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控理论在我国的旅行
2012-08-15茹静
茹 静
(盐城工学院人文学院 江苏 盐城 224051)
0 引言
当我们回顾翻译史时,会发现翻译标准,或在特定的时期什么是被人们所接受的“翻译”这一问题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这一标准的变动却不是任意的,相反,与不同的文化在不同时期应对“他者”的存在所提出的挑战,以及选择可能的处理“他者”的翻译策略有着密切的关系[1:12]。正是在这一发现的基础上,美国比利时裔翻译学者安德烈·勒菲弗尔(André Lefevere)试图回答翻译、尤其是文学翻译,在目标语国家的文学和文化发展中是怎样发挥作用的。他在俄国形式主义(formalism)和文学研究中系统方法的启发下,提出了影响翻译的意识形态和诗学因素。在文学系统内部,主要是 “专业人士”(the professional)出于一定的意识形态和诗学目的,进行某种 “改写”(rewriting),而翻译,就是改写的一种形式。 而“赞助人”(patronage),则主要在文学系统的外部对文学发生影响。与诗学相比,赞助人往往对文学的意识形态更为关注[2:14-15]。勒菲弗尔及持有此理论的学者有时也被称为“操控派”或“操纵派”(Manipulation School)[3:22-25]。
勒菲弗尔的理论于20世纪90年代末传入我国之后,翻译学界反应甚为热烈。不少学者都从意识形态和诗学的角度探讨了翻译的“操控”,尤其是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影响引起了学者的广泛关注。但我国学者关心的,更多地侧重于特定翻译活动发生时的社会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是当时社会语境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通过对勒菲弗尔论著的细读,我们发现,勒菲弗尔更多地则是强调,作为一种改写形式的翻译,通过对原文文本的操控,以实现译者特定的意识形态和诗学诉求。
1 理论的旅行——我国对勒菲弗尔操控理论的接受
萨义德在《旅行中的理论》一文中写道:“正像人们和批判学派一样,各种观念和理论也会在人与人、境域与境域,以及时代与时代之间旅行。”[4:400]他总结了理论的旅行一般而言要经历的四个步骤,指出在最后一个步骤中,“全部(或者部分)得到容纳(或者融合)的观念,就在一个新的时空里由它的新用途、新位置使之发生某种程度的改变了。”[4:401]由Lefevere加以系统表达的操控理论于20世纪末旅行到了中国,也经历了萨义德所说的“改变”。学者们在中国的接受语境中,在文化积淀和自身知识构成的基础上,对操控理论的某些方面表现出极大的认同,同时,对另一些方面却表现出忽视或误解,当然,这种忽视或误解很可能是无意的。
20世纪末,王晓元是最早关注意识形态与文学翻译之间的互动关系的我国学者之一。他指出,翻译的生产受到意识形态的制约和支配,而翻译活动本身又同时在生产着意识形态[5:10]。然后,他提出准备从意识形态这一视角入手,从翻译的动机与原文文本的选择以及翻译过程中的取舍或删改两个方面,探讨意识形态和翻译之间的相互影响。但综观这篇论文,更多地是从某一具体翻译活动的社会背景入手,讨论了当时的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影响,而翻译对意识形态的影响,则未进行具体深入的探讨。我们不是苛责要面面俱到,只是想指出,勒菲弗尔的改写理论传入我国并被接受的过程中,最先引起人们注意的就是作为社会宏观背景之一的社会意识形态。
在另一篇探讨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影响的论文中,作者在分析了意识形态“为政治服务”、“影响取材”等几个方面后,特地提出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影响是“相对论”而非“绝对论”,并结合具体事例证明意识形态对翻译影响的非绝对性。作者之所以专门提出意识形态对翻译影响的非绝对性,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即“Lefevere和Bassnett一开始就将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影响绝对化”[6:28]。在结语中,作者在肯定将意识形态引入翻译研究的积极意义的同时,又重申了Lefevere这一理论的“绝对化”缺陷,指出“绝对论”是“一种新的教条”,会“僵化我们的思维”。而作者在批评了Lefevere和Bassnett将意识形态的影响 “绝对化”后所强调的“相对论”,其实正是译者作为一个有思想有追求的个体的主体性。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影响不是僵化的、绝对的,相反,译者作为具体翻译行为的实行者,会“超越意识形态的影响”,作出自己的选择。作者的“相对论”确实中肯,但我们可以发现,作者的论述是以意识形态对译者的操控为前提的。此外,Lefevere和Bassnett将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影响绝对化了吗?Lefevere认为,文学不是一种决定论系统,不会破坏个人读者、作家或改写者的自由。相反,系统作为一系列“制约因素”对读者、作家或读者起作用[2:11]。
在有关意识形态与翻译的其他论文中,我们也经常可以发现,在论及“影响”或“操控”时,“影响”或“操控”这一行为的主语,或施动者,通常是抽象非人称的“意识形态”。被影响或操控的,则是译者及其翻译。事实上,在Lefevere的有关论述中,操控的主体是译者,操控的对象则是文本。Lefevere,包括与他有着密切合作关系的Susan Bassnett,最初都是在比较文学的领域进行翻译研究的,他们研究的文本多是文学文本(包括圣经),他们关心的是,文学翻译作为文学,乃至文化的一部分,在现在以及历史中是如何发生的,发挥了怎样的作用。翻译是一种“操控”,翻译的对象也就是操控的对象,因此,“操控”的自然是文本。由此可见,意识形态操控翻译是我国一些学者对Lefevere理论的误读,与我国学者强调社会宏观大语境影响甚至操控翻译形成对比的是,Lefevere强调的恰恰是译者对文本的操控,是一种相对微观和具体的层面,操控的对象是具体的文本,而非笼统的翻译或群体的译者。
