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政策比较背景下的双语教育研究
2012-08-15马宏程
马宏程
(浙江外国语学院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浙江杭州310012;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12)
语言政策是政府对语言文字的地位、发展和使用所作的行政规定,是一定政治的体现,具体体现政府对社会语言问题的态度,是一个国家总政策的一部分[1]。可以说,语言政策不仅直接关涉着文化层面,对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等方面也有着重要的影响。表面上解决的是语言问题,实质上实现的则是政治经济上的利益。正因如此,世界各国对语言政策的制定和实施都非常重视,不遗余力地探索着最适合本国国情的语言政策。
目前世界各国在制定语言政策时存在着五种重要的价值取向:语言多元化(linguistic pluralism)、语言同化和民族化(linguistic assimilation and nationalism)、语言纯化(purism)、语言国际化(internationalism)和语言本土化(vernacularization)①。虽然取向各异,但在服务本国政治和经济利益方面却是一致的。国家一般会通过各项法规和措施来保障相应的语言权利,比较典型的是法国对法语、英美对英语的政策保护和推广,它们属于谋求语言国际化的代表。法语在17—19世纪处于鼎盛时期,曾是贵族的语言、新思想的语言、文学和艺术的语言、外交的语言,这种辉煌得益于历代统治者不懈的努力。虽然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语受到来自英语的挑战,但是法国一直都在努力维护法语的地位。比如20世纪70年代法国就以立法形式来保护法语的“纯洁性”,后来又推出和完善了专门规范法语使用的《图邦法》[2]100。后来英语的普及,虽然存在着一定的客观因素,但显然与英美国家积极的语言政策更加密切相关。从现有的资料来分析,世界主要国家都对自己语言的保护和推广倾注了大量心血,也取得了明显成果。但不可否认,出于国家战略层面的考虑,很多国家或地区都在实施或曾经实施过双语甚至多语教育。我们来看一些代表国家的做法。
一、国外的双语教育政策
双语或多语教育一般都表现了语言多元化取向,不过有时未必尽然。美国的语言政策始终是为确立和维护英语为中心语言,打击和排挤其他语言服务的。为了解决19世纪到20世纪初新移民中语言能力有限(limited English proficiency)群体的语言障碍,美国教育界曾经使用双语教育模式,并在20世纪一度兴盛,1968年国会还专门通过了《双语教育法案》。不过,这个法案的实质是使不会英语的学生学会讲英语,而不是双语化[3]。
印度实施的是三语教育方案。印度的语言教育一方面致力于保护母语,尽可能使儿童接受母语教育,以保持国家语言的多元化性质;另一方面致力于印地语在非印地语地区的传播,使之成为全国教育体系的一部分,使所有学龄儿童都能掌握印地语。2000年,印度国家学校教育课程大纲把三语确定为:第一种语言必须是母语或地区语言;第二种语言,印地语地区是其他现代印度语言或英语,非印地语地区是印地语或英语;第三种语言,印地语地区是英语或没有作为第二语言学习的其他现代印度语言,非印地语地区是英语或没有作为第二语言学习的其他现代印度语言。印度学生在小学六年级以后同时要学习三种语言,即母语或地区语言、现代印度语言和英语。三语方案虽然经过多次修订,但是始终强调母语教育的重要性,印地语的地位始终没有改变。目前,印地语已成为印度语言教育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虽然英语在印度已有400多年的历史,但印度独立后,迅速将印地语作为国家的官方语言大力推广,并计划在15年内由印地语全面取代英语,充分显示出了印度致力于实现语言主权彻底本土化目标的决心和魄力[4]!
