不易确定的情况下不宜用此资料来作为证据。

二、文献中的“卷帘将军”

曹炳建先生《封建时代普通民众的人格写照——〈西游记〉沙僧形象新论》说:“让我们先对沙僧的‘卷帘大将’这个官职予以考察。这个官职并不是作者的随意虚拟，而是中国历史上实有的官职。”［4］对于这个官职并非虚构，笔者是同意的。不过“卷帘大将”或“卷帘将军”在历史上出现实在很晚。但“卷帘”一词至晚在晚唐五代就出现了。《新五代史》卷64“后蜀世家”记载:

(王)昭远，成都人也。年十三，事东郭禅师智諲为童子。知祥尝饭僧于府，昭远执巾履从智諲以入，知祥见之，爱其惠黠。时昶方就学，即命昭远给事左右，而见亲狎。昶立，以为卷帘使。［10］

这个“卷帘使”与“卷帘大将”已经很相似了。但毕竟还不是一样。《宋史》卷479“西蜀孟氏”亦有大致相同的记载。曹炳建先生引用《明史》道:

《明史》卷五十三“登极仪”，详细记载了明太祖朱元璋的登极大典，在记述了各种职官的就位次序和位置之后写道:“卷帘将军二人于帘前，俱东西向。”这里已经直接称为“卷帘将军”了。

其实除了《明史》，在《大明太祖高皇帝实录》卷28(上)亦有:

皇帝衮冕，升御座，大乐鼓吹振作，乐止，将军卷帘，尚宝卿以宝置于案，拱卫司鸣鞭引班，引文武百官入丹墀拜位，北面立，初行乐作，至位乐作，知班唱班，齐赞礼唱，鞠躬［11］。

这两例就可以证明，卷帘将军是存在的，(由于卷帘将军与卷帘大将并无实质区别，因此本文互相混用。)这个卷帘将军的职责并不仅限于皇帝登极时“卷帘”，册封皇太子也要用到“卷帘将军”。如《大明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之28(下):

上御舆以出，尚宝卿捧宝及侍仪导从，警跸如常，仪仗动大乐，鼓吹振作，升御座，乐止，将军卷帘，尚宝卿以宝置于案，鸣鞭报时讫，引进四人，引皇太子入奉天东门，乐作［11］。

据《续文献通考》卷88《王礼考·朝仪》写到“登极仪”时说，卷帘将军有两人，“卷帘将军二人，于帘前俱东西向”。不过，这些皇帝登极的仪式均抄来自于朱元璋登极时的仪式:

臣等谨按，礼志太祖登极仪如右，成祖入立仓猝，其仪不详，宣宗以后，储宫嗣立并同仁宗至世宗入承大统，乃有更改，已详载于前［12］。

这可见用将军卷帘只是明代朱元璋的事情。后代再无此例。笔者认为卷帘大将只出现于明代还有一个旁证，就是《西游记》所写官制多为明代官制，这个学者多有论述，不再赘述。

考诸文献，卷帘人一般为内官或宫女。《宋人轶事汇编》卷8“乃列拜，呼内官卷帘而退”［13］;《熙朝新语》卷10“未昳，黄门卷帘，上出赐诸臣”［14〛;《西湖老人繁胜录》“上登御座、龙直卷帘、抬起黄罗伞”［15］;《续资治通鉴》卷35:“谓徐闻之，力自辨于帘前，未退，内侍忽卷帘曰。”［16］这些都是内官或黄门或内侍卷帘，龙直不详何意。

在一些少数民族国家，他们用宫女卷帘，如《真腊风土记》卷40“国王出行”，“须臾，见二宫女纤手卷帘，而国主已(原误作乃，据《郛》甲本改。)仗(《说库》本、冯本、《郛》乙本作杖。)剑(剑下《郛》甲本衍一据字。)立于金窗之中矣”［17］。

关于“卷帘大将”是何品级史无明言。曹炳建先生认为这个职位很低下，“可知这个职位是朝中专管卷帘、下帘的低级职位，可能也兼有保护皇帝安全和照顾皇帝日常生活的职责，类似于现今星级酒店专管开门、关门的侍应人员”［4］。并说沙和尚虽然自称在天上很风光，“但实际身份却相当低微”。

笔者却认为这个“卷帘大将”官职不小，因为既然称为大将或将军了，自然官职就不是很小的，二是在历史上，能给皇帝卷帘是一种荣耀。唐明皇李隆基就曾经让安禄山卷帘以示宠幸，《资治通鉴》第215卷载:

上尝宴勤政楼，百官列坐楼下，独为禄山于御座东间设金鸡障，置榻使坐其前，仍命卷帘以示荣宠。

还有前面我们举到孟昶非常喜欢王昭远，才封王昭远为卷帘使的。“时昶方就学，即命昭远给事左右，而见亲狎。昶立，以为卷帘使”［10］可证。可见这个卷帘使是很风光的。

我们再看沙和尚的自我表白:

玉皇大帝便加升，亲口封为卷帘将。南天门里我为尊，灵霄殿前吾称上。腰间悬挂虎头牌，手中执定降妖杖。头顶金盔晃日光，身披铠甲明霞亮。往来护驾我当先，出入随朝予在上。

结合上面安禄山之事，可知沙和尚所言并非虚言。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杂剧《西游记》中也出现过“卷帘大将”，如沙和尚说:“小圣非是妖怪，乃玉皇殿前卷帘大将军。带酒思凡，罚在此河，推沙受罪。”