2 从文本到意识形态
既然译者通过对原文文本的操控来达到特定的意识形态和诗学诉求,自然,在翻译研究中,我们要从原文及译文文本出发,来考察译者是怎样对文本进行“操控”的。这是一种超越了单纯语言层面的原文和译文的对比,涉及到语言之外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而我国学界在论及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影响时,偏重于从当时的意识形态状况出发,考察特定意识形态下原本的选择、翻译策略的取用以及译本的接受,研究的路径多是从意识形态到文本。因此,译者在某种程度上就“隐身”了,成为被意识形态所操控的对象。而事实上,如果我们细读一下Lefevere的有关论述,就会发现,他的研究路径恰恰相反,是从文本到意识形态。他宣称,“所有的改写,无论意图何在,都反映了一定的意识形态和诗学,并因此操控文学在特定的社会中以特定的方式发挥作用。”[2:ⅶ]翻译研究最基本的研究对象是翻译文本,也是翻译研究的出发点。而文本,会反映出特定的意识形态和诗学追求。从文本出发,研究译本中反映出来的意识形态和诗学追求,进而考察当时的社会文化语境,才是翻译研究应该遵循的研究路径。
以Lefevere对古希腊戏剧家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的《利西翠妲》(Lysistrata)不同译文的分析为例。他从译文中插进去的原文没有的内容出发,分析了添加内容反映出来的意识形态,正是这种特定的意识形态使译者采取了特定的翻译策略,并进而联系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以解释此种意识形态。在尼日利亚的伊巴丹出版的《利西翠妲》插入了这样一段原文中本没有的内容:“细小的尘土形成陶罐/这是变化与生长;无形化有形;/然后拿去淬火,于火焰中成形。/撇去没有意义的战争的喧闹与无形/部落与部落间/我们会以精工巧技建起/一个完整的尼日利亚”[2:43]。Lefevere在列出这段添加的内容之后,指出这一翻译发生在“比拉夫战争之前,而不是之后”。而当《利西翠妲》在英国由妇女出版社出版时,则加入了下面一段:
因为要交给你的这个使命
比以往都更加神圣
它包含着美丽与智慧,
还有勇气,以及你对国土的爱。
唉,当然给予你生命的母亲们,
你那默默无闻的母亲们
她们也是用这种金属铸造的
她们曾躺在荨麻之上
她们养育了你
她们,也,从来不发一言
她们,也,有着勇敢的心,本可以诉说
未曾告知他人的往事
所以我命令你,不能失败
不能放弃你手中所握
因为那将你的帆鼓起的风
也将把你带到彼岸。[2:43]
这一改写发生在1911年,当时正是英国妇女争取选举权运动发展最为蓬勃的时期。Lefevere进而指出,译者使用各种操控技巧(manipulative technique)使《利西翠妲》符合他们的意识形态[2:44]。 我们可以发现,Lefevere本人的研究路径正是从译文的文本出发,分析这一改写文本所反映出来的意识形态的,并以此解释特定社会文化语境下译者通过“改写”(即翻译)对文本的操控,以达到一定的意识形态目的。而我国的“操控”研究,不少是从当时的意识形态出发,来解释翻译行为。不以译文为出发点,容易使译文沦为佐证意识形态的工具,使论述流于宽泛,失去翻译研究的立足点。当然,在对译文进行分析和解释时,我们常常可以发现,主流意识形态有时会对文学翻译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但这与从文本到意识形态的研究路径并不矛盾。相反,译文往往会反映出译者当时的意识形态意图。
3 结束语
Lefevere的理论是基于西方翻译史的基础上的,带有浓厚的西方色彩,但是对于我国的文学翻译研究仍然具有借鉴意义。他的“意识形态”的概念比较宽泛,并不局限于政治领域。也许正是由于“意识形态”这一概念的宽泛,使得学者们的研究众说纷纭。他的理论旅行到中国以后,经历了一定的变形与改造。虽然萨义德是从肯定的角度论述了理论旅行的必然性和意义,但是我们仍有必要细细溯源,尽可能全面弄清和理解Lefevere的操控理论。这一理论传入我国之后,之所以宏观的意识形态尤其为人所强调,原因也许正是中国这一接受语境中,传统上对国家、集体的尊崇与个体的顺从和沉默。这也是萨义德所说的理论旅行的最后一个阶段的形态,“观念在一个新的时空里发生某种程度的改变”。
[1]Lefevere,André.Chinese and Western Thinking on Translation[A].Susan Bassnett&André Lefevere.Constructing Culture:Essays on Literary Translation[C].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
[2]Lefevere,André.Translati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
[3]Snell-Hornby,Mary.Translation Studies?—An Integrated Approach[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5.
[4][美]爱德华·W·萨义德.世界·文本·批评家[M].李自修,译.北京:三联书店,2009.
[5]王晓元.意识形态与文学翻译的互动关系[J].中国翻译,1999(2):10-14.
[6]蒋骁华.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影响:阐发与新思考[J].中国翻译,2003(5):24-29.