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亚同属于多民族、多种语言和多元文化的东盟国家,但二者的语言政策并不一致。新加坡是四种官方语言并存的多语国家,采取了多元化语言政策,表现在社会层面是多语制。以多语并存来谋求民族和谐与政治稳定,以英语来加速现代化进程。英语是中立的跨民族共同语和行政语言,华语、马来语、泰米尔语分别服务于不同的民族社区。不同的语言表达不同的民族文化,多元化语言促进文化多元化。具体发展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英国殖民时期,施行英语同化政策;第二阶段从1950年到1965年,推广马来语,多语并存;第三阶段是1965年新加坡共和国成立后,以英语为主,以华语、马来语、泰米尔语三种民族语为辅的多语制和双语制[5]93。在多元语言、多元文化的背景下,新加坡政府在教育上采取双语教育的制度。所谓双语教育,也就是在以英语为主要教学媒介的前提下,同时规定母语作为中小学的必修课,例如华人就一定得修一门华文的课程[6]。和主动实施多元化语言政策的新加坡不同,印度尼西亚曾经的双语并重则只被迫出现在殖民阶段,独立后的印尼很快废除了殖民地宗主国的荷兰语,代之以本土语言印尼语(和马来语属于同一语言的两种称谓),采取了单国语的同化语言政策,竭力为进一步推行马来语同化政策,向海外输出马来语言和文化奠定基础[5]93。印尼这种双语向单语政策的调整有效避免了种族纷争,为国家的统一和稳定发挥了积极作用,这实际上正是致力于使语言政策适应本国国情的表现。
菲律宾的语言政策经历了从殖民语言政策到民族语言政策,再到开放语言政策的发展历程,可概括为三个发展时期:语言教育政策萌芽时期(16世纪中叶—1898年)、基本立法时期(1898年—20世纪末)和多元化时期(21世纪)。其中在第二时期也曾经实施过双语教育的政策。1946年独立后的菲律宾政府积极推广他加禄语,并正式将他加禄语更名为“菲律宾语”。为了响应民众要求基础教育阶段废除英语、使用菲律宾语作为教学用语的呼声,菲律宾逐渐实施双语教育政策,规定英语和菲律宾语同为基础教育和中等学校的教学用语。但随着双语政策的实施,菲律宾很多原住民语言逐渐濒临消失。在这些语言遭遇重大生存危机的背景下,多元语言生态的呼声逐渐高涨。据此,2008年菲律宾开展了一系列基于母语的多元语言教育运动,2009年实施了35年的双语教育政策被废止[7]756-758。
通过上述国家语言政策的比较可以看出,双语教育是否实施及如何实施都体现了执政者在政治、经济等方面的价值取向,总体上要服从国家的整体利益。为了达到社会健康持久发展的目标,必须妥善处理好语言间的均衡关系,尤其是民族语言面临较大挑战的时候。双语教育政策实施中已有的经验和教训,对于目前我国方兴未艾的双语教育(这里仅限汉语+外语类双语)无疑有着积极的借鉴作用。
二、我国的双语教育现状
21世纪初,教育部发布了《关于加强高等学校本科教学工作提高教学质量的若干意见》,文件中提出:“为更好地适应我国加入WTO后经济、科技和教育发展需要,本科教育要创造条件,引进原版外语教材,使用英语等外语进行公共课和专业课教学。特别是在信息技术、生物技术、新材料技术、金融、法律等专业以及国家发展急需的专业开展双语教学,力争三年内,外语教学课程达到所开课程的5%—10%,培养高素质复合型人才,实现我国高等教育的可持续发展。”之后,我国教育界开始出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双语教学热潮。据莫凡(2011)[8]介绍,中国许多本科院校以及高职高专院校已开设了双语课程,用英语进行公开基础课和专业课的教学。比如,清华大学开设的近2000门课程中,已有68门课全部用英语授课(包括作业和考试),500门左右的核心课程采用国外著名高校的优秀教材作为教学参考书。北京大学有30多门课程、中山大学有8门课程采用外国原版教材,复旦大学引进了哈佛大学的7600多种教材等等。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的BTEC教育中心至2010年陆续开设了30门以上双语教学为主的专业课程。
根据《浙江省高等教育国际化发展规划(2010—2015年)》的数据统计:截至2008年,全省22所高校开设了656门全外语课程,31所高校开设了1036门双语课程,大学、学院和高职高专院校中全外语和双语授课的课程比例分别是3%、1.9%和2%。对于这样的现状,期待高等教育国际化快速发展的浙江省显然是不满足的,因此,在这份文件中明确提出了要实施外语能力提升工程,要求全省高校结合各自专业特点,大力开发全外语课程和双语课程,到2015年将上述比例分别提到6%、4%和3%,本科高校和示范高职院校至少要有一个专业能实现全外语授课(“两课”、体育课除外)。
实际上,我国双语教育中的“外语”大多数时候是指英语。20世纪60年代国家外语规划小组起草的《外语教育七年规划纲要》,首次明确了英语要作为我国的第一外国语。随后国家又多次强调大力发展英语教育,而现在英语的发展势头之猛甚至要超过我们的母语。实践证明,在不同区域间的经济交往中,经济上较弱的区域尽快摆脱劣势地位的一个重要方法就是掌握强势的语言,因为掌握这种语言可以得到实际的利益。我们目前大力推进的外语教育的确可以帮助我们较快争取到较大的国际话语权。不过,正如张西平、柳若梅(2008)[2]6指出的那样,这种方法会使得经济薄弱群体语言的使用者感到,他们自己的语言在不断变化的经济形势中变得无用,这种局面使得他们越来越不重视本民族的语言。目前中国对英语的过度追求很值得反思。比如我国有些地方提出的英汉双语教育的最终目标是用英语完全取代汉语对中小学生进行学科教育,即用英语作为教学语言。“我国目前兴起的英语热,这是国家、社会发展的实际需要,我们应当理智、实际地看待它;加强英语教学、提高英语水平,适当扩大英语的使用,这是必要的。但英语毕竟是一种外语,不是我国的一种母语,不能同汉语与少数民族语言的双语相混,对英语的作用不宜强调到不适当的程度,更不能滥用或乱用,不能冲击、损害母语,也不能影响其他外语的教学与使用。”[9]
三、关于双语教育的思索
正是由于上述原因,我们认为,面对我国如火如荼的双语教育局面,及时反思、审视并适当调整双语教育政策是非常必要的。在推进双语教育进程的同时,要时刻注意如下三个问题。