杂剧《西游记》最早成书于元末明初，但是只存在“明万历二十四年(1614)刊本《杨东来先生批评西游记》”［18］，这里已经出了“卷帘大将”，但这时小说《西游记》早已刊行，因此绝对不可以用万历二十四年的杂剧《西游记》中出现了“卷帘大将”就认为它早就产生。因为很可能存在这种情况:就是杂剧《西游记》受到小说《西游记》的影响而改的。而明人妄改前人戏曲是人所共知的，所以，杂剧《西游记》不适合我们讨论“卷帘大将”的出处，至多它有参考价值。

三、卷帘大将与朱元璋

从上面已知，卷帘大将只出现在朱元璋朝，这是一个仅属于明朝朱元璋的特征，很容易让人想到，这个玉皇大帝与朱元璋是不是有什么联系。《西游记》第7回佛祖介绍玉皇大帝时说:

佛祖听言，呵呵冷笑道:“你那厮乃是个猴子成精，焉敢欺心，要夺玉皇上帝尊位?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该多少年数，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你那个初世为人的畜生，如何出此大言!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折了你的寿算!趁早皈依，切莫胡说!但恐遭了毒手，性命顷刻而休，可惜了你的本来面目!”

玉帝是道教神，他“自幼修持”，不过这个“修持”既可以是道教用语也可以是佛教用语。我们知道，朱元璋是做过和尚的，据《明史》本传:

太祖时年十七，父母兄相继殁，贫不克葬。里人刘继祖与之地，乃克葬，即凤阳陵也。太祖孤无所依，乃入皇觉寺为僧。逾月，游食合肥。道病，二紫衣人与俱，护视甚至。病已，失所在。凡历光、固、汝、颍诸州三年，复还寺。

那么说朱元璋“自幼修持”也是合适的。从“卷帘大将”与“自幼修持”来看，说玉皇大帝影射朱元璋并非毫无根据。不过，说玉皇大帝影射朱元璋也罢，说玉皇大帝就是朱元璋也罢，作者似乎并没有什么寓意，只是涉笔成趣而已。

有意思的是，汪宏华先生认为《西游记》中唐僧的三个徒弟影射了三位帝王，也就是说沙僧、孙悟空和猪八戒分别影射了当朝的汉明帝刘庄、唐太宗李世民和明太祖朱元璋。笔者未见原文，但是汪先生这一思路却与笔者有相合的地方。关于朱元璋派人“西天取经”却是历史上的真事，《中国明代宗教史》载:

明初实行和平外交，朱元璋登基不久(1370年)，便命慧昙出使，开创以僧为使.慧昙率领使团20余人，访问西域各国，1371年秋慧昙病逝于僧伽罗国(今斯里兰卡)。1377年，宗泐奉命率领佛徒30人，再使西域，往返6载，从印度取回《庄严宝王》与《文殊》等经。明朝初年正值日本的南北朝时期(1336－1393年)，洪武四年(1371年)南朝太宰府怀良亲王派遣日僧祖来前来致书通好，朱元璋派禅僧祖阐与天台讲僧克勤送祖来归国。以后又往来僧使数次。1384年，智光等奉朱元璋之命出使尼八刺国(今尼泊尔)，从麻诃菩提上师受传金刚曼陀罗42会，后国王马达纳罗摩遣使与智光返回。智光回国后译有《八支了义真实名经》、《仁王护国经》、《大白伞盖经》等。［19］

从上面可知，朱元璋朝代确有向“西天取经”的事情，当然也向“东天取经”，如日本等国。联系到朱元璋时有“卷帘大将”的官职，朱元璋或是同时影射了玉皇大帝与唐太宗李世民等人也未可知。

四、“卷帘大将”与《西游记》的成书年代

《西游记》的作者有邱处机这一说法，这一说法在学界并没有多少人认可，但是拥护这一说法的人还是不绝如缕。如浦安迪先生就力主邱处机说，且材料翔实，推理严密，让人不能等闲视之。但是如果我们从“卷帘大将”这一条来看，作者为邱处机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卷帘大将”最早出现于明代朱元璋时期，而邱处机生于1148年，卒于1227年，即使我们认为前面年代为至元23年(1286)，这个时间也离邱处机的逝世半个多世纪了。这与历史上“卷帘大将”出现于邱处机死后多年相矛盾。因此邱处机不可能是《西游记》的作者。

［1］吴承恩.西游记［M］.济南:齐鲁书社，1996.

［2］俞樾.茶香室丛钞(三)［M］.北京:中华书局，1995.

［3］张锦池.论沙和尚形象的演化［J］.文学遗产，1996，(3).

［4］曹炳建.封建时代普通民众的人格写照——《西游记》沙僧形象新论［J］.明清小说研究，2003，(1).

［5］段松苓.益都金石记［M］.清光绪9年(1883)刻本.

［6］李崇智.中国历代年号考［M］.北京:中华书局，1981.

［7］余嘉锡.余嘉锡论学杂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8］陈垣.二十史朔闰表［M］.北京:中华书局，1962.

［9］万国鼎.中国历史纪年表［M］.北京:中华书局，1978.

［10］欧阳修.新五代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11］胡广，等.大明太祖高皇帝实录［Z］.抄本.

［12］王圻.续文献通考［M］.浙江古籍出版社影印乾隆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