(一)“汉语热”要内外统一
从近年我国推广汉语的力度和效果来看,国外的汉语学习热度正在与日俱增。数百家孔子学院、学堂分布在世界各地,如星星之火掀起燎原之势。汉语的应有价值正在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可。然而,似乎与之形成明显对比的是,国内的汉语教学和应用正面临主要来自英语的挑战,再加上中学甚至大学语文教育中的应试性,作为双语教育核心的汉语教育并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汉语热”不是真正的表里如一,反而是不合常理的外热内冷。我们建议,应该在对汉语为非母语的学生测试HSK的同时,针对汉语为母语的学生展开普及型ZHC(国家职业汉语能力测试),并提出相应的要求。ZHC应该和CET一样成为双语教育中的常规考核形式,借以加强学生的双语学习效果,“使国内语言推广与国际汉语传播、汉语语言发展与外国语言教育、现实世界的语言生活与虚拟空间的语言生活等协调发展,以实现语言生活的和谐,进而促进社会和谐乃至世界和谐”[10]。
(二)摆正外语和汉语的关系
我国实施双语教育政策的最终目的应该是为了更快促进国家的发展,而并非是抑汉扬外,所以,时刻关注、及时调整外语和汉语的关系显得意义重大。这方面澳大利亚处理得比较适当。澳大利亚在注重外语教学的同时,极力维护其母语的主导地位。我们知道,澳大利亚英语是一种国家英语变体,但该变体并未被要求向所谓的标准英语靠拢,相反却认为在国内、国际上使用标准澳大利亚英语时应该“充满自信”。澳大利亚的《语言问题国家政策》明确申明:澳大利亚语言政策保护澳大利亚英语的种种社会变体的独特用法。另外,1991年颁布的白皮书也明确强调澳大利亚英语是澳大利亚的国语,任何人必须精通澳大利亚英语才能尽可能广泛地参与社会[11]。也就是说,澳大利亚英语始终被置于语言学习和使用的主导地位。上文提到的美国的双语教育,也带有明显的过渡性质,其目的是为了让外来移民最终过渡到完全习得英语。当然,我国双语教育的主要对象不是移民,而是具有一定知识水平的国民,并且初始教育时间有逐步提前的趋势,这就要求政策制定者和执行者都要努力摆正外语和汉语的关系,做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三)双语教育中的外语教育要提倡语种多元化
关于这点,不少研究者都已有共识。李娅玲(2011)[7]761指出,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推出“语言多元化”战略之后,菲律宾教育部很快顺应这一国际教育发展潮流,于2009年出台了第74号令,在“扬”菲律宾语、英语的同时,并不“抑”多种外语的学习。反观中国今天的外语教育战略布局和外语教育现实,外语教育的语种过于单一,英语独大,而其他外语的学习与应用,缺乏战略层面上的规划。因此,我国外语教育政策的制定要朝着外语语种设置的多元化方向发展,外语语种的选择必须考虑到国家对外语的需求。对于那些国家需要储备的“小语种”,我们不能完全靠市场调节,而要靠国家政策的宏观调控。肖霞(2009)[12]在调查了新加坡的双语教育政策之后,也提出中国可以采用普通话+英语/日语/法语/德语等语种的教育模式,并认为该模式至少能同时解决三个问题:维护普通话在中国唯一官方语言的地位;防止过度重视英语;满足国际化市场对其他外语人才的需求。我们对此表示赞同,此不赘述。
注释:
①参见 Daoust D.Language planning and language reform,Coulmas F.The Handbook of Sociolinguistics.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1年版,第441-445页。转引自胡明勇,雷卿:《中美语言政策和规划对比研究及启示》,《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第89页。
[1]陈章太.语言规划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48.
[2]张西平,柳若梅.世界主要国家语言推广政策概览[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
[3]胡明勇,雷卿.中美语言政策和规划对比研究及启示[J].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6):90-91.
[4]司玉英.印度的语言政策与语言教育[J].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6):39-40.
[5]陈兵.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亚语言政策的对比研究及其启示[J].东南亚研究,2009(6).
[6]詹伯慧.新加坡的语言政策与华文教育[J].暨南大学华文学院学报,2001(3):2.
[7]李娅玲.菲律宾语言教育政策的历史演变及启示[J].外语教学与研究,2011(5).
[8]莫凡.双语教学模式的探索与实践——专业教学人才培养[J].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1(3):39.
[9]陈章太.我国当今语言生活的变化与问题[N].中国教育报,2006-05-08(4).
[10]李宇明.探索语言传播规律——序“世界汉语教育丛书”[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07(4):3.
[11]金志茹.澳大利亚语言政策对我国外语教育的启示[J].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6):66.
[12]肖霞.新加坡语言政策研究及对中国语言政策的意义[D].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